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穿成这样就过去吧?”
星期三晚上,玛拉刚走进客厅,塔莉就这样问道。
她穿了一条破旧的低腰喇叭牛仔裤,一件大号的灰色运动衫。
“啊?不就是悲伤治疗嘛。”玛拉说,“老实说,能进这种小组的人,穿什么衣服有谁会在乎?”
“你自从回到这里一直穿的跟个捡破烂的一样。难道你就不想给别人留个好印象?”
“一群问题少年,有什么好印象可留的?”
塔莉起身走到玛拉面前。她缓缓抬起胳膊,手掌轻轻摸了摸玛拉的脸颊,“我身上有不少非常好的人格特质。我承认我也有一些不足之处,就像衣服上的破洞一样,但大体上我这个人还算不错。我看人从来不会只看表面,哪怕这个人在做坏事,我看重的是一个人长期的行为。我知道做人有多难。问题是我爱你,而我不是你的爸爸或妈妈。望子成龙望女成凤那一套不适合我。我的任务是在你允许的时候把你妈妈的故事讲给你听,并无条件地爱你。我本该履行你妈妈的职责细心规劝你、开导你,不过那要等我领悟这一切之后,因为现在连我也不知道你妈妈会怎么说、怎么做。平时我总是琢磨不透,但今天我好像顿悟了。”她慈祥地笑了笑,“孩子,你这是在掩饰。你想把自己藏在肮脏的头发和宽松的衣服后面。但我看出来了,孩子,是时候回到我们中间了。”
塔莉没有给玛拉回答的时间,而是拉起玛拉的手穿过走廊和主卧,径直来到她宽敞的衣帽间里(这里原先也是一个卧房,所以才会那么宽敞)。她挑了一件白色的V领修身衬衣,领子上还绣着好看的花边。
“你穿这个。”
“谁会管我穿什么啊?”
塔莉没有理会她的托词,把衬衣从衣架上取了下来,“可怜,当初我以为穿这件衣服有点显胖,结果现在连扣子都扣不上了。给,就在这儿换上吧。”
玛拉气呼呼地一把接过衬衣进了洗手间。她不想让塔莉看到她的伤疤。知道她有自残的行为是一回事,倘若看到那一条条白色的疤痕就是另一回事了。衬衣白色的面料很是唬人,看上去仿佛是透明的,但实际上里面还有一层肉色的衬里。换上衣服,玛拉走到镜子前照了照。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衣服特别合身,使她的身材显得更加苗条,看上去甚至有些弱不禁风;而牛仔裤则包裹着她微微翘起的臀部。走回卧室时,她有种很奇怪的紧张感。塔莉说得没错:玛拉一直在掩饰,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塔莉面前。
塔莉扯掉玛拉头发上的皮筋,让一头乌黑的长发自然垂下,“真漂亮。小组里的男孩子们会为你发疯的。相信我。”
“谢谢。”
“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们才不在乎那些问题男孩儿怎么想呢。”
“我也是个问题女孩儿啊,”玛拉轻声说,“是个神经病。”
“你只是伤心过度,不是神经病。好啦,该出发了。”
玛拉随塔莉走出公寓,来到楼下大厅。随后她们一起沿着第一大街走向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地带,先锋广场。在一栋低矮的砖石结构的建筑前,塔莉停下了脚步。这栋楼房从表面看并没有特别之处,但它的历史却可以追溯到1889年西雅图大火之前。
“要我陪你一块儿进去吗?”塔莉问。
“天啊,当然不要。那个涂眼线的家伙已经把我看成是郊区来的[1]了,说我干什么都得人陪着。”
“等候室里的那个小伙子?长得跟剪刀手爱德华似的,我干吗要在乎他怎么看?”
