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当铺”里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孤零零地亮着。
式微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深刻的冷清,这种冷清不是指生意上的。式微并不是一个好好做生意的人,与其说是她开了这个店,不如说是这间屋子给了她一个避难所。这间避难所,从宁馨到来的那一天,热闹了起来,渐渐有了生机。却又在这个举家团聚的日子里,清冷寂寞如斯。
这两次的改变都是瞬间的,缺乏过程,让人无所适从。
式微想自己还不能适应这种骤然的冷清,她开了音响,播放的正好是张悬的歌,一首一首地哼唱,终于到了她最喜欢也最觉得伤感的那句——
“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里,我最喜欢你。”
式微的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下来,滴到面前的地板上。式微从沙发上跳下来,抹抹眼泪,开始拖地板。还有一个小时,中秋节就要过去了。这是她和陈逍唯一一个在一起过的中秋节,他们差一点就可以完整地把它过好。真的就只差一点点。
然而就是这一点点的差别也已注定成为残缺。她想也许以后她只能也只会允许自己一个人拖地板。她想自己以后再也没有立场和资格与陈逍一起过这样的节。
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决定,把应该有的体谅、宽容、坚强和信任都抛到了脑后。她知道这很极端。她也同样清楚,面对双方父母的反对和来自暗处的阻力,她的选择根本就是别无选择。
式微将音响的声音开到最大,一共一百二十块地板,她一边数一边拖过每一块地板。拖完整个屋子,再重新开始。如此反复三次,直到每一块地板都光可鉴人。
晚上的温度很低,她只套着一件肥大的短袖衬衫,穿一条牛仔短裤,却热得出了汗。
她胡乱拿毛巾擦了把脸,看看时钟只走了半圈,她想她还可以再拖三次地板,音响里的CD也可以再转一会儿。
11点59分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式微闻声像是通了电般,丢掉拖把就往门口跑。地太滑,跑掉了一只拖鞋她也不管。拉开门,徐迦站在台阶下。式微蒙了一下,她本来以为自己是奔向了一个人,就在她想扑到那人怀抱中的时候,却发现来人不是她等的那一个,无奈下她被迫急停,感觉程序有点错乱。
徐迦看着女生惊喜的表情僵住又淡去,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要不要把失望表现得这么明显?”
式微尴尬地笑笑,笑着笑着泪水就在眼眶里滚。
式微突如其来的情绪让徐迦措手不及。拎在手里的东西于是没有递出去,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情绪失控,他不知道那悲伤从何而来,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式微艰难地摆摆手,大约是不想让他看着她哭的意思。他刚背过身去,就看见街角一辆计程车驶了过来,车灯闪烁,晃着他的眼睛。陈逍从车上下来,白色的衬衣像是从泥里滚过,又脏又皱。他看到徐迦,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然后向这边走来。
徐迦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他看着式微失魂落魄的样子,将拿来的月饼放到她手里,转身离开。和陈逍擦身而过的时候,陈逍没有说话,徐迦看到陈逍脸上红肿的地方,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也没有说话。
陈逍没有细想徐迦怎会这么晚在这里出现,他看到了站到门内阴影里的式微,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去握住她的手。
式微轻轻甩开他的手。他不解,又握住,又被甩开。他压住心里的烦躁,耐心得近乎卑微,“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我知道你想不明白,我现在心里也很乱。我们不闹了好么?无论别人说什么,我的想法都不会改变,你也不会改变,我们好好在一起,等这边的事情结束,我们一起回去,那些问题都可以解决……”
式微却打断他,“陈逍,我们分手吧。”
短短七个字。陈逍被这句话击中,眼中写满震惊,“为什么?”他问,却又不等她回答,“我不同意。”式微没有说话,眼泪一颗颗地滴落。他心里蓦然酸楚,眼眶亦是微红。半晌,方说:“不要轻易说分手,好么?”语气已经近似恳求。
式微抹了抹泪,慢慢地开口,“我一直在等你电话,等你回来吃晚饭。哪怕你十一点五十九分回来,我都可以为你找个借口,说你只是回来晚了些,不是不回来了。今天中秋节,你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过的,但是你没有做到。十二点零一分,陈逍,我的耐心和信心都很有限,过期不候。”
“是我的错。”陈逍说,没有否认,没有反驳,“但是我可以解释……”
“不必了。”式微摇摇头,“我相信你有理由。你从来都不是冲动的人,你理智,周全,永远都不缺乏判断力。你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也一定能说服我。”
“式微……”
