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某些遗忘的记忆突然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一样,
某些以为已逝去的情感也会涌上心头,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而且依旧炽热。
爱情像拔河一样,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只要一方放手,
另一方就会受伤。
失去她音讯那瞬间,我便跌跌撞撞,遍体鳞伤。
然而失去她的当下并不算最痛苦的,
最痛苦的是失去她之后的日子竟如此艰难。
时间变得非常缓慢,但每一秒都很结实而锐利,
在我心里切出一道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她离开后的头几年,她变成了一种偶尔由朋友的朋友口中,
才知道住在哪座城市、做什么工作的陌生朋友。
再过几年,便一无所知了。
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
时间久了,跟她之间的所有记忆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跟这辈子的我无关。
我只是忘了喝孟婆汤或喝太少,于是残存一些前世的记忆而已。
我知道,我被困住了,无法从跟她有关的记忆中走出来了。
我得把这些记忆,放进大门深锁的记忆仓库,任它尘封。
因为没了这些记忆,我才可以重新开始。
《韩非子》里提到,龙是一种温驯易亲近而且可以骑的动物。
但龙的喉咙下方有一块倒生的鳞片,叫逆鳞,
一旦有人碰触这块逆鳞,龙立刻性情大变,凶狠地杀人。
于是在心底某个受伤的角落,她似乎成了我的逆鳞。
只要轻轻碰触这块逆鳞,我的心脏就会瞬间瓦解崩溃,
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不让任何人,包括我碰触这块逆鳞。
这世界总是要让人的心成长或成熟或更懂得衡量现况,
但我的心一直拒绝成长。
好像从她离去的时间点开始,我便锁上了心门。
我逐渐明白,为什么在十几年的完全空白后,再遇见竟然能够如昔。
因为那些情感或记忆,从不曾消失,只是被埋藏得很深很深。
当尘封的情感或记忆被唤醒,也感受到那股炽热的温度后,
我和她该如何?
曾听过一个笑话,小明和小华去爬山,小明跌下山崖,
小华赶紧打小明的手机,问:“你伤得严重吗?”
小明说:“我没受伤。”
小华说:“太好了。那你可以自己爬上来吗?”
“恐怕不行。”小明说,“因为我还没落地。”
现在的我跟小明一样,也是还没落地,正在失速坠落中。
或许跌到地面后,我会死或重伤或手脚断裂,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还在失速坠落中,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我只能接受她在心中画的那条红色界线:最多一个月碰面一次,
最多三个月吃一次饭。
这条红色界线还限制了什么,我不知道。
起码没限制Line。
“你在忙吗?”她传来。
“还好。怎么了?”
“去收信。”
打开信箱,收到她寄的文件档,看来应该是计划的期中报告。
“期中报告还要两个月才交吧?你现在就开始写了?”我回。
“我性子急,想赶快写完。我写一天了,连午饭都没吃。”
“现在都快下班了,你不会饿吗?”
“还好。只是想吃甜的。”
“那你赶快下班吃饭吧。”
“不行。我要继续写。你先看有没有问题,晚上再跟我说。”
我知道她性子急,也很倔强,大概还要再写几个小时才会下班。
可是午饭没吃,又到了快吃晚饭的时间,而且还一直忙。
那么她挺得住吗?
我突然回忆起初见她时,她中暑的情景。
我立刻下班,开车到星巴克买了一杯抹茶,挑了两块抹茶蛋糕。
再开车到她上班的地方,拿着纸袋装的抹茶和蛋糕,坐电梯到五楼。
走进办公室原本想找个人询问,却发现她坐在离我五步远的位置。
她正盯着计算机屏幕打字,背影看起来很专注。
我不想惊扰她,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调成振动,传个讯息。
“你往后看。”
她的计算机里应该有灌Line,只见她敲打键盘,我便收到:
“你不知道我正在忙吗?”
“知道。而且也看到了。”
“神经病。这样很好玩吗?”
“我不是在玩,是要你往后看。”
“你到底想干吗?”
