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纪
世宗孝武皇帝
纲 辛丑,世宗孝武皇帝建元元年,冬十月,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以董仲舒为江都相。治申、韩、苏、张之言者,皆罢之。
目 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上亲策问之。广川董仲舒对曰:“臣谨按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勉强而已矣,勉强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勉强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至而立有效者也。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敝,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故治乱兴废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反也。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皆治乱之所生,故不齐也。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长养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独任执法之吏,而欲德教之被四海,难矣!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于正,而无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物殖,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谓谊主矣。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学校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愿治,不如退而更化。汉得天下以来,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
上复策之,仲舒对曰:“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谊而耻犯其上。武王行大谊,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之;至于成、康,囹圄空虚四十余年:此教化之渐,而仁义之流也。至秦则不然,师申、韩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诛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而犯恶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饰虚辞而不顾实,外有事君之礼,内有背上之心,造伪饰诈,趋利无耻;是以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今陛下并有天下,莫不率服,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于他,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因用所闻,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陛下夙寤晨兴,务以求贤,亦尧、舜之用心也,而未云获者,士不素厉也。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愿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郡守、县令,民之师帅,所使承流而宣化也;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臣愚以谓使诸列侯、郡守,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诸侯、吏二千石尽心于求贤,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毋以日月为功,实试贤能为上,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则廉耻殊路,贤不肖异处矣。”
上三策之,仲舒复对曰:“臣闻:天者,群物之祖,故遍覆包函而无所殊。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爱而亡私。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夏者,天之所以长也;德者,君之所以养也;霜者,天之所以杀也;刑者,君之所以罚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制度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亲,出有君臣上下之谊,会遇相聚有耆老长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欢然有恩以相爱。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谊,知仁谊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乐循理然后谓之君子。臣又闻之:聚少成多,积小至巨,故圣人莫不以暗致明,以微致显。言出于己,不可塞也;行发于身,不可掩也。故尽小者大,慎微者著。积善在身,犹长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积恶在身,犹火销膏,而人不见也。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纣之可为悼惧者也。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亡敝;敝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敝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夏尚忠,殷尚敬,周尚文者,所继之捄当用此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授而守一道,亡捄敝之政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之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与天同意者也。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岂可以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鲁,无可为者矣。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天子善其对,以仲舒为江都相。