“但是,我跟不上你的步伐。我不理智,不大度,不懂得顾全大局,不想应付那些看起来永远都不会结束的突发状况。我想要简单一点的生活,可以随便自私,随便情绪化。我可以不管不顾地对你提任何无理的要求,而你答应我的事都会做到。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争吵,而不必害怕一句气头上的话就会让我们不堪重负……我想要这样,可我们做不到。”
“式微……我们可以做到的,相信我,我再也不会让你失望了,我保证,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不会再让任何事情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我陪你不理智,准你自私,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不想答应的,我们就吵,吵完就和好。”陈逍说,声音略有些哽咽,“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陈逍,我是真的很爱你。”式微说,“我第一个喜欢的人就是你,这么多年都只有你,我没想过要改变,可能也变不了。”
“我知道。我一直也都相信……”
“以后,我不想再这么用力地喜欢一个人了。”式微说,抬起头看着陈逍。
陈逍的眼眶是红的,眼里漫着薄薄的水雾,她看着他,有一行泪从自己眼眶滑下,从下巴滴落,“我们分手之后都能过得好好的,谁也不用再想念谁,也不用为难自己……会忘,还是会记得,都不必勉强。”
告别一样的话,从式微嘴里说出来,淡淡的,轻轻的,比以往哪一次说话都理智,都成熟,都透彻,却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了陈逍的心里,凉透,也湿透。
陈逍记得三年前她也是这样,说,会不会我们分开了,反而比较好。
那时他们已经不可控制地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随便一个名字一个举动一个笑话都可以成为他们之间的导火索。吵累了,她也这么对他说,语气特别平静,完全没有刚才的剑拔弩张。仿佛她已经把那争吵抛在脑后,同时抛下的,还有这段让她负累不起的感情。
那一瞬,他感觉到她的动摇。
心里升起从未有过的惶惑和怒火。
那天大雨,他送式微回家之后,一个人在雨里站了一个晚上,发高烧必须住院。脑袋昏昏沉沉地疼,疼到没办法去想他们之间的事。他一次次地拔掉手上的针管,彻夜开着窗吹着冷风。护士每次都要抱怨,他心里却是难得的清净。
她一直说他理智,他也不是没有过任性。
他任性地想要和她比狠,比谁更放得下,比谁先抛下谁不管。然后他发现,自己比不过她。他一直烧到对许多药物都产生了抗体,她都没有问过他一句。而他,竟然还是不争气地在乎她,介意她的狠心和她的冷淡。
他想他们已经无可救药了,只能这么吵吵闹闹地过一辈子。吵到他们吵不动的那一天,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他已经准备好了妥协,学着更宽容也更冷静一点。但是,在出院的前一天,纪与安问他,可不可以和她在一起。
他们之间一开始的对话很简单,三言两语,结盟成立。
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用来和式微宣战的支点,纵使自欺欺人,幼稚而可笑。
他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周全,那么具有判断力,他有时候蠢得可以。但是她不会认为他在发傻,比起他对她的承诺,她更容易相信他在情绪失控的时候说出的狠话。
她说人在情绪失控时说的话才是真心话,那是你的潜意识,最能说明问题。如果有可能,他很希望潜意识这种东西可以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
他们每一次的争吵,都被她用来验证他们果然不适合在一起,在他看来,每一次的争吵反而更能让他确认自己的心意。从一开始就不顺利,跌跌撞撞,他们说过无数让自己后悔的话,犯过无数冒着傻气的错,但他还是想要和她在一起。
这样的感受,不就是爱么?
“我不要分手。”陈逍又重复一遍,“我们已经吵过太多次了。我知道过去的问题很多,未来的问题也许会更多。是,我妈现在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父母也是一样。我完全不能明白父母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我也没办法给你承诺。但是,这些都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见面,我们只是欠他们一个解释而已。这并不是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不想和你谈这些。”
听到陈逍说“我妈现在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式微感觉心里像是被扎了一根刺,她摇着头说:“我不想听到这个。”
“我和与安没有发生过关系。”陈逍忽然说,双手用力地握住她手臂。式微闻言,蓦然僵住。陈逍的眼睛里深深压抑着痛色,眼神却是明亮的。
“她喜欢的人是顾昂,她来望城也是为了顾昂。就像我来这里是因为我还爱你。你明不明白,当时你一句话都不说地走了,谁都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恨过,悔过,试过不去想,也试过……去喜欢别人,但是我做不到!那三年那么难过我们都熬过来了,现在为什么还要分开?”