“只是要你往后看啊。”
她终于转过头,一看到我,似乎吓了一跳。
我走近她,从纸袋拿出抹茶和两块抹茶蛋糕,轻轻放在桌上。
“你先吃。我走了。”
我笑了笑后,转身离开。
没想到她起身离开座位,跟了上来。
“你赶快先吃。吃完再写。”我说。
“至少陪你到电梯口。”
我们一起走到电梯口,我按了往下的按钮,电梯很快到了,门开了。
我走进电梯,她又跟着我进来,按了“1”。
“至少陪你下楼。”她说。
5、4、3、2、1。电梯门开了。
“你快上去。我走了。”
“至少送你到门口。”
“还有什么至少吗?”一起走出大楼后,我说。
“至少陪你走到你的车旁。”
再走了一分钟,到了我的车旁。
“抹茶是热的,我也多拿了一包糖。你要趁热喝。”我说。
“等一下没关系。”
“赶紧吃完。你还有很重要的东西要赶,不是吗?”
“你出现了,哪来更重要的事?”她说。
她微微一笑,而我只是看着她深邃的眼睛。
恍惚间,脑海里竟然清晰出现M栋侧门水池的景象。
已经十几年没去那里了,没想到现在却能看到水面细碎的波纹。
“你还是赶快吃,然后再写一点就好。早点下班。”我说。
“你很忙吗?”
“我没忙,是你要忙。你赶快写完赶快下班。”
“好。我知道你忙。”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但走了几步后,停下脚步回头说:
“小心骑车。”
我点点头,说声bye-bye后,开车走了。
回家看完她寄的期中报告,已经九点半了。
“回家了吗?”我传给她。
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已读。然后她回:
“刚到。洗完澡后跟你说。”
“你为什么急着走?”过了一会儿,她传来。
“只是希望你快吃,只是怕耽误你写,只是要你早点下班。”
“我感觉你在催促我:快点道别。所以只好告诉自己:你很忙。”
“根本没忙啊。不然就不会绕路去星巴克买甜的东西给你吃了。”
“我也是怕你忙,耽误你的时间,于是就不说想做什么了。看来我们都用极细微的方式体谅对方,想着这样是为对方好。”
“你原本想做什么?”我问。
“我想做的,只是和你走一圈,缓缓地。”
“其实我也是。”
我回完后,我们同时沉默。十分钟后,她才回。
她给我一组数字,要我五分钟之后打。
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她给我的第一组数字,她家的电话号码。
没想到已经十几年没打过了,我不仅记得,而且如此熟悉。
我一秒不差地在五分钟后拨打那组数字。
“喂。”她接了。
“请叫你阿姨来接电话。”我说。
她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我也跟着笑。
或许她感染了我,或许我感染了她,
不管是谁感染谁,此刻我和她都得了不笑就很难过的病。
“当初那个小女孩,现在已经是阿姨了。”笑声终于停止后,她说。
我们开始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
没有特定主题,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好像要把十几年没说的话,一口气在今晚说完。
那些逝去的,讲电话讲到快睡着的深夜、仿佛身在梦境的深夜,
今夜都回来了。
这通电话讲到凌晨三点,什么都谈,就是没谈到那份期中报告。
最后是我听她的声音已像在说梦话,求她去睡才挂断。
我可不想再听到她细而规律的呼吸声,
而且我已经忘了怎么唱许茹芸的《独角戏》。
我们又通了几次电话,每次都聊得很轻松很尽兴,
最后也都是我催促她睡才挂断。
每次挂断后,我会有不知道现在是公元几年的恍惚。
得想到明天要上班,设定好闹钟后,时间才回到现在。
在电话中,失去音讯的那些年,她经历过什么,我不问。
我经历过什么,她也没问。
或许知道一点,或许知道一些,或许几乎都不知道。
但对于没有共同经历的日子,我们似乎都觉得那就没意义了。
时间改变了我们一些。
依然喜爱夜里翩然,只是少了当夜猫子的本钱;
依然有说不完的话题,只是缺了时间和机会;
依然会想分享生活中的大小事,只是少了理由和勇气。
但时间也只改变了我们这么多。
“我们还是不要常讲电话。”她传来。
我心头一凉。过了一会儿才回:“那么多久讲一次电话?”
“没有多久讲一次的限制。”
“真的吗?”
我大喜过望,马上再传了一张“耶”的贴图。
“只有一个限制。”她回。
“只要你不规定多久讲一次电话,那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电话中只能讲公事。”
“啊?”
