白云是一步一步醒过来的。她首先感觉到了疼痛,而后知道自己还在呼吸,接着才闻到浓浓的清洁剂的味道。这使她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
医院。
她这辈子跟医院打过太多交道了,这里的光线、气味和声音都是那么熟悉。这是2005年的11月,她正处于逃亡的途中。
她静静躺着,害怕睁开眼睛。她断断续续记得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先是闪烁的红灯,接着她被抬上轮床,推进一个灯光雪白的房间。医生和护士们围着她,问她是谁把她打成那样,以及他们该联系谁。她只管闭着眼睛不理不睬。她本来就口干舌燥,即便有话也很难张嘴,而现在,她的手又开始哆嗦起来。
病房里除了她还有别的人。她能听到呼吸声,以及翻动病历单的沙沙声。她偷偷睁开情况稍好一点的那只眼睛,因为另一只眼已经肿得睁不开了。
“你好,多萝西。”一个身材臃肿的黑人女子说道。她满头小辫子,胖乎乎的脸颊上有几颗黑色的雀斑。
白云艰难咽下一口唾沫。她很想纠正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年轻女人,告诉她多萝西早在1973年就死了,可话说回来,谁在乎呢?“出去。”她说,她很想挥挥手,可那样一来对方就会看到她在发抖。永远不要在医院里暴露自己的弱点。一步之错,他们就会把你送进精神科病房。
“我是凯伦·穆迪医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你动手打了送你来的医护人员。”
白云叹气道:“你是来给我做鉴定的吧,这么说吧,我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威胁。如果我不小心打了人,那肯定是意外。”
“看来你不是第一次做精神鉴定。那你应该知道规矩的。”
白云耸了耸肩。
“我看了你的病历,多萝西,也向警方了解过。你的情况比较特别。”
白云盯着她,一言不发。
“你身上多处骨折,这很不寻常。而且我看到你锁骨上有烟头烫伤的痕迹,我猜别的地方应该也有吧。”
“是我自己笨。”
医生合上病历单,“我可不信,多萝西。而且我认为你的自我治疗是为了忘记什么。”
“这是你们对酒鬼和瘾君子的新说法吗?如果是,那你就说对了。我两样都是。已经几十年了。”
医生低头眯眼看着她,随后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拿着这个,多萝西。我在一家康复中心工作。什么时候你想改变自己的人生了,就过来找我,我会非常乐意帮你的。”
白云接过卡片,仔细研究了一番,“我猜你一定知道我女儿是谁吧。你以为她会为我的一切埋单对不对?”
“我只想帮你,多萝西。仅此而已。”
“为什么?你为什么想帮我?”
医生缓缓捋起她的衣袖。
白云在她胳膊上看到一连串粉色的点状伤疤,在深色的皮肤上显得异常醒目。那也是香烟烫烧的结果。“在这方面我还是有发言权的。”医生说。
白云一时无言以对。
“这种做法已经不管用了。实际上它从头到尾都不管用。喝酒只能是雪上加霜。相信我,也许我比你更明白。我可以帮到你,或者说,我愿意一试。就看你了。”
白云看着女医生走出病房并关上门。在寂静的黑暗中,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那些伤疤她已经多年不再问津了。
老实待着,该死的。你早该料到这一天的。
她强忍着痛吞下一口唾沫。对面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不停走着。12点零1分,刚过午夜。
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闭上眼睛,渐渐睡着了。
有人在碰她,不,是在抚摸她的额头。
这一定是在做梦。
她吃力地睁开眼。起初,眼前一片黑暗。随后渐渐地,伤得较轻的那只眼睛适应了光线。她看到一扇窗户的木框,外面一盏暗淡的灯在她的房间里投下金黄色的光。门开着,护士站灯光明亮,四周静悄悄的。
从寂静的程度她可以断定,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嘿。”有人在和她说话。
塔莉。
不论何时何地她都能一下子认出女儿的声音,即便在充斥着防腐剂味道的黑暗之中。
白云在枕头上轻轻转过脑袋,结果脖子疼得她直咧嘴。
女儿站在床边,微微蹙着眉。尽管都这么晚了,塔莉看上去依旧光彩照人——赭色的头发一丝不乱,漂亮的巧克力褐色的眼睛,嘴巴虽然很大,但在她脸上却显得恰到好处。她今年多大了?44?45?