为什么现在反而要分开?
她和他一样等过,爱着,逃避了三年都骗不了自己的心。
他们好不容易又能在一起了。在今天之前,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好的,没有争执,没有困扰,像是之前他们爱得太苦太累,老天要补偿他们,所以给了他们那一段无可挑剔的快乐的时光。为什么,却又要分开?
式微脑子里一片嘈杂。头脑好像自己会思考,不由自主地思索这个问题,而她分明在刚才陈逍说“我和她没有发生过关系”那一句的时候就傻了。
她听见自己轻轻地说:“你以前说,我总是道理太多,才会想不开,作茧自缚,把自己也给绕进去。这次,我凭自己的感觉决定,你又跟我讲道理。”她苦笑,忽然间她感觉到自己词穷,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但她仍继续说,“你就当这是你答应我可以任性之后,我提出的最后一个请求。你已经食言过两次,不能再食言了。”
她说着,轻轻推开陈逍,如在机场见面时那样,伸出一个手指,抵在他胸口,然后一点一点,撑直手臂。
陈逍终于没再说话。她没有再看他的脸,因而不知他不说话是因为感觉无力,还是因为失望而愈发失落。也许她会由此而错过他在她面前的最后一个表情,可她依旧没有抬头。她把戒指摘下来,放到他手里,然后关上门,身体顺着门板滑下。地板很凉,心情亦是。眼泪流在脸上已经感觉不到温度。
他说,我的想法不会改变,你也不会改变,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他说,纪与安爱的是顾昂,我爱的是你。
他说,我和她没有发生过关系。
世界突然寂静又突然喧闹。庸庸扰扰,又没有一点声息。式微蜷起腿,抱住膝盖,泪水沾湿不合体的宽大的衬衣,衣服上是熟悉的他的味道。
你知道吗,陈逍。
我以前总是觉得,我爱你比你爱我多,我比你更可信任,我把握不住你的想法,可我至少知道自己的心意。我这么想了很久,所以才对你予取予求,从不知道感激,亦不觉得惭愧。今天我明白了,就算我永远不变心,我也没有资格怀疑你什么。我无理取闹的时候,你会认错,会哄我,并不是因为你多么理亏,只是因为你让着我。
以前我不觉得,现在我懂了。
我们之间,温柔包容的那个是你,不知珍惜的那个是我。
是我的骄纵不懂事毁掉了你一己之力苦苦支撑的幸福大厦,导致了我们第一次的分开,而我,却像邀功一样,将等你的三年烙成了勋章,不时戳痛你心里的伤。在我一次次提醒你,我为你付出过怎样的年华怎样的等待的时候,同样付出了一切甚至比一切更多的你却只是温柔地选择沉默。
我们之间,谦卑忍让的那个是你,而不知所谓的那个是我。
我完全可以相信,在我等着你的时候,你一定在寻找我,在我想你的时候,你一定在望着我,在我每一个要求说出口之前,你都做好了完成它的准备。你从不会让我失望,令我失望的是那个竟然会选择不信任你的我。那样的我,那么无知又那么虚妄固执得无可救药,连我自己都不能忍受,你却从不曾放手。
我们之间,始终坚持的那个是你,而轻言放弃的那个是我。
你知道吗,在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情里,对的都是你,而错的都是我。我要谢谢你那么爱我,让那么不懂事的我,都可以遇见幸福。但我还是要错最后一次,再伤你一次,再任性一次,让一切变得更糟,让我自己变得真正的不可救药。
你问为什么我们能熬过那么难过的三年,却要在这个时候分开。
我说不出道理,那是因为,在你的付出面前,我所有自怜自艾的小情绪,所有杯弓蛇影的怀疑,所有无的放矢的大道理,都变得荒谬而无关紧要。
我懂得了这一切的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对你如此苛责、如此不信任,千般责难万般要求,并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够好。而是因为,我一直都想证明,自己才是感情里最无私最忠诚的那个。
但现在,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你,我认输了。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你出现之前的那一秒,我告诉自己,也许我的人生里真的不是非你不可。
迟到的含义,不是因为你晚到了一秒钟,就失去了牵我手的资格,而是因为我已经放弃了无论如何都要和你相爱下去的权利,就没办法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那样,心安理得地和你走下去。
在这段感情里,终究是我放弃了你太多次。而这一次,我是真的不想再回头。