“如果讲公事,每天讲都行。讲别的,马上挂。”
“为什么要这样?”我回。
“因为我们要做很久很久的朋友,很亲近。但不可以亲近。”
我叹口气。时间果然也没改变这个。
“不要常常限制很多。”我回。
“我只是小心地不要跨越心中的红线,任何可能伤害到你的事情,我都会远离。”
“不讲电话才会伤害。”
“我们要做很久很久的朋友,很亲近,但不可以亲近。”
“够了。你是要讲几次?”
我突然无名火起。
“见面限制、吃饭限制,连讲电话也要限制。你一定要这样吗?”
“你知道原因。”她回。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原本可以的,突然不行。即使不能跨越红线,那你可以选择人性一点的表达吗?”
“这么有力气就把心力拿去做别的事,不要生气。”
“我只是期待落空,很伤。如果说了对你不公平的话,请别介意。”
“骂完再安抚,表示你现在平静了。”
“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很难平静。”我回。
“真的吗?什么样的心脏病?”
“我很容易心碎。”
“神经病。”
其实我的心脏早已被她训练得很坚强。
她只要一个眼神、一抹微笑、一句话语,就可以让我心情飞上云端,
但同样也可以只用一句话语就把我打落谷底。
我的心情常在很短的时间内,在正负之间振荡,振幅非常大。
心脏早已习惯这样的折腾。
“要出来走一圈吗?我在成大的云平大楼。”她传来。
“好。我马上过去。”
“嗯。我等你。”
“不要站在定点等,要走来走去。以免被陌生人搭讪。”
“神经病。快来。”
我火速出门,开车时想到上礼拜拿抹茶和蛋糕给她,不就碰面了?
不是一个月才可以碰一次面吗?那今晚?
算了,不要提醒她这点,装不知道。
到成大附近停好车,只花了12分钟。
走进成大,还没走到云平大楼,远远便看见她站在一座雕像前。
虽然现在大约晚上十点,但只要有微弱的光线,就足以让我发现她。
我绕了一下路,走近她背后。
“小姐,一个人吗?”我说。
她转过头看到我,点点头说:“嗯。”
“有心事吗?”
“我没有心,哪会有心事?”
“你没有心?”
“嗯。”她说,“我的心早给人了。”
我愣了愣,没有接话。
“你还要演吗?”她说。
“噢。”我回过神,“不是叫你要走来走去吗?”
“走累了。”她说。
“抱歉,来晚了,让你等了14分钟。”
“14年都等了,没差这14分钟。”
我又愣了愣。
她转身向前走,我立刻跟上。
以前我们也经常在夜里一起散步,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就只是走。
遇到岔路,总是右转,因此常常会顺时针绕一圈。
夜里的她比较安静,连说话声音都变小了,有时我还会听不清楚。
至于走多久就看运气了,因为只要回到原点,她就不走了。
今晚运气不错,这一圈应该会很大。
“今晚你为什么来这里?”我问。
“想陪你走一圈。”
“嗯?”
“上礼拜你拿抹茶和蛋糕来找我,那时没陪你走一圈。今晚陪你。”
“可是不是一个月才可以……”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妙,只好紧急刹车。
“我心中的红色界线,很有弹性。”她笑了起来,“我很善变吧?”
“你只是任性。”
“是呀。”她叹口气,“谢谢你包容我。”
我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每当我想更严格地遵守那条红线,甚至完全不见你、不联络你时,我就会想起重逢那晚你说的那句话。”
“哪句?”
“我们已经没有另一个十四年了。”
“是啊。”我也叹口气。
“只是陪你走走,应该不会下地狱吧?”她问。
“不会。”
“如果想见你就见你,也不会下地狱吧?”
“也不会。”
“如果会呢?”
“那就下吧。”
“好。”她竟然笑了。
以前就觉得她很像旋涡。
在旋涡中,我有时觉得被用力甩开,有时却觉得被抓紧,
而夜晚的她,是比较会抓紧我的旋涡。
“你要睡觉前打电话给我。”走回原点后,她说。
“有公事要谈?”
“没。只是想听你跟我说晚安。”
“好。”
“只能说一句晚安。知道吗?”
“知道。我说完晚安,你就会挂电话。”
“不会。”
“真的吗?”
