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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镜》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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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萧惠开,尝为益州刺史。及明帝即位,惠开因四方反叛,后虽归顺,负才不得志。每谓人曰:“人生不得行胸臆,虽百岁犹为夭。”未几发病,殴血吐物如肺肝而死。萧楚方知溧阳县时,张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见公几案有一绝云:“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改恨作幸字,公出视稿,曰:“谁改吾诗?”左右以实对。萧曰:“与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奸人侧目之秋。且天下一统,公独恨太平,何也?”公曰:“萧楚,一字师也。”唐人诗云:“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昆山俞仲蔚《咏剑》云:“天下常令万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读此诗,则负雄心猛气者化为冰霰矣。

元帝优游不断,暗懦不武。恭显擅权,许史恃势。萧太傅之死,刘向、周堪之下狱,宗社几危。主德日损,不可不谏也。薛广德以御史大夫之贵,而不闻以死争之,徒循默保位而已。至于从船从桥,相去几何,乃欲自刎,以颈血溅帝。刘元城言:“哲宗皇帝,尝因春日经筵讲罢,移坐小轩中赐茶,自起折一柳枝。程颐为说书,遽起谏曰:“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掷弃之。温公闻之不乐,谓门人曰:“遂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正为此辈。”夫薛大夫、程伯子意非不善,而人主厌以为琐,惧以为迂,则不若小处放他一路,大处可以邀其必听,此亦谏臣所当知也。

汉吏部侍郎张允,家赀万计而性吝,不委妻子,自系众钥于衣下,如环佩声。郭威入京师,允匿佛殿藻井之上,板坏而坠,冻馁而卒。陈朝沈众性吝啬,内治产业,财帛以亿计,无所分遗。其自奉养甚薄,每于朝会之中,衣裳破裂,或躬提冠履。永定二年,兼起部尚书,监造太极殿。恒服布袍芒履,以麻绳为带。又携干鱼、蔬菜、饭,独啖之,朝士共诮其所为。众性狷急,于是忿恨,遂历诋公卿,非毁朝廷。高祖大怒,因其休假还康,遂于吴中赐死。夫俭,美德也,为国家守分,为子孙惜福,此何不可?若纤啬伤雅道,刻薄斫元气,此老氏所谓多藏厚亡,可鉴也。东坡云:“仆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悭耳。而文以美名,谓之曰俭。然吾侪为之,自与俗人不同。”

山涛晚与尚书和逌过交,又与钟会、裴秀等并申款昵,以二人居势争权,涛平心处中,各得其所,而俱无恨焉。白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祯、牛僧孺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祯、僧孺。为裴晋公所爱重,而不因晋公以进。李文饶素不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处世如二公,亦足矣。然余尝考山涛一心求退,表疏数十上,久乃见听。乐天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时年才五十八,自是盖不复出。中间一为河南尹,期年辄去,再除同知、刺吏不拜。二公功名心淡,故能翱翔容与于去就爱憎之间。以此意推之,虽入虎狼穴可也,况士大夫之同朝者乎!

陆象山曰:“往时充员敕局,浮食是惭。惟是四方奏请、廷臣面对,有所建置更革,多方看详。或书生贵游,不谙民事,