“我只是说那样很尴尬,我都已经18岁了。”
“哦,我懂了。说不定他还真是化了妆的约翰尼·德普[2]呢。”塔莉转身面对玛拉,“你知道回去的路吧?沿第一大街往回走八个街区。咱们的门房名叫斯坦利。”
玛拉点头表示全都记住了。她的妈妈是绝对不会同意她在黄昏之后独自一人到这里来的。
整了整肩上的真皮皮包带子,玛拉大步走开。她面前的这栋楼房和先锋广场早期许多砖石结构的建筑十分相似。建筑内部光线暗淡,走廊狭窄且没有窗户。头顶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灯泡,投下冷清的光。门厅里竖着一大块木板,上面乱七八糟地贴满了各种广告和启事,有通知酗酒者聚会的、有寻狗的、有卖车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玛拉顺着楼梯往下走,来到一个散发着阵阵霉臭味的地下室。
地下室的门关着,门上用大头针钉了一张提示通告,上面写着:青少年悲伤化解互助小组。玛拉停在门前,心中纠结万千,差一点就转身回去了。这样的小组,鬼才愿意参加呢。
但她还是强迫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下室格外宽敞,日光灯照得这里如同白昼。房间一头是张长长的桌子,上面放着咖啡壶和杯子,还有几个装着各色点心的托盘,看上去就像中学里的糕点售卖会。房间中央,好几把铁架椅子围成一个大圆圈,每把椅子旁边都准备了一盒纸巾。
好极了。
已经有四把椅子上坐了人。玛拉透过头发的缝隙,看着别的……病人?参与者?疯子?有一个块头很大的女孩子,皮肤上疙疙瘩瘩,头发油乎乎的,正津津有味地啃着拇指指甲,她那样子就像一只试图打开牡蛎壳的水獭。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极瘦、极单薄的女孩儿,或许只要一侧身就能从门缝里挤过去。她脑袋的一侧有块斑秃。接下来紧挨着的是一个全身黑衣、红头发、脸上挂满穿环的女孩儿。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而且似乎故意要和旁边那个戴着角质框眼镜一心玩手机的胖乎乎的男孩子拉开距离。
布鲁姆医生也坐在圈子里,她穿着得体的深蓝色裤子,灰色高领毛衣,像瑞士一样严守中立。布鲁姆医生锐利的眼神告诉她,塔莉让她换衣服是对的。
“我们都很高兴你能来,玛拉,大家说是不是啊?”布鲁姆医生说。
有的人耸耸肩,不过大部分连头都懒得抬起。
玛拉选了胖女孩儿旁边的位置。她屁股还没有落座,门吱呀一声开了,帕克斯顿走了进来。同上次一样,他仍是一身哥特风格,黑牛仔裤,松绑的皮靴,还有一件很不合身的黑色T恤。字样文身像蛇一样沿着他的锁骨一直爬到脖子里。玛拉迅速将目光移到了一边。
他坐在玛拉对面,挨着那个红头发的女生。
玛拉数了五十个数才抬头看他一眼。
他的双眼注视着她,脸上带着男人欣赏美女时那种复杂暧昧的微笑。玛拉翻了个白眼,又看向别处。
“好了,已经7点了,我们可以开始啦。”布鲁姆医生说,“大家都看到了,我们今天多了一个新成员:玛拉。谁愿意起来介绍一下我们这个小组的成员?”
只见其他那几个人有左顾右盼的、有啃手指甲的、有耸肩膀的。最后,红头发女孩儿说道:“唉,没人吭声那就我来吧。我叫瑞奇。来这儿是因为老妈死了。那胖妞叫德妮丝,她的奶奶得了帕金森病。托德四个月没说过一句话,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来的。埃莉莎自打他爸爸自杀之后就得了厌食症。帕克斯来这儿纯粹是因为法庭命令,她妹妹死了。”说完她看着玛拉问,“你是怎么回事?”
玛拉感觉每个人都在盯着自己。
“我……我……”她吞吞吐吐,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因为足球先生没邀请她参加毕业舞会吧。”胖妞自作聪明地揶揄道,说完还咯咯笑了几声。
其他几位也偷偷跟着笑。
“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嘲笑和消遣彼此的,”布鲁姆医生说,“你们都很清楚那样做会给别人带去多么大的痛苦。”
这句话使众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消失了。
“自残。”帕克斯低声说。他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一条胳膊搭在红发女孩儿的椅背上,“不过,为什么呢?”