“怎么回事?”塔莉把放在白云额头上的手缩回来,问道。
触摸带来的安慰胜过千言万语,白云十分怀念这种美丽的感觉。“被人打了。”她说。随后又补充道:“陌生人打的。”这样她看起来兴许不会那么可悲。
“我问的不是你怎么进的医院,是问你怎么回事。”
“看来你亲爱的外婆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对不对?”她想把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所有愤怒都宣泄出来,可她搜肠刮肚,却发现愤怒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悲哀、遗憾和疲惫。连她自己都不懂的事情,她又如何解释给女儿听呢?她有黑暗的一面,一个将她全部吞噬的弱点。她一辈子都在努力阻止塔莉知道真相,就像大人警告小孩子要远离悬崖一样。然而事到如今,所有的伤害都已无可挽回。
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就算知道真相对她们两个也未必会有帮助。搁在更早的时候,或许沟通还能解决些问题,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当然,塔莉仍然在说,而白云却并没有在听。她知道塔莉想干什么,知道她需要什么,只是一切对她来说都爱莫能助,她满足不了塔莉的需要,这一方面是力量的问题,一方面也是认识的问题。“忘了我吧。”她说。
“我倒希望能忘了,可你是我妈妈呀。”
“你让我伤透了心。”白云低声说。
“我的心也一样被你伤透了。”
“真希望……”话到一半,白云又停住了。这么多痛苦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什么?”
“我希望能成为你需要的那个人,可我做不到。你还是不要管我了。”
“我也做不到。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妈妈。”
“算了,咱们心里都清楚,我没有当过你一天妈妈。”
“我是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你会接纳我。”
说一千道一万,这就是两人关系的实质——女儿对母爱无止境的需求和白云作为母亲彻头彻尾的失败。她们的关系就像一个破得再也无法修补的玩具。现在塔莉松了口,开始大谈梦想和母爱,并向她发出冰释前嫌、重归于好的信号,可这一切只让白云更加过意不去。
她闭上眼睛,说道:“你走吧。”
她能感觉到站在床边的塔莉,能听到她在黑暗中的呼吸。
时间发生了变形,变成塔莉的双脚摩擦地板的声音,变成了一声叹息。
白云佯装睡觉,等了仿佛几个小时,病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睁开一只眼睛,看见塔莉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睡着了。她掀开被单翻身下床,受伤的脚踝刚一着地,她就疼得龇牙咧嘴。跛着来到橱柜前,她打开门,心里默默祈祷着她的所有东西都能完好无缺。
她首先看到了一个棕色的纸袋,这让她一阵高兴。于是她哆嗦着伸出双手打开纸袋,发现里面装着她穿过的衣服——破旧的棕色裤子,脏兮兮的灰色T恤,法兰绒衬衣,破烂靴子,内裤。没有乳罩,没有袜子。
纸袋底部,她的项链像蜗牛一样盘成一团。
实际上,那已经不再是项链,只不过是一根毛绒绒的绳子上串了几段干了的通心粉和一颗珠子。
白云把它拿起来放在手心,看着它,往事再度浮上心头。
生日快乐,我为你做了个小礼物……
10岁的塔莉用一双肉嘟嘟的粉红小手把这条项链捧到白云面前,她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的是希望之星大钻石。给你,妈妈。
如果白云当时说真漂亮,我太喜欢了。我爱你,如今会怎样呢?