丞相卫绾因奏:“所举贤良,或治申、韩、苏、张之言,乱国政者,请皆罢。”奏可。
仲舒少治春秋,为博士,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及为江都相,事易王。王,帝兄,素骄,好勇。仲舒以礼匡正,王敬重焉。尝问之曰:“粤王句践与大夫泄庸、种、蠡伐吴,灭之。寡人以为粤有三仁,何如?”仲舒对曰:“昔鲁君问伐齐于柳下惠,惠有忧色,曰:‘吾闻伐国不问仁人。此言何为至于我哉!’徒见问耳,犹且羞之,况设诈以行之乎?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以仲尼之门,五尺之童,羞称五伯,为其先诈力而后仁义也。繇此言之,则粤未尝有一仁也。”王曰:“善。”
纲 春二月,行三铢钱。
纲 夏六月,丞相绾免。以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申公为大中大夫。
目 上雅向儒术,婴、蚡俱好儒,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绾请立明堂,荐其师申公。上使使者奉安车蒲轮,束帛加璧迎之。既至,问治乱之事,申公年八十余,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时上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则以为大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巡狩、改历、服色事。
纲 壬寅,二年,冬十月,赵绾、王臧下吏,自杀。丞相婴、太尉蚡免;申公免归。以石建为郎中令,石庆为内史。
目 太皇太后好黄、老言,不悦儒术。赵绾请毋奏事东宫。太后大怒,阴求绾、臧奸利事,以让上;因废明堂事,下绾、臧吏,皆自杀。婴、蚡免,申公亦如疾免归。
初,景帝以石奋及四子皆二千石,号奋为“万石君”。万石君无文学,而恭谨无与比。子孙为小吏,来归谒,必朝服见之,不名。有过失,不责让,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谢罪,改之,乃许。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皆以孝谨闻。及绾、臧获罪,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不言而躬行,乃以其子建为郎中令,庆为内史。建在上侧,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上以是亲之。
纲 春二月朔,日食。
纲 三月,以许昌为丞相。
纲 以卫青为大中大夫。
目 陈皇后骄妒擅宠而无子,宠浸衰。上尝过姊平阳公主,悦讴者卫子夫,主因奉送入宫,恩宠日隆。子夫同母弟青,冒姓卫氏,为侯家骑奴。召为建章监、侍中。既而以子夫为夫人,青为大中大夫。
纲 夏四月,有星如日,夜出。
纲 置茂陵邑。
纲 癸卯,三年,冬十月,河水溢于平原。
纲 大饥,人相食。
纲 秋七月,有星孛于西北。
纲 闽越击东瓯,遣使发兵救之,遂徙其众于江、淮间。
纲 九月晦,日食。
纲 帝始为微行,遂起上林苑。
目 上招选天下文学材智之士,简拔其俊异者宠用之。庄助、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终军等,并在左右,每令与大臣辨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屈焉。然相如特以辞赋得幸,朔、皋不根,持论好诙谐,上以俳优畜之。朔时直谏,有所补益。
是岁,上始为微行,常入南山下射猎,驰骛禾稼之地,民皆号呼骂詈。鄠、杜令欲执之,示以乘舆物,乃得免。又尝夜至柏谷,逆旅主人疑为奸盗,聚少年欲攻之;主人妪异上状貌,饮翁以酒而缚之,上始得脱。
又使吾丘寿王除上林苑,属之南山。东方朔谏曰:“夫南山,天下之阻,陆海之地也。山出玉、石、金、银、铜、铁、良材,百工所取给,万民所仰足也。又有秔、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饶,土宜姜、芋,水多蛙、鱼,贫者得以给足。今规以为苑,绝陂池水泽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用,下夺农桑,其不可一也。盛荆、棘之林,大虎、狼之墟,坏人冢墓,发人室庐,其不可二也。垣而囿之,骑驰车骛,有深沟大渠。夫一日之乐,不足以危无堤之舆,其不可三也。”上悦,乃拜朔为大中大夫、给事中,然遂起上林苑。
上又好自击熊、豕野兽,司马相如谏曰:“天子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橛之变;况乎涉丰草,骋丘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乐,出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上善之。
纲 甲辰,四年,夏,有风如血。
纲 秋九月,有星孛于东北。
纲 乙巳,五年,春,罢三铢钱,行半两钱。
纲 置五经博士。
纲 丙午,六年,春二月,辽东高庙灾。
纲 夏四月,高园便殿火;帝素服五日。
纲 五月,太皇太后崩。
纲 六月,丞相昌免,以田蚡为丞相。
目 蚡骄侈: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多受四方赂遗。每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稍退。
纲 秋八月,有星孛于东方,长竟天。
纲 闽越击南越;遣大行王恢等将兵击之。
纲 以汲黯为主爵都尉。