“嗯。”
“谢谢你。这样才有人性。”我笑了。
“要我也说晚安后,才会挂。”
“你真的很任性。”
“谢谢你的包容。”她笑了。
我先陪她走向她的车,送走她后,我再自己开车回家。
回家后大约11点,赶紧先打电话给她。
“晚安。”我说。
“晚安。”她也说,然后挂断电话。
一分钟后手机传出响声,是Line。
“是要你睡觉前打电话给我。”她传来。
“不想让你太晚睡。”我回。
“我已经没有11点之前上床睡觉的习惯了。”
“改不回去了?”
“见面限制、吃饭限制、讲电话限制。如果Line里不能陪你到很深的夜,我还有人性吗?”
我想回点什么时,突然发现,她Line的头像换了。
换成了一杯抹茶和两块抹茶蛋糕的相片。
相片上还写了一句话:
Love is sort of encounter. It can be neither waited nor prepared.
翻译成中文,应该是:爱是一种遇见,既不能等待,也无法准备。
“你换头像了?”我问。
“嗯。”
“为什么换?”
“我想刻在心里,不想忘。”
“不想忘什么?”
“今生我们曾经这样相遇过。”她回。
“为什么你叫我猴子?”我问。
“看过猴子在森林中抓着树藤荡来荡去吗?”
“电视上看过。”
“猴子在荡来荡去时,要抓到一根新的树藤,才会放开原本在手中的那根树藤。”
“我会这样吗?”
“嗯。”她叹口气,“你是猴子。”
黄昏时分的M栋侧门水池边,实在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池水清澈见底,四周树叶翠绿,橙黄色阳光照射在池面,波光粼粼。
如果有心事,应该在这里诉说;
如果有故事,应该在这里倾听。
“想听我的故事吗?”她说。
“请说。”
“有个大我一届的学长,我们在一起两年了。”
“噢。”我喉咙有些干涩。
“我和他虽不同年,却是同一天生日。因为这样,我觉得缘分很深,仿佛是注定……”
“注定?”我莫名其妙有了火气,“那每家医院每天的新诞生婴儿,都可以顺便举行结婚典礼了,因为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还在同一地方出生,那更是注定。比你的注定还注定。”
如果依她的习惯,这时一定回嘴,而且会很尖锐。
但她却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有些歉疚。
“抱歉。”我更歉疚,“请继续说。”
“我不想说了。”
也好。我也没勇气听下去。
锐利的剑刺入身体,不用刺太深,只要一刺入就会痛。
但刺得越深,应该越痛吧?
“想听我的故事吗?”我说。
“不想听。”
“噢。”
“但你还是要讲。”
“她是我初中同学,高中时没联络,上大学后偶遇。虽念不同的大学,却在同一座城市。因为都是从同一个乡下地方来城市念书,彼此会特别照应。算一算,我们在一起快三年了。”我说。
“那每个乡下地方的初中毕业典礼,也可以顺便举行结婚典礼了。”
“你终于回嘴了。”我说。
“因为理由太牵强了。”
“是啊,很牵强。”我说,“但在一起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没回话,坐在石椅上左手托腮,好像陷入沉思。
我走到她身旁的石椅边,坐下。
“还要我继续说吗?”我问。
“随你。”
“后来我和她……”
“我不想听。”她突然打断,声音的温度很低。
我的嘴巴冻住了,便不再往下说。
她也不再说话,眼睛凝视着闪烁夕阳余晖的水面。
我们同时沉默,直到水面不再泛着橙黄色彩。
“我主动跟他分手的概率,大概和林志玲嫁给吴宗宪的概率一样。”
天色灰暗时,她说。
“其实你很有幽默感。”我说。
她似乎想笑,但嘴角才刚拉起便放下,感觉有些苦涩。
“在心里筑高墙根本没用。”她叹口气。
“其实也来不及。”
“嗯。”
“墙还在吗?”我问。
“早垮了。”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迷蒙,像被浓雾笼罩的湖面。
“我的温度只有冰与火,很难掌控中间的温度。”她说,“虽然很想做很久很久的朋友,但我们不能是火,所以我只能回到冰。”
“我了解你。”
“我也知道你了解我。”
我相信在很多地方,她很了解我,甚至比我还了解自己。
就像我大概知道自己下巴的样子,但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
所以我常可以借着她的眼睛,看到更清楚的我。
对她而言,我应该也扮演类似的角色。
“该走了。”她站起身。
“嗯。”我也站起身。
“你会不会忘记我?”