又一阵疼痛袭来。她把所谓的项链收好,迅速穿上衣服,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儿跟前,犹豫着伸出了一只手。然而,当她看到自己那只苍白瘦削、青筋毕露、僵直多节且在微微发抖的手时——那简直是女巫的手——她又把它缩了回来,指尖连女儿的衣袖都没有碰到。
她没有资格碰这个女人,没有资格渴望本就没有的东西,甚至没有资格遗憾。
怀着无比惆怅的心情,她又最后看了一眼女儿,然后打开病房门,小心翼翼地从一条走廊来到另一条走廊,直至找到离开医院的出口。我需要喝一杯。她心里一直想着。
来到外面,西雅图的黑暗很快将她吞没,她再一次成了隐身人。
白云伸手到口袋里,摸到了她从特鲁克那里偷来的、已经揉成一团的60块钱。
再过一会儿他就该醒来了,然后会像头笨熊一样伸伸懒腰,咆哮着让她端上咖啡。
她只是稍微想象了一番特鲁克怒不可遏的样子,便继续走她的路了。黎明蓦然向她迎来,灰蒙蒙的曙光羞答答地钻过两侧高楼的空隙。天上开始飘起零星小雨,而后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直至变成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朝刚刚苏醒的城市浇来。白云跑到一栋看似空着的大楼的门廊下躲雨。她坐在地上,蜷着两条腿,望着茫茫雨幕发起了呆。
头一直疼,手一直抖。但现在所有的酒吧和卖酒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
街对面有一排砖结构的老房子,破碎的窗户里挂着被单。视线越过屋顶,可以看到越来越亮的天空。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在一大堆臭气熏天、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桶中间徘徊。大雨将一些纸片和其他垃圾冲上了人行道。
她这辈子没少在街头过夜,可相比人生中的其他遭遇,露宿街头实则成了一件幸福的事。比如跟了特鲁克那样的男人,简直要比睡在马路边痛苦百倍。她经历过的男人,不管是她自己选择的还是别人为她选择的,本质上全都一个样。拳头、酒精和愤怒。
她伸手到口袋里掏钱——特鲁克的钱。此时此刻,倘若她把那些钱扔到雨中,或许可以算作她和特鲁克一刀两断的明证?
然而当她抽出手时,躺在手心的却是一张折了角的名片。
凯伦·穆迪
西方康复中心 精神科医生
名片底部印着一行蝇头小字:是时候改变你的人生了。
这句话白云听过无数遍,说的人有医生、有社工,甚至还有她的女儿。人们总说自己能帮上忙,而且还装出一副诚心帮忙的样子。
白云谁都不相信,即便回到她仍叫多萝西的时候,以及她仍对陌生人的善良抱有幻想的幼年亦是如此。这些年来,她已经扔掉了几十张类似的名片、传单和小册子。
但是这一次,当她坐在臭烘烘的门廊下,看雨水紧追着她的脚尖时,“改变”两个字让她胸中涌起了一股冲动。她很清楚自己的孤独有多深、有多黑暗。
西方康复中心。
那条街离这里还不到一个街区。这会不会是一个暗示?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她对暗示征兆之类超自然的东西痴迷无度。那个时候,她还是个纯粹的一神论者。后来她从一种信仰体系跳到另一种信仰体系。每一次信仰的转变都会伴随着沮丧和失落,有时甚至能将她打倒在地。她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每次失败都从她身上带走了一些东西。
而她唯一没有付之于信仰的神是她自己。戒毒、戒酒。两者同时开始。她感到害怕,倘若她真心想做一个更加健全正常的人而结果却失败了该怎么办?她还有多少值得拯救的地方?