目 始黯为谒者,以严见惮。东越相攻,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仓粟以赈之。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上贤而释之。以数切谏,不得留内,迁为东海太守。好清静,择丞史任之,责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召为主爵都尉。其治务在无为,引大体,不拘文法。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时天子方招文学,尝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怒,罢朝,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赐告者数,不愈。庄助复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成深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纲 丁未,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
目 从董仲舒之言也。
纲 遣将军李广、程不识将兵屯北边。
目 广与不识俱以将兵有名当时。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亦未尝遇害。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广而苦程不识。
纲 夏五月,诏举贤良文学,亲策之。
纲 戊申,二年,冬十月,帝如雍,祠五畤。
纲 始亲祠灶,遣方士求神仙。
目 李少君以祠灶却老方见,上尊之。少君善为巧发奇中。言:“祠灶则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蓬莱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于是天子始亲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砂诸药齐为黄金。久之,少君病死,天子以为化去,不死;而海上燕、齐怪迂之士,多更来言神仙事矣。
纲 立太一祠。
纲 夏六月,遣间诱匈奴单于入塞,将军王恢等伏兵邀之,不获,恢以罪下吏,自杀。
目 马邑豪聂壹,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上召问公卿,王恢以为击之便。上从恢议,以韩安国、李广、王恢为将军,将车骑、材官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阴使聂壹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以城降,财物可尽得。”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万骑入武州塞。得雁门尉史,知汉兵所居。单于大惊,乃引兵还。汉兵追至塞,弗及,乃皆罢兵。上怒,下恢廷尉,恢自杀。自是匈奴绝和亲;然尚贪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关市不绝以中其意。
纲 庚戌,四年,冬十二月晦,杀魏其侯窦婴。
目 初,孝景时,窦婴为大将军,田蚡乃为诸郎。已而,蚡日益贵幸。婴失势,宾客益衰,独颍阴灌夫不去。婴乃厚遇夫,相为引重。夫刚直使酒,数因醉忤蚡。蚡乃奏案夫家属横颍川,得弃市罪。婴上书论救,上令与蚡东朝廷辩之。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唯汲黯是婴,韩安国两是之;郑当时是婴,后不敢坚。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乎!”上不得已,遂族灌夫,使有司案治婴,得弃市罪,论杀之。
纲 春三月,丞相蚡卒。
纲 夏四月,陨霜杀草。
纲 五月,以薛泽为丞相。
纲 辛亥,五年,冬十月,河间王德来朝,献雅乐,对诏策。春正月,还而卒。
目 河间献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以金帛招求四方善书,得书多与汉朝等。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辨;献王所得,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毛氏诗、左氏春秋之属,采礼乐古事,稍稍增辑至五百余篇,被服造次必如儒者,山东诸儒多从之游。是岁十月来朝,献雅乐,对三雍宫及诏策所问三十余事,推道术而言,得事之中,方约指明。正月,王薨,谥曰献。
纲 通南夷,置犍为郡。通西夷,置一都尉。
目 番阳令唐蒙上书曰:“南越王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窃闻夜郎精兵可十余万,浮船牂柯,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请通夜郎道,为置吏。”上乃拜蒙为中郎将,将千人,从筰关入,见夜郎侯多同,厚赐之,约为置吏。多同听约。蒙还报,上以为犍为郡。
时邛、筰君长闻南夷得赏赐多,欲请吏。上问司马相如,相如曰:“邛、筰、冉、近蜀,易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上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夷;皆请为内臣。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牂柯为徼,为置一都尉。
纲 秋七月,大风拔木。
纲 皇后陈氏废。
目 后以祠祭厌胜,媚道;事觉,册收玺绶,退居长门宫,供奉如法。窦太主惭惧,稽颡谢,上慰谕之。
初,上尝置酒主家,主见所幸卖珠儿董偃,上使之侍饮,常从游戏、驰逐,观鸡、鞠,角狗、马,上大欢乐之。因为主置酒宣室,使谒者引内偃。中郎东方朔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斩罪三,安得入乎!”上曰:“何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一也。败男女之化,乱婚姻之礼,伤王制,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积思于六经,而偃以靡丽奢侈,极耳目之欲,乃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三也。”上默然,良久曰:“吾业已设饮,后而自改。”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处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淫乱之渐,其变为簒。”上曰:“善。”诏更置酒北宫,引偃从东司马门入;赐朔黄金三十斤。偃宠由是日衰。
纲 诏大中大夫张汤、中大夫赵禹定律令。
目 上使张汤、赵禹共定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作见知法,吏传相监司。用法益刻自此始。