“地球会忘了绕着太阳转吗?”
“其实你也很有幽默感。”她说。
我那时以为,这应该是我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心里很庆幸,最后一句话是对我的赞美。
不像电视或电影上演的,女生说的最后一句话通常是:
你走、永远都不要回来、我恨你、永远都不想看到你。
我和她都知道,只要有相处的机会,我们无法维持住朋友那条线。
或许这世上有很多人如果不能当爱人,可以单纯地只做好朋友。
但她不是。她只有冰与火,没有中间的温度。
我应该也不是吧。
还好我们的生活没什么交集,只要不上MSN或上线时不传讯息,
再控制打电话的念头,我跟她可以完全没交集。
生活上可以努力做到活在两个世界,但其他方面呢?
这个世界上无法靠努力获得成果的,大概就是乐透和爱情。
常常再怎么努力,不爱就是不爱。
但反过来说,如果爱了,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不爱。
思念是一种病,吃药也没用的那种。
尤其在寂静的深夜里,更容易想起她。甚至会因为想起她而失眠。
这并非我所愿,但我无法控制,也不能避免。
每当突然想起她,往往会想出了神,陷入一种失神的状态。
如果我是一只鸟,一定忘了摆动翅膀,于是失速坠落。
泰戈尔说: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天空。
她清澈而深邃的眼睛,就是我的天空。
然而我已失速坠落,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经回不到那片没有她的天空。
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没有她的日子(我连过了多少天都没概念),
有天上课时又突然想起她,拼命想压抑却导致更想,完全失控。
思念像橡皮球,越压它,弹得越高。
我无法排遣这排山倒海而来的思念,只能找个出口宣泄。
下课后决定绕路去M栋侧门水池边。
我刚穿进树林,远远看见她坐在水池边的石椅上,视线朝着水池。
上次看到她,是秋末,地上积了些落叶,而现在落叶几乎铺满地。
如果地球绕太阳的公转方向仍然是逆时针的话,现在应该是冬天。
但我却有夏天回来了的错觉。
我停下脚步。
思考到底是继续向前走,还是转头向后走。
我相信未来不管经过多少年,我回顾此刻,一定会觉得这是转折点。
向前走或是向后转,将导致两种不同的人生。
我决定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她身旁的石椅边,坐了下来。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竟然没有惊讶的表情。
“你为什么来这里?”她问。
“跟你的理由一样。”我回答。
我们都不再说话,可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开口。
过了许久,她突然弯身从地上捡起枯叶和枯枝,说:
“人家都说爱河爱河,将爱比喻成河,会让人陷溺其中。”
她将手中的枯叶和枯枝抛入水池,它们便缓缓浮在水面漂移、旋转。
“叶子和树枝,在河里可以悠游,自在而快乐。”
“嗯。”我点点头。
她左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右手捡了几颗小石子。
“可是沙子和小石子呢?”她又将沙子和小石子都丢入水池,“一旦落入水中,最后都会沉积在底部。”
“是啊。”我说。
“我和你一定不是叶子和树枝。那么我们谁是沙子?谁是小石子?”
“有差吗?不论沙或石,落水皆沉底。”
“没错。”她叹口气,“我们无法悠游,只能沉底。”
我们又静静看着水面。过了一会儿,她问:
“我是不是很坏?”
“你不坏。”
“可是我脾气不好、个性古怪。”
“那倒是。”
她转头像是瞪了我一眼,我笑了笑。
“我任性又没耐心,明明知道要跟你保持距离,可是……”
她叹口气,问,“我真的不坏吗?”
“不坏啊。为什么觉得自己坏?”
