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娜是只狗,长卷毛母猎狗,纯种的格雷风猎犬。安祖刚将它领回家时,谁一碰扫把或其他棍子类的东西,它就哆嗦着躲开,地上一滩尿。缇娜很温顺,摸摸它的头,它会一直蹲在你旁边,摸的时候不能停,如果停了,它会把脑袋伸到你掌心下,要你继续抚摸它。它是不是想将这几年缺失的关爱一下子都要回来呢?
缇娜5岁。它很小的时候被一个猎人买回家,成年时,猎人想要它和公犬生几只纯种猎犬,结果缇娜没怀孕。再大一些,猎人带它去打猎,它不追野猪,不追狐狸,连兔子都不追。当几条猎狗凶猛追赶猎物时,它就在旁看着,结果就是挨主人一顿揍。此后挨打成了家常便饭。
对猎人来说,它什么用都没有。
安祖有次去法国中部的一个朋友家,朋友是猎人的邻居,跟安祖说猎人准备今天处死他的母狗。缇娜在花园篱笆下挖了个洞,逃到朋友家里。安祖跟猎人交涉了下,将缇娜带回巴黎。生长在森林和庄园里的猎狗,对巴黎的车辆行人抱着新奇的态度,它不害怕,但很听话。当然,有时候会忍不住去草坪滚一身泥回家,或者在房子隐秘的地方如厕,经常惹得玉琴与林老板要安祖扔了这只狗。
第一次是我带缇娜去猫狗美容院,剃掉长长的卷毛,它瘦得只剩下一排骨架。回来的路上,它不时斜眼瞅我,低头,很安静,似乎还有点儿害羞,像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姑娘,被人强迫穿上了最时髦的时装,而它大概觉得不适合它。美容院老板很喜欢缇娜,说这狗太温柔了,长着尖利的牙齿,却有着婴孩般温顺的眼神。
猎人打它时,它完全可以自卫,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像猎狗咬断狮子的脖子一样。但它没有,它的世界没有一点儿暴力,它对野猪温柔,对狐狸温柔,对兔子温柔,对人也温柔。可它是猎狗。
缇娜什么都吃,生菜、水果、狗粮、牛肉,包括面包屑,能装到肚子里的它都不拒绝,安祖叫它“吸尘器”。没几个星期,缇娜变得圆滚滚的,蹲坐时,整个肚子压向地面。林老板说:“巴黎怎么能养猎狗呢?这种狗,就需要几十公顷的地让它跑,有地方跑,它吃多少都不会胖。”他吓唬缇娜:“你这么胖,在中国早被人吃了。”
有时,缇娜会在小花园刨个洞,它想自己出去遛遛,但巴黎不是森林,它曾经自由地狂奔在天地间。在这里,它只能窝在一角,看玻璃窗后的日升日落。
缇娜越来越安静,它觉得在这个新家,没人会伤它。
我们不想伤害它,但别无选择。
安祖去美国前,把香街的房子卖了。活人各有归处,唯有缇娜孤零零地等着下家主人。玉琴、林老板、丽姿忽然之间远了,朋友中也没有适合收养的人选,我租的房子仅仅能塞得下自己。安祖决定带缇娜去宠物收养所。
带缇娜上车时,它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怎么都不肯上车,它叫,很大声。安祖把它弄到后备箱,路上,一直有呜呜的低鸣声。
管理收养所的老头是个瘸子,大概安祖给了他不少费用,老头把缇娜的笼子收拾得特别干净,有水有狗粮,稻草都是新鲜干燥的。“真是只漂亮的狗。”老头说。我环顾一下,这里有很多流浪狗,栓在笼子里等人收养,它们大多有点儿毛病,丑陋、独眼、凶狠,见人狂吠。缇娜很快会有人来领养的。
老头说:“下家我已经找好了,是在外省,那人很喜欢狗,经常来我这里领养的,我们很熟。他有个大庄园,一切都没问题。你们不用担心。”
他点着安祖递上的一叠现钞。
当我拉着它进铁笼子时,安祖在外面,不肯进来。
我觉得,这是我活到现在做过的最残忍的事。
缇娜进了铁笼子,它看着我们叫,不停地叫,最后,整个收养所的狗都跟着叫。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它。它的下家主人是谁,我们无权知道。我希望老头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人有个大庄园,很爱狗,缇娜是只漂亮听话的狗,他当然会对它很好。
如果它还活着,今年10岁了。
对不起,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