纲 八月,螟。
纲 以公孙弘为博士。
目 是时征吏民有明当世之务,习先圣之术者,县次续食,令与计偕。菑川人公孙弘对策曰:“臣闻尧、舜之时,不贵爵赏而民劝善,不重刑罚而民不犯,躬率以正而遇民信也。是故因能任官,则分职治;去无用之言,则事情得;不作无用之器,则赋敛省;不夺农时,不妨民力,则百姓富;有德者进,无德者退,则朝廷尊;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则群臣逡;罚当罪,则奸邪止;赏当贤,则臣下劝。凡此八者,治之本也。故民者,业之则不争,理得则不怨,有礼则不暴,爱之则亲上,此有天下之急者也。礼义者,民之所服也,而赏罚顺之,则民不犯禁矣。气同则从,声比则应。今人主和德于上,百姓和合于下,故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声和,声和则天地之和应矣。故阴阳和,风雨时,五谷登,六畜蕃,山不童,泽不涸,此和之至也。臣闻:仁者,爱也;义者,宜也;礼者,所履也;智者,术之原也。四者,治之本也,得其要则天下安乐,不得其术则主蔽于上,官乱于下,此事之情也。”策奏,天子擢为第一,拜博士,待诏金马门。
齐人辕固,年九十余,亦以贤良征。弘仄目事固,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诸儒多疾毁固,遂以老罢归。
弘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使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廷争。于是上大悦之。尝与汲黯请间,黯先发之,弘推其后,天子常悦其言,皆听弘。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倍其约以顺上旨。汲黯廷诘弘多诈不忠。弘谢曰:“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上益厚遇之。
纲 壬子,六年,冬,初算商车。
纲 春,匈奴寇上谷,遣车骑将军卫青等将兵击却之。
目 匈奴寇上谷,遣卫青等四将军击之。李广军败,为胡所得,络盛置两马间。广佯死。暂腾而上胡儿马,夺其弓,鞭马南驰,遂得归。下吏,当死,赎为庶人。两将军亦无功,唯青得首虏多,赐爵关内侯。青虽出于奴虏,然善骑射,材力绝人,遇士大夫以礼,与士卒有恩,众乐为用,有将帅材,故每出辄有功。
纲 夏,大旱,蝗。
纲 癸丑,元朔元年,冬,定二千石不举孝、廉罪法。
目 诏曰:“朕深诏执事,兴廉,举孝,庶几成风,绍休圣绪。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今或至阖郡而不荐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积行之君子壅于上闻也。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古之道也。其议二千石不举者罪!”有司奏:“不举孝,不奉诏,当以不敬论。不察廉,不胜任也,当免。”奏可。
纲 皇子据生。春三月,立夫人卫氏为皇后,赦。
纲 秋,匈奴入寇,以李广为右北平太守。
目 匈奴号广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纲 以主父偃、严安、徐乐为郎中。
目 临淄人主父偃,上书阙下,朝奏,暮召入。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其辞曰:“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末节也。夫务战胜穷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吞战国,务胜不休,使蒙恬将兵攻胡,辟地千里。百姓靡敝,不能相养,盖天下始畔秦也。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天性固然。虞、夏、殷、周,固弗程督。今上不观虞、夏、殷、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忧,百姓之所疾苦也。”
偃同郡严安亦上书曰:“今人用财侈靡,逐利无已,犯法者众。臣愿为民制度,以防其淫。昔秦王意广心逸,欲威海内,北攻胡,南攻越。天下大畔,灭世绝祀,穷兵之祸也。今徇西南夷,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龙城;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长策也。”
无终徐乐上书曰:“臣闻天下之患,在土崩,不在瓦解。陈涉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涉之所以为资也,此之谓土崩。吴、楚七国,号皆万乘,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者,此其故何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间者,关东谷数不登,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推数循理而观之,民宜有不安其处者矣。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明于安危之机,修之庙堂之上,而销未形之患,其要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
书奏,召见,谓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皆拜为郎中。偃尤亲幸,一岁中凡四迁,为中大夫。大臣畏其口,赂遗累千金。或谓偃曰:“太横矣!”偃曰:“吾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纲 甲寅,二年,冬,赐淮南王安几、杖,毋朝。
纲 春正月,诏诸侯王得分国邑封子弟为列侯。
目 主父偃说上曰:“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以法割削之,则逆节萌起。然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无尺寸之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上从之。
纲 匈奴入寇,遣卫青等将兵击走之;遂取河南地,立朔方郡,募民徙之。
纲 三月,徙郡国豪杰于茂陵。