玛拉一惊,猛地抬起头。
“帕克斯顿,”布鲁姆医生大声说,“这是一个互助小组。人生艰难,你们都已经早早领悟到了这一点。你们每个人都经历过失去亲人挚爱的痛苦,当你最爱的人离你而去,或者负责照顾你的人最终辜负了那份嘱托,你们知道继续生活下去有多不容易。”
“我妈妈去世了。”玛拉平静地说。
“你愿意谈谈她吗?”布鲁姆医生温和地问。
玛拉目不转睛地盯着帕克斯顿,她无法将视线移开。帕克斯顿那金色的眼眸迷住了她。“不愿意。”她说。
“谁会愿意?”帕克斯顿轻声嘀咕道。
“你呢,帕克斯顿?”布鲁姆医生问,“你有什么想和大家分享的吗?”
“没苦就没有甜。”他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
“帕克斯顿,”布鲁姆医生说,“我们已经谈过拾人牙慧的事。你已经快22岁,该有自己的见解了。”
22岁。
“我的故事你们是不会想听的。”帕克斯顿说。尽管他吊儿郎当地坐在那里,仿佛对谁都不感兴趣,但他的目光却锐利得令人不安,甚至有些吓人。
法庭命令。
法庭为什么会命令一个人进行悲伤化解治疗呢?
“正好相反,帕克斯顿。”布鲁姆医生温和地说,“你来这里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但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你的妹妹。”
“我是不会说的。”他低头盯着自己黑色的手指甲。
“法庭——”
“法庭能命令我来这儿,但不能命令我说话。”
布鲁姆医生不赞成地撇了撇嘴。她盯着帕克斯顿看了许久,然后微微一笑,把头扭向火柴棒一样干瘦的那个女孩儿,“埃莉莎,不如你跟大家说说这个星期你的饮食状况?”
一小时后,其他人突然不约而同地起身跑掉了,就像某个地方装了一个秘密的闹铃,而玛拉却听不到铃声。她毫无准备,弯腰从地板上拿起手提包并站起身时,周围已经只剩下布鲁姆医生一个人。
“但愿这不会让你太痛苦。”医生走近她说,“万事开头难。”
玛拉的视线已经越过医生,落在她身后开着的房门上,“不会,我挺好的。谢谢。”
玛拉已经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间弥漫着不新鲜的饼干和煮煳了的咖啡味儿的地下室了。她跑出去,又突然停住。大街上人流如织。时值6月,星期三的夜晚,先锋广场上到处都是东张西望的游客和无所事事的本地人。周围的酒吧和夜店里飘出阵阵音乐。
帕克斯顿突然从她身边的暗地里走出来,尚未见到人时玛拉已经听到了他的呼吸声。“你在等我。”他说。
玛拉哂笑道:“是啊,因为我最喜欢化妆的男孩子了。”她转身面对他,“是你在等我。”
“就算我在等你又怎样?”
“等我干什么?”
“那你得跟我走一趟才知道。”他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在昏黄的街灯灯光下,玛拉看到他那苍白的手掌和纤长的手指……他的手腕上有两道好似等号一样的伤疤。
那也是刀疤。
“害怕了是吧?”他低声说。
玛拉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不过你是从郊区来的乖乖女。”
“以前是。”她这么说着,胸口却一阵紧张。也许她真的能够改变,成为一个不同于往日的自己;果真能如此,照镜子的时候,看到妈妈微笑的照片时,她就不会再那么痛苦万分了。
“玛拉?帕克斯顿?”布鲁姆医生沿着人行道从后面赶了上来。玛拉心里感到一阵奇怪的忧伤,仿佛她刚刚与一个美丽的机遇失之交臂。
玛拉对医生微微一笑。转过身时,她发现帕克斯顿已经没了人影。
“要当心哦。”布鲁姆医生随着玛拉的视线,望向正站在远处两栋大楼之间的暗地里抽烟的帕克斯顿。
“他很危险吗?”