我再也不想让我们的感情像遭遇飞来的横祸一样,经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和创伤,留下岁月里日渐暗淡的隐痛和伤疤,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和谈资,变成亲朋好友冰冷目光下不被祝福的卑微的存在。
我再也不想用这份千疮百孔的感情禁锢住你,逼迫你一直这么温柔体贴无私伟大下去。
我会永远爱你,在心底将这份感情好好地保管下去。
但就只是在心底。
你知道吗?望城一到夏天就会开满一种花语为离别的凤凰花。去机场接你的路上,我看到街道边的凤凰花开得格外盛大。剧烈的台风把它们一朵一朵从枝头卷落,在地面的积水中晕染出红色的墨迹。那多像我们的爱情,曾经轰轰烈烈地盛开在最美丽的盛夏,最终因雨打风吹而凋零。
原谅我自私任性不愿接受这样一个悲剧的结局。
我知道所有的外因都不足以成为我们在一起的阻力,但我们每一次的对抗都消耗掉太多的信心和勇气。我知道这个决定很傻,很懦弱,错得无药可救。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一定会为此感到遗憾和悔恨,流下不少于今天的眼泪。但至少那时,我心底里的这份爱情依然完整无缺。
陈逍,事到如今,你有足够的理由记恨我,在你和我的爱情中间,我竟然没有选择你。
陈逍在店铺外面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有人晨跑从这条街经过,看见有人在台阶上坐着,大声喊了声“早”。陈逍循声抬头的时候,那人已经跑出去好远。
早晨的光线分外刺眼,他缓缓起身,又缓缓地走下台阶。
感觉到门轻轻一晃,式微睁开眼。背靠背,一夜,她不知道他是否能感觉到,她也是这么坐着,直到眼睛酸了,也不曾入眠。他在门外,她在门内。没有出声,但她已经在心里把想对他说的话都讲了一遍。
往事总像是放电影。
野游的时候,因为她说想喝奶茶,他就大半夜跑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来给她。奶茶是热的,手心也温热,冷风里手背却是冰凉。
她嚷着要让他尝尝自己的手艺,油烧得太烫,食材下锅的时候热油四溅,她吓了一跳,却仍逞强不肯走,他一把把她拉到身后关了火。看到他手上被烫出泡,她问疼不疼,本来没什么表情的他忽然吸了口气,冲她龇牙咧嘴了一下,说你不问我还忘了,好疼啊。她本来觉得心疼,闻言却忍不住瞪他一眼,他笑着把她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肩膀,说,当然要疼的,自己的老婆自己疼。
她想起,有一次她问他写字这么好看是不是也会画画,他说当然我是全才。然后憋了一晚上第二天送了她一张名为“羊把一整片草地都啃光了,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的画。她鄙视他缺乏创意,他就拿出另一张白纸说,你的文章里还有一句话描述过我这幅画,她翻翻白眼问哪句,他说,“晴空万里无云”。
她曾经那么多责怪,那么多不满,可是回忆里的陈逍,性格温和,语气温柔,一双温热的手,一张好看的脸,没有半点把柄留给她埋怨。
原来,放手之后,脑子里怀念的都是过去温暖美好的场景。原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好得令人艳羡。原来,她竟会想不起来在一起时痛苦的悲伤的压抑的情绪,想不起来那些彼此折磨揪心的感觉。
在所有随着青春韶华一去不返的美好时光里,他教会她成长,他给了她爱。他曾经那么努力地想给她最好的幸福,而她却不知好歹地选择离开他身边。这是她最后一次跋扈。她知道他不管多舍不得,都会温柔地成全。
陈逍面对店门站了一会儿。
可能是被她欺负惯了,他觉得如果现在她能开一次门,他还是会问,可不可以不分开。
式微说,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极具正义感,我的朋友别人不许欺负,只能我欺负。
她像个骑士一样保护宁馨,她说馨馨同学你为了对得起我光辉的骑士形象,也要脱去阴险恶毒的巫婆外壳,早日变成公主。
她说放心有我在别说是宁馨了,你就是喜欢刘铭也能拿下。
她说我不喜欢长得比我好看的男人,我不喜欢喜欢过比我好看的女人的男人,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喜欢我。
他知道,她一直希望宁馨比她先遇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白马王子,虽然希望一直落空,但她至少还有她这个骑士。骑士不可以拐跑王子,就好像没人愿意舍得亲手毁掉自己从小崇拜的公主。
他也知道,她每次见面都说“久仰大名啊,主席同志”的刘铭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发小,她不承认这点主要是因为他是一个比较令人难以启齿的人。