瞧瞧她已经堕落到何种境地了。六十好几的人,却做了一个粗鲁的酒鬼的女朋友,挨打受气,无家可归,无所事事,酗酒吸毒。身为母亲却从未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她已经没有多少拯救的价值。她的人生已经跌到了最低点,这是她最恐惧的事。一旦被生活打败,想要独自重新站起便难上加难。她需要帮助。
这样的生活已经让她厌倦。她感到疲惫不堪。
正是这种疲惫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扶住摇摇晃晃的栏杆站起来。咬咬牙,一瘸一拐地钻进了雨幕。
康复中心位于一栋低矮的砖结构平房里,其年代之久远或可追溯到西雅图人的祖先建城之初。附近残破得发黑的混凝土高架桥上不时传来一阵轰鸣。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抓门把手。
门锁着。
她直接在门口坐下。可惜这里并没有可以遮雨的门廊,雨直接淋在头上,她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头疼还在持续,而脖子和脚踝上的疼痛同样有增无减。至于哆嗦的双手,她已经不在乎了。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意识逐渐变得蒙眬。终于,一个声音将她惊醒。她抬起头,看到穆迪医生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擎着一把撑开的雨伞。
“我可能会让你白费工夫。”白云有气无力地说,她冷得牙齿直打战。
穆迪医生上前把她扶起,“快起来,多萝西,咱们到屋里去,里面有坐的地方。”
“坐的地方才是重点。”
穆迪医生笑了起来,“还有心思说笑。很好,保持这种幽默感,以后你会需要的。”
白云·哈特进了康复中心,四十五天后,她又成了多萝西·哈特。此刻她正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收拾少得可怜的几件行李,当然,我们不得不提的还是那两样东西:一条眼看就要松脱的通心粉项链和一张有折痕的已经略微褪色的黑白照片,照片圆齿状的留白上印着一个日期:1962年10月。
来这里之前,这两样东西也只是不起眼的私人物品而已。可是如今,她懂得了它们的价值,并把它们视为宝贝。这些年来她又是酗酒又是吸毒,而这两样东西始终与她相伴。穆迪医生说,是那个真正的多萝西把这些东西保存了下来。
多萝西并没有领悟到这一层。实际上,她一直试图忘记那个过去的自己,以及她在火烈鸟牧场上的生活经历。冷静并没有使回忆变得轻松。实际上恰好相反。如今她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生活就藏在每时每刻之中,藏在我们的呼吸吐纳之中。她不再喝酒,也不再吸毒。只要生活是健康的,每一秒钟都是胜利。
她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来康复中心的,初来之时,她也有种解脱的感觉。没有什么比放弃控制更令人欣慰的了。她在中心老老实实的,遵守各种规章制度。她没有需要上交的漱口水、酒类或其他药物,也没有需要检查的大包小包行李。穆迪医生把她领进了一个窗户上带铁栅的小房间,从那里可以俯瞰灰色的水泥高架桥。
当双手再度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头痛也越来越严重时,她开始第一次反思这个决定的正确性。结果她疼得发了疯。除了用“发疯”来形容,她找不到别的词语,尽管她并不喜欢这种说法。她的疯狂达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摔椅子,用头撞墙,直到血流满面,叫嚷着放她出去。
她被强制实施脱瘾治疗,在一间禁闭室里关了整整七十二个小时。这是她生命中最漫长的三天时光。她只记得一幕幕的生活画面纷至沓来,彼此重叠,从她眼前飞快闪过,直到她的双眼应接不暇,直到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毫无意义。她还记得自己的汗臭味儿,还有反流到喉咙里的胆汁的苦味儿。她大声诅咒,翻来滚去,一会儿狂吐不止,一会儿哭天喊地。她哀求工作人员放她出去,或者给她哪怕一杯酒喝。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她神志迷乱,浑身发抖,像条初生的小狗一样柔弱不堪。
我们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此时的她是多么脆弱。日复一日,她像个幽灵一样参加集体治疗会,听同伴们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嗨,我叫巴布,我有酗酒的问题。随后其他人异口同声地说:嗨,巴布。
这就像某种恐怖的野营集会。只是一到开会时间她就头昏脑涨,不停地咬指甲,直到指甲缝里冒出血;或者轻轻跺脚,幻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喝上一杯,同时在心里提醒自己并不属于这里——那些家伙都有纵酒的毛病,要么是酒后驾车撞死过人,要么是因为喝酒丢了工作。他们是真正的酗酒者,而她只不过是一个生活不如意进而借酒浇愁的失败者罢了。
她仍记得真正的改变始于何时。那是她开始戒酒治疗三星期后的一个上午。开会时,她又是心不在焉,眼睛盯着自己参差不齐且冒着血的指甲,耳朵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胖女孩儿吉尔达痛哭流涕地叙述自己在某个聚会上被人强奸的悲惨经历。这时,穆迪医生看着她问:“白云,听了吉尔达的遭遇你有什么感受吗?”