布鲁姆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回答:“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玛拉。别人这样问你的时候我也同样无可奉告。但我反过来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因为他很危险才关注他的吗?这种行为对于脆弱时期的女孩子可是很危险的。”
“我没有关注他。”玛拉说。
“哦,”布鲁姆医生说,“那是当然。”
随后,玛拉挎好手提包,便开始沿着昏暗的大街向家走去。一路上,她总感觉有人跟着她,可每次转过身时却发现身后的人行道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乘电梯上顶层公寓时,玛拉盯着电梯镜壁中的自己。从小到大,人们总是夸赞她长得漂亮,到了十几岁以后,这成了她最想听到的溢美之词。妈妈得癌症之前,她经常每天花几个小时对着自己的脸,化妆,梳头,好吸引泰勒·布里特那类男孩子们的注意。但妈妈得癌症之后,一切都变了。现在她只看到妈妈的微笑和爸爸失望的眼睛,这使得每一次照镜子都异常痛苦。
如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妈妈去世才20个月,她就变得如此纤瘦、苍白。她看到自己黯淡的目光也不由一阵沮丧,而紧跟着就像连锁反应一般,周围的一切都开始令她沮丧起来。
来到顶楼,走出电梯,打开塔莉的公寓门,走进宽敞明亮的客厅。
塔莉正在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落地玻璃墙前踱着步。她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嘴里嚷嚷着,不,是说着:“《名人学徒》[3]?开什么玩笑?我不能跑那么远。”转身时她看到了玛拉,于是眨了眨眼睛。“哦,玛拉。”随后笑着说,“我得挂了,乔治。”说完便挂断电话,将手机丢在沙发上。她张开双臂迎过去,把玛拉紧紧抱在怀中。
“哈,感觉怎么样?”最后终于松开玛拉时,她才问道。
玛拉知道塔莉想听到什么。她应该说:很好,太棒了,妙不可言。我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但她做不到。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声音。
塔莉不由蹙起眉,像个敏感又专业的记者一样审视着玛拉。“喝点热可可吧。”她领着玛拉走进厨房。
塔莉用鲜奶油做了两杯热可可,端着它们进了客卧,也就是玛拉的房间。像小时候一样,玛拉先爬到床上去,塔莉也跟着上来。两人肩并肩靠着灰色的簇绒丝质床头板。外面灯火辉煌,巨大的窗户框住了西雅图的天际线,繁星点点的夜空下,处处闪烁着的瑰丽的霓虹为这座城市增添了无穷的活力。
“来吧,跟我说说什么情况。”塔莉说。
玛拉耸耸肩,“小组里果然是一堆问题少年。”
“你觉得会对你有帮助吗?”
“不会。而且我也不想再见到布鲁姆医生。我们能取消明天的预约吗?我就是觉得这样做没什么意义。”
塔莉抿了一口热可可,随后倾身把杯子放到了床头柜上。“我不想对你撒谎,玛拉。”塔莉说,“关于现实世界中的人际关系,我提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但如果在你这个年龄我学会了如何处理这类事情,我相信现在的我应该不会这么失败。”
“你真觉得和一个陌生人聊聊天,和一帮疯子坐在臭烘烘的地下室里倾吐心声就能帮到我了?”提到疯子,她直接就想到了那个名叫帕克斯顿的家伙,还有他看她的眼神。
“说不定。”
玛拉看着塔莉,“可那是治疗啊,塔莉,治疗。我不能在那些人面前谈论妈妈。”
“嗯。”塔莉柔声说,“不过有件事你得清楚,你妈妈托我照顾你,所以我是不会辜负你妈妈的托付的。从大卫·卡西迪[4]时代到小布什,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我们两个心心相印。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她会说什么。”
“说什么?”