她在三个人关系变得微妙的时候,自告奋勇地去给他们宿舍那打麻将三缺一的兄弟救场。宁馨鄙夷地说,你什么时候会打麻将了?她说我不但会,而且很擅长。后来,他听到群众反应,徐式微同学的确很擅长点炮。她说,点炮也是个技术活儿,有本事你们也点个我看看。
陈逍是双鱼座,一旦爱上一个人,很容易就无法自拔。
在他一天比一天更确定自己这份感情的时候,式微却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一贯最怕麻烦的她突然之间变得很忙。忙着社团活动,忙着写作,忙着学习,忙得没有时间和他遇见。宁馨说,她不敢宅在宿舍,又不是真有事干,你要找她就去犄角旮旯的地方。他在水库旁边找到她,她正被一个搭讪的人扰得不胜其烦,愤恨地说着,我不喜欢男人!转头看见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翻了个白眼,指着他对人家说:“看吧,情敌来寻仇了,情敌再见。”
他曾气急败坏地截住她,说:“式微你不倔会死么,你以为自欺欺人就高尚了么,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么?”
她说:“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所以,我有一点喜欢你,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她其实不擅长说谎。
宁馨说:“式小微是个口是心非的女子。越是在意的东西,越是推得远。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时候,多半都是语若珠玑。”
式微说:“陈逍,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你现在说喜欢我,只是你以为自己喜欢。等有一天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多了,你会承受不起的,而我一点儿都不稀罕。”
他知道,她害怕结果会让人失望,所以总是做最悲观的打算。因为期待近似于无,所以无论怎样的结果都会显得乐观。可她这样的女子,看起来很快乐,没心没肺的,偶尔会耍宝,时常很脱线,但那些快乐也不全是真的。
她太宽容,又太严苛,太无畏,又太敬畏,太悲观,又太欢乐,她看得太开,又攥得太紧。
她矛盾得就像他明明看懂了她的矛盾,却还义无反顾地一头陷进去一样,无可救药。所以,在她说分手的时候,他明知道她不会退让,却仍想要挽回这一段关系,可他那么努力地挽回,却只能接受分开的结局。
陈逍走了两步,手放在门上,从右向左,轻轻地敲着。
右边三下,中间三下,左边六下。他敲的每一个位置都不同,声音不大,缓慢而清晰。式微用手指轻轻抚过他敲出声响的位置,那敲击的数字正是盲文的“我爱你”三个字的点数。
还记得,是当年的约法三章。
“每天都要说爱我。”
“好。”
“哪怕我听不见看不见,你也要自觉自律,坚持一百年不变。”
“我写给你。”男生拉过女生的手,用指肚在手心画出点位,“你记住了,这个就是‘我爱你’。就算以后你听不见看不见,只要你还能感觉这个世界,你就会知道我爱你。”
泪水迷蒙了双眼。倚着门缝,她看见陈逍退了两步,对着她的方向,缓缓地比画出一句手语。
阳光太大,泪水太满。他像站在万花筒中,那么明亮,又那么忧伤,寂静得有些失真。她看不清他眉眼里的内容,只依稀看见他的动作。
右手食指指指自己是“我”。
右手掌心划过握拳的左手拇指的指背是“爱”。
右手食指指指对方是“你”。
“就算有天,我不能开口说话,我也能找到说爱你的语言。”
陈逍比画完这句,又做了两个手势。一个手势像是六,手心相对,在胸前转了一圈,另一个是拇指在食指指根,向前轻送。
永远。
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有保质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但是你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永远都不会变。无论你跑了多远,走了多久,回到这里,他都在原地等你。
这件事叫作永远。沉甸甸的像是岁月铭记过的誓言。
他说:“你听好了,我爱你,就是不离不弃地喜欢,始终如一地维护。就算有天你不喜欢我了,我还是会喜欢你。我争取把自己的爱升华到无私高尚得令人发指的地步……但是你也给我自觉点儿,不许趴在墙头等红杏,要对我负责任!”
穿透树叶缝隙投射下的光斑,摇晃的,是谁忧伤的转身。
年华淡去洗净粉末下的铅华,凋零的,是谁无措的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