感受?她为这个问题感到好笑。一段往事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像具尸体漂在黑色的意识表面。
天很黑。他在抽烟。红色的火头一明一灭,看上去恐怖极了。我闻到了烟味儿。你为什么不能改过自新呢?你让我看起来也像个坏人。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你不是。
“白云?”
“我的原名叫多萝西。”她如此回答,尽管有些答非所问。
“你现在可以重新叫这个名字。”穆迪医生说。
“我愿意试试。”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这竟是她真实的意愿,且这个念头已经在她心里埋藏很久,她甚至隐隐担忧这个念头最终会落空。
“我知道这看起来很可怕。”穆迪医生说。其他人立刻深有同感似的点点头,伴随着一阵表示赞同的窃窃私语。
“我叫多萝西,”她开始慢慢说道,“我是个瘾君子。”
这就是洗心革面的开始,也许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真正的改变。从那以后,她仿佛对康复治疗上了瘾,倾诉成了她新的大麻。她不停地说啊说,告诉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她在黑暗中四处乱撞的岁月,她犯过的错,和跟过的男人——现在她看出来了,那些男人全都一个德行,他们只是一群粗鄙不堪的酒鬼。只是她不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为什么当初她却没有意识到,乃至一错再错。不过,尽管现在的她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在治疗组中口若悬河,但她从来没有提过她的女儿和她小时候的事。有些痛苦的根扎得太深,是无法与陌生人分享的。
“你已经做好离开大家的准备了吗?”
听到穆迪医生的声音,多萝西转过身。
穆迪医生站在门口,穿着高腰直筒牛仔裤和很有他们种族特色的绣花上装。俗话说,相由心生,穆迪医生长得慈眉善目,而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一个乐善好施的热心人。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帮助别人身上了。多萝西真希望此刻她有一大笔钱,从而可以报答这个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女人。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但好像心里又没底。万一……”
“用心过好每一天。”穆迪医生说。
对多萝西而言,这本该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陈词滥调,就像静心祷告一样只会惹得她翻个白眼。但如今的她已经懂得,陈词滥调同样可以表达亘古不变的真理。
“用心过好每一天。”多萝西点着头说。把抽象的人生化作可以把握的每一天,她想她应该可以做到。
穆迪医生拿出一个小信封,“这是给你的。”
多萝西接过来,低头看着图片中鲜红诱人的小番茄,“番茄种子?”
“可以用到你的有机菜园里。”
多萝西抬起头。过去几周,这个“计划”逐渐浮出水面。她仔细研究过,幻想过,甚至做过与之相关的美梦。但她能做到吗?她真的可以回到父母在萤火虫小巷留下的那栋房子,拔掉院子里疯长的杜鹃和杜松,把土翻一翻并种些东西吗?
她这辈子似乎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做过一件事。承认吧,她到目前为止仍一事无成呢。想到这里,她不由恐慌起来。
“我星期五过去。”穆迪医生说,“我会带上我的孩子们,他们都可以帮忙。”
“真的吗?”
“相信自己,多萝西,你能做到的。你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不,我没那么坚强。但她有别的选择吗?她已经无路可退。回到过去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绝对不可以。
“你会和你的女儿联系吗?”
多萝西重重叹了口气。回忆的画卷不知不觉在眼前展开。她看到白云一次又一次抛弃了塔莉。她可以把名字改回多萝西,但白云始终是她人生的一部分,而且毋庸置疑,她对女儿造成的伤害有多严重,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到,“暂时还不会。”
“那什么时候会呢?”