目 主父偃说上曰:“天下豪杰并兼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上从之。轵人郭解,关东大侠也,亦在徙中。卫青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解,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卒徙解家。解平生睚眦杀人甚众,上闻之,下吏捕治,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吏奏解无罪,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不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
纲 燕王定国、齐王次昌皆有罪,自杀,国除。诛齐相主父偃,夷其族。
目 燕王定国与父姬奸,夺弟妻。杀肥如令郢人,郢人家告之,主父偃从中发其事。公卿请诛之,定国自杀,国除。
齐厉王次昌亦与姊通。偃尝欲纳女于齐王,不许。因言于上曰:“临淄殷富,非亲爱子弟不得王。今齐王属疏,又与姊通,请治之。”于是拜偃为齐相。至齐,急治王后宫宦者,辞及王;王惧,自杀。上闻,大怒,以为偃劫其王令自杀,乃征下吏。偃辞不服,上欲弗诛,公孙弘曰:“齐王自杀,国除,偃本首恶,不诛之无以谢天下。”乃族诛之。
纲 以孔臧为太常。
目 上欲以孔臧为御史大夫,辞曰:“臣世以经学为业,乞为太常,典臣家业,与从弟侍中安国,纲纪古训,使永垂来嗣。”上乃以为太常,其礼赐如三公。
纲 乙卯,三年,以公孙弘为御史大夫。春,罢苍海郡。
目 时通西南夷,东置苍海,北筑朔方之郡。公孙弘数谏,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天子使朱买臣等难以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苍海,而专奉朔方。”上乃许之。
弘为布被,食不重肉。汲黯曰:“弘位三公,奉禄甚多;为此,诈也。”上问弘,弘谢曰:“有之。臣诚饰诈,欲以钓名;且无黯忠,陛下安得闻此言!”上以为谦让,愈益厚之。
纲 以张骞为大中大夫。
纲 夏六月,皇太后崩。
纲 秋,以张汤为廷尉。
目 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汲黯数质责汤于上前,曰:“君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何空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黯时与汤论议,汤辨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厉守高,不能屈,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
纲 罢西夷。
纲 丁巳,五年,冬十一月,丞相泽免,以公孙弘为丞相,封平津侯。
目 丞相封侯自弘始。时上方兴功业,弘于是开东以延贤人。弘外寛内深。诸尝有隙,无远近,虽阳与善,后竟报之。汲黯常面触弘,弘欲诛之以事,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上从之。
纲 春,匈奴寇朔方,遣卫青率六将军击之;还,以青为大将军。
目 匈奴右贤王数侵扰朔方,天子令将军卫青等出右北平击之。右贤王饮,醉。青等夜至,围之。右贤王惊,溃围北去。得裨王十余人,众万五千余人,畜数十百万,于是引兵还。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青为大将军,诸将皆属。尊宠于群臣无二,公卿以下皆卑奉之,独汲黯与亢礼。人或说黯曰:“大将军尊重,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青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加于平日。青虽贵,有时侍中,上踞厕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至如汲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帷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纲 夏六月,为博士置弟子五十人。
目 诏曰:“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今礼坏乐崩,朕甚悯焉。其令礼官劝学兴礼,以为天下先!”于是丞相弘等奏:“请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第其高下,以补郎中、文学掌故;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又吏通一艺以上者,请皆选择以补右职。”上从之。自此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矣。
纲 秋,削淮南二县。赐衡山王赐书,不朝。
目 初,淮南王安好读书属文,招致宾客多轻薄士,常以厉王迁死感激安。安乃治战具,积金钱。郎中雷被愿奋击匈奴,安斥免之。是岁,被亡之长安,上书自明。事下廷尉,踪迹连安,诏削二县。安耻之,为反谋益甚。安与衡山王赐相责望,礼节间不相能。赐闻安有反谋,恐为所并,亦结宾客为反具。当入朝,过淮南,为昆弟语,除前隙,约束反具。上书谢病;上赐书,不朝。
纲 戊午,六年,春二月,遣卫青率六将军击匈奴。
目 大将军青出定襄,公孙敖、公孙贺、赵信、苏建、李广、李沮咸属;斩首数千级而还。
纲 夏四月,卫青复率六将军击匈奴,前将军赵信败降匈奴。
目 青复将六将军出定襄,击匈奴,斩首虏万余人。右将军建、前将军信并军逢单于兵,与战一日余,汉兵且尽。信将其余骑降匈奴。建尽亡其军,脱身亡,自归。议郎周霸曰:“自大将军出,未尝斩裨将。今建弃军,可斩以明威。”青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间,不患无威。职虽当斩将,然以臣之尊宠,而不敢自擅诛于境外,于以见为人臣不敢专权,不亦可乎?”遂囚建诣行在所,诏赎为庶人。
青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善骑射,为票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于是封为冠军侯。校尉张骞以知水草处,军得不乏,封博望侯。信教单于益北绝幕,以诱罢汉兵,徼极而取之,毋近塞。单于从之。
纲 六月,诏民得买爵赎罪。置武功爵。
目 是时汉比岁击胡,斩捕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余万斤,而汉军士马死者十余万,兵甲转漕之费不与焉。于是大司农经用竭,不足以奉战士。乃诏令民得买爵赎罪,置赏官,名曰武功爵,级十七。买爵至千夫者,得先除为吏。吏道杂而多端,官职耗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