“别放弃,小丫头。”
从这简单的几个字中,玛拉确实听出了妈妈的语气。她知道塔莉没有骗她——那的确是妈妈此刻会说的话。可她没有勇气尝试。倘若她尝试了,但治疗却以失败告终,那么接下去她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她的爸爸将如期而至。玛拉紧张地不停踱步。她拼命咬着手指甲,直到指甲缝里渗出血迹。终于,他来了。他走进塔莉美丽的公寓,冲玛拉难以琢磨地笑了笑。
“嘿,爸爸。”她应该高兴才对,可看到爸爸又让她想起了妈妈以及她失去的一切。难怪她一直开心不起来。
“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很不自然地抱了抱她。
她该怎么回答?爸爸需要听的是好话,谎话。比如“我很好”。她瞥了塔莉一眼,而此时的塔莉竟一反常态地格外安静。“已经好多了。”她最后说。
“我在洛杉矶找到一位很不错的医生,是专攻青少年心理问题的。”爸爸说,“他星期一就可以和你见面。”
“可我今天已经和布鲁姆医生约好了。”玛拉说。
“我知道,而且我很感激她的努力,但你需要定期见医生,”他说,“而且要在家里。”
玛拉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如果让爸爸知道现在的她是多么不堪一击,一定会伤透心的。但现在至少有一件事是他认定了的:她不能跟爸爸回洛杉矶。
“我喜欢布鲁姆医生,”她说,“虽然小组里的其他人都很无聊,但我不介意。”
爸爸皱起了眉头,“可她在西雅图啊。洛杉矶的这个医生——”
“爸爸,我想在这儿过夏天,和塔莉住在一起。我喜欢布鲁姆医生。”她转身面对一脸惊愕的塔莉,“我整个夏天都能住在这里吗?我每周要见两次布鲁姆医生。也许会有效果的。”
“开玩笑吧?”爸爸说,“塔莉又不是你的监护人。”
玛拉不肯让步。她忽然变得格外坚决:这就是她想要的。“我已经不再是11岁的小孩子了,爸爸,我已经18岁,今年9月我就要去华盛顿大学读书了。只有这样我才能既交到新朋友,又能经常看望老朋友。”她走到爸爸跟前恳求道,“求求你了,答应我好吗?”
塔莉这时插话说:“我觉得——”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爸爸厉声说道,“14岁时,是你支持她去听九寸钉的音乐会;初中时,也是你怂恿她到纽约做模特。”
玛拉抬头看着他的脸说:“爸爸,我需要点距离。”
她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矛盾心情,他还没有做好放手的准备,但他也看得出来,他已经不可能动摇女儿的决心。也许这真的是她所需要的。
“我不放心。”他对塔莉说,“你连棵盆栽都养不活。对孩子更是一无所知。”
“她已经长大了。”塔莉说。
“求你了,爸爸,不要再反对了好吗?”
他无奈地叹口气,“真是活见鬼!”
玛拉知道结局已定,她赢了。爸爸低头看着她说:“洛杉矶那边我已经打好了招呼。9月份我们搬回班布里奇老家。原本我是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现在无所谓了。你在华盛顿大学读书时,我们想住在这儿,可以离你近些。”
“那太好了。”她故作开心地说,而实际上,她根本就不在乎。
强尼转而盯着塔莉说:“塔莉,你最好照顾好我的女儿。”
“放心吧,我会把她当成我自己的女儿。”塔莉郑重其事地说。
玛拉赢了。
一小时后,玛拉无精打采地坐在布鲁姆医生的办公室。她已经盯着角落里的那棵植物看了不下十分钟,而这期间布鲁姆医生一直在纸上写着什么。
“你写什么呢?购物单吗?”玛拉终于忍不住好奇,盯着医生不停移动的手问。
“不是购物单。你觉得我在写什么呢?”
“我不知道。不过,要是你一句话也不说,我来这儿还有什么意义呢?”
“玛拉,在这里我说多少话是不顶用的,该说话的人是你啊。况且你应该知道,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我爸爸和塔莉还在门外呢。”
“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没有积极配合治疗的事。为什么呢?”
“你只会问问题吗?”