“等我相信的时候。”
“相信什么?”
多萝西注视着她的辅导师,并在她深色的眼眸中看到了忧伤。这种神情是可以理解的,穆迪医生希望治好多萝西,那是她的目标。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送多萝西参加了脱瘾治疗,在后者几次三番想要放弃的时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苦口婆心地说服她用药物控制情绪波动。事实证明,医生的努力没有白费。
然而毒瘾好戒,心病却难医。这里的心病,不是对大麻的心理依赖,而是对历历往事无限的愧疚。多萝西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赎罪,并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拥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她的女儿并向她道歉。
“相信我自己。”她最后回答说。穆迪医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是个令她满意的回答,也是他们在治疗组中经常谈论的话题。做不到相信自己,就无从谈起开始新的生活,尤其那些曾经一次次辜负了家人和朋友的人。诚然,多萝西这样回答的时候已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真挚,但骨子里,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真正的救赎。尤其对罪孽深重的她。
用心过好每一天。不辜负每分每秒,每一次呼吸。多萝西就是在这种精神的引导下开启了她的新生活之旅。她仍然怀念毒品,怀念酒精,怀念它们将她麻醉,使她忘掉一切的感觉。当然,她也没有忘记自己做过的傻事,伤过的人心。实际上,她为保存这些记忆赋予了新的内涵,并成了自我改变的福音。她在痛苦中纵情狂欢,在澄澈的回忆中恣意畅游。
她的开始有条不紊。她写信给女儿的业务经理,告诉他她已经搬进了萤火虫小巷那栋用来出租的房子。这栋房子已经闲置多年,因此她觉得自己住进去并不算什么无理要求。信寄出后,她觉得生活有了一线希望。每天查看信箱时她都在想:她会回信的。但直到2006年1月,也就是她重新开始过有节制的生活第一年,她才收到经理寄来的一封充满职业口吻的短信:我会把赡养费按月转寄到萤火虫小巷17号。没有一个字来自她的女儿。
意料之中。
她在混乱不堪的绝望、自律和疲惫中度过了第一年冬天的那些日子。她对自己前所未有地严格,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在那一大片空地上一直忙碌到夜幕降临。如此她经常筋疲力尽,有时候一天下来,甚至会累得忘记刷牙就上床睡觉。她每天的早餐和午餐都在地里解决,早餐通常是一根香蕉和一块有机松饼;午餐则吃一个火鸡三明治和一个苹果。吃饭的时候就盘腿坐在散发着肥沃气息的新翻的黑色泥土上。晚上,她经常骑着自行车去镇上参加脱瘾互助会。嗨,我是多萝西,我曾是个瘾君子。——嗨,多萝西。
听起来可能会觉得奇怪,但这种一成不变的开场对话却让她感到平静和舒适。会后,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就站在那里围成个圈,用一次性杯子喝着劣质的咖啡,吃着从面包店里买来的已经不怎么新鲜的小甜点,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她在这里认识了迈伦,通过迈伦认识了佩吉,又通过佩吉认识了埃德加和欧文,以及有机农业联盟。
到2006年6月,她已经整理出四分之一英亩土地,并用旋耕机耕出了一小方土地。她买来一些小兔子,给它们搭起一个窝,并把兔子的粪便、收集来的枯枝败叶和吃饭剩下的残羹冷炙混在一起做成肥料。她已经改掉了咬指甲的坏毛病,并把她对大麻和酒精的痴迷转移到有机水果和蔬菜上。她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田园生活。她认为,现代化的选择越少,对她的自我约束便越有利。
这会儿她正跪在地上,用一把小泥铲翻着土。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喊叫着什么。
她放下泥铲,站起身,拍掉沾在那双大手套上的泥土。
一个上了年纪、身材矮小的女人正穿过大街向这边走来。她下身穿了一条深色牛仔裤,上身穿一件白色运动衫,胸前印着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字:世界上最好的外婆。她黑色的头发一侧像臭鼬一样有道纯白的条纹,形成一个圈;她脸颊红润,下巴尖尖。
“哦。”女人突然停住说,“原来是你。”
多萝西摘下手套,塞进她松垮的腰带中。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她迈步向篱笆走去。我不认识你啊。她正打算这么说,但一幕往事忽然浮现在眼前。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肚子上放着一堆大麻。我想对这个走进我家里的好心人笑一笑,但我吸大麻已经吸得五迷三道,只会傻乎乎地大笑,嘴里还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一旁的塔露拉尴尬得满脸通红。
“你是街对面那个戴防热手套的小女孩儿的妈妈。”多萝西轻轻说道。
“玛吉·穆勒齐。没错,大概1974年的时候,我让我女儿来这儿送过一次砂锅。你当时……有点不舒服。”
“吸嗨了,而且很可能还喝醉了。”
玛吉微笑着点点头,“我也是过来看看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你搬进来了。这房子已经空了好长时间啦。我早该注意到你搬回来的,不过……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今年也是流年不利。”
“我可以帮你看着房子,还可以替你收收邮件。”话刚一出口,多萝西就后悔了,她怪自己自作多情,像玛吉·穆勒齐这样在邻居中广受欢迎的优雅女人,怎么会接受像多萝西这种女人的帮助?
“那就太好了,谢谢你啊。门廊下有个牛奶箱,你可以把信件放在箱子里。”
“好的,这个没问题。”
玛吉偏过脑袋,视线透过她那硕大的茶色眼镜片,沿着空荡荡的马路望向太阳。“咱们的女儿以前经常在夜里偷偷溜出去,骑着自行车在这条路上飞奔。她们还以为我不知道呢。”话音刚落,玛吉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多萝西连忙打开篱笆门,走过去把她扶起来,然后搀着她的胳膊走进后院,让她在一张脏兮兮的桦木椅子上坐下。“我……呃……还没来得及擦洗外面这些家具。”多萝西不好意思地说。
玛吉干巴巴地笑了笑,“6月了,进入夏天了。”她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
院子里杂草丛生,多萝西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一滴眼泪从对面这个女人圆圆的脸颊上滚下,滴在她青筋暴突的手背上。
“别为我担心,”玛吉说,“我已经抽了好多年了。”
“哦。”
“我的女儿,凯蒂,”玛吉说,“她得了癌症。”
多萝西不知道遇见这种情况时人们都会怎么说。我很遗憾?那听起来有些不痛不痒,而且有很大的敷衍的嫌疑,可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谢谢你。”玛吉幽幽地说。
多萝西吸了一口带有薄荷味儿的二手烟,“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说‘她会好起来的’,或者更没意思的,‘我很遗憾’。”
“人有旦夕祸福。”多萝西说。
“是啊,以前我并不相信。”
“塔莉怎么样?”
“她陪着凯蒂呢。”玛吉抬起头,“我觉得你要是去看看她,她会很高兴的。她最近已经不录节目了。”
多萝西努力笑笑,但未能成功,“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伤她的次数已经够多了,不想再来一次。”
“唉……”玛吉叹了口气,“她表面看起来很强势,实际上内心非常脆弱。”
两人在沉默中又坐了一会儿。最后,玛吉站起身,“时候不早啦,我该回去了。”
多萝西无声地点点头。她慢慢站起,陪着玛吉走出后院,来到门前这条叫作萤火虫小巷的街上。玛吉准备穿过街道时,多萝西叫住了她。
“玛吉?”
玛吉转过身,“怎么了?”
“我敢打赌她一定知道你有多爱她。你的凯蒂。这比什么都重要。”
玛吉点点头,又擦了擦眼睛,“谢谢你,白云。”
“我现在又叫多萝西了。”
玛吉疲倦地笑了笑,“多萝西,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么说:岁月无情啊。相信我,看起来再强壮的人也会突然生病。早点去看看你的女儿吧,别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