“这阵子我一直在否定自己。好像这样做,心里才会舒坦一点。”
我看着她的四分之三侧面,虽然她眉头皱起,但依旧完美。
“地球是圆的还是椭圆?”我问。
“应该是椭圆。但看起来是圆的吧。”
“嗯。不管地球是圆的或椭圆,都是圆。航天员在太空中看到的地球与拍摄回来的照片,都证明了一件事——地球是圆的。”
“你在帮我复习地球科学吗?”她有些疑惑。
我笑了笑,没回答她的问题,继续说:
“地球上有超过8800公尺高的珠穆朗玛峰,也有超过11000公尺深的马里亚纳海沟,两者加起来共有将近20000公尺的高低起伏。地球表面明明是崎岖不平的,怎么会是圆的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更疑惑了。
我还是没回答她的问题,接着说:
“那是因为地球半径很大,约6400公里,20公里的高低起伏对地球半径而言,实在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所以在航天员的眼里,地球是圆的,而且很光滑。”
她没再发问,只是眼睛睁得很大。
“其实你就像地球。”我笑了笑,“或许你有一些缺点,像地球表面有高低起伏一样,但同时你也拥有地球半径的优点和特质。所以在我这个航天员的眼里,你始终是光滑的圆。”
她的脸上终于闪过一抹微笑。
“我知道你的外表、名字、年龄、生日,我知道你美丽、可爱、任性、没耐心、脾气不好、个性古怪、敏感又善变,我知道你不讲道理、没安全感、偶尔放我鸽子、常把我视为空气、喜欢无缘无故骂我、不喜欢听我把话说完,其他的,我不知道。”
“看来我的问题很严重。”她笑了起来,很灿烂的笑容。
“我不仅不知道,也不在乎。因为我不相信地球上有任何高低起伏,会破坏地球的圆形表面。你可知道我在太空中看到你这颗地球时,我是多么喜爱那种光滑的圆、多么喜爱那种湛蓝的美。”我说,“所以请你相信,在我眼里,你就是光滑而无瑕疵的圆。”
“那是你眼睛有问题。”她依然灿烂地笑着。
“在我心里也是。”我最后说。
她愣了愣,随即闪过微笑,依然是那种闪电般的笑。
她的眼睛此刻更清澈深邃,而她的四分之三侧面始终完美。
夕阳快下山了,气温开始降低,但我只觉得温暖。
“你地球科学不错。”她笑着说。
“我毕竟是自然组的。”我也笑了笑。
“该走了。”她站起身。
“等我一下。”我弯身脱去鞋袜。
“你在做什么?”她似乎有点惊讶。
“清理一下。”我卷起裤管,尽可能往上卷。
“清理?”她更惊讶了。
我赤脚站起身,向水池走了两步到岸边,左脚先伸进水里。
“喂!”她惊呼。
我右脚再踏入水里,两脚站定。
由于裤管只能卷到膝盖上方一点点,而水位到大腿,
所以裤子还是湿了10公分左右。
“快上来!”她大叫。
“要有公德心。”我说,“我要把你刚丢的叶子和树枝捞起来。”
“神经病。”她说,“快上来!”
我开始在水中一步一步缓缓走动,走了十步,捞起树枝,
再走两步,捞起树叶。
她一直站在岸边,很焦急的样子。
我慢慢走回岸边,起身离开水池,把叶子和树枝放在地上。
穿上鞋袜,把裤管放下,大腿以下都湿了。
“神经病。”她又说。
“我修正刚刚说的,我也知道你骂人时很单调,通常只有神经病。”
“神……”她立刻改口,“你裤子湿了,会着凉的。”
“没关系。”
“你到底在干吗?”
“如果这水面代表爱河,就让它保有最干净、最单纯的样子吧。”
她愣了愣,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点个头。
“我们是沙和石,虽然无法悠游,只能沉底,但我们也因此不会破坏水面的清澈和平静。”
“嗯。”她又点个头。
“会冷吗?”她问。
“不会。”
“下次可以不要这么神经病吗?”
“会有下次吗?”
她没回话,只是注视着我,最后点个头。
“我们以后会不会因为这样下地狱?”她问。
“以后或许会吧。但如果从此完全断了,现在就已经在地狱了。”
“嗯。”她点个头,“走吧。一起。”
“一起下地狱?”
“也可以。”她耸耸肩。
我愣了愣,随即跟她并肩走出树林。
“你赶快回去先换条裤子。”她说,“免得着凉。”
“好。”
“然后打电话给我。”
我看着她清澈的双眼,好像又回到最干净、最单纯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