“我的确会问很多问题。这能引导你思考。玛拉,你应该也知道自己意志消沉,可你却选择了自残。我要是你的话,就会思考一下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玛拉抬起头。
布鲁姆医生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我真的很想帮你,只要你同意。”顿了顿,她又接着说,“你想重新快乐起来吗?”
玛拉做梦都想重新快乐起来。她想像过去那样,做个无忧无虑的阳光女孩儿。
“让我帮你吧。”
玛拉想着胳膊和大腿上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刀疤,但同时她也想到了疼痛令她着迷的地方,以及血液娇艳美丽的红色。
别放弃,小丫头。
“好。”话刚出口,她就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虑自腹部升腾而起。
“这就算个好的开始。”布鲁姆医生说,“我们今天的时间到了。”
玛拉站起来,随着布鲁姆医生走出办公室。在等候室,她首先看到了爸爸。他挨着塔莉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杂志。看到她们出来,他立刻站起了身。
爸爸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布鲁姆医生便说道:“雷恩先生,我们能谈谈吗?去我的办公室?”
塔莉说了句“我也去”,一眨眼工夫,三人已经消失在门内,剩下玛拉一人留在等候室。她盯着紧闭的房门,心里猜测着医生会对他们说些什么。布鲁姆医生向玛拉保证过,她们的谈话都是私人之间的,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已经18岁,她当时说,是个成年人了。我们的谈话仅限于你我之间。
“哎呀呀,瞧瞧这是谁。”
玛拉循声慢慢转过身。
帕克斯顿双臂交叉,身体靠在墙上。他又是一身黑色,破背心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苍白的胸前,锁骨和脖子上的文身格外醒目,文字的内容是:何不陪我一起放荡游戏人间?帕克斯顿走向她时,她一直盯着那行黑字。
“我一直在想你。”帕克斯顿似碰非碰地摸着玛拉的手背,像轻轻地爱抚,“你知道怎么找乐子吗,郊区来的?”
“什么乐子?动物祭祀[5]吗?”
他的笑容缓慢而充满诱惑。从来没有人如此心无旁骛地凝视过她,好像她是一盘美味可口的佳肴似的,“明天半夜来找我。”
“半夜?”
“最神秘的时刻。我猜你肯定只和好孩子看过电影或打过桌球。”
“不要装出很了解我的样子,实际上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介意地微笑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自信。“来找我。”他说。
“不。”
“夜里大人不让你出门儿,对不对?可怜的富家女。那好吧。不过我会在先锋广场的凉棚下面等你。”
先锋广场上的凉棚?那不是流浪汉们夜里睡觉和向游客们讨要香烟的地方吗?
她听到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随即又听到爸爸说:“谢谢你了,布鲁姆医生。”
玛拉立刻向一旁退去,意在和帕克斯顿拉开距离。后者不以为意,甚至有些鄙视地看着她慌忙的举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玛拉似乎也觉得自己不够沉稳,便站住不动了。
“玛拉。”爸爸厉声喊道。她知道爸爸看见了什么:他那曾经美丽纯真的女儿竟然在和一个化着浓妆、挂着链子、十足混混模样的年轻人说话。帕克斯顿挑染的几缕头发在办公室里强光灯的照耀下几乎要像霓虹灯一样闪闪发光了。
“这是帕克斯顿,”玛拉对爸爸说,“他和我在同一个治疗小组。”
爸爸几乎看都没看帕克斯顿一眼,直接拉起她的手说:“我们走。”随后便领着她出了等候室。
[1] 郊区来的:生活在大城市郊区的通常为家境相对富裕的中产阶层。
[2] 约翰尼·德普:美国著名电影明星,上文中的剪刀手爱德华是他扮演过的一个经典角色。
[3] 《名人学徒》:美国NBC公司制作的一档真人秀节目。
[4] 大卫·卡西迪:美国演员、歌手和吉他手,是美国20世纪70年代青少年的偶像。
[5] 动物祭祀:这里是在暗讽帕克斯顿的哥特风。哥特风以恐怖、超自然、死亡、颓废、巫术、古堡、深渊、黑夜、诅咒、吸血鬼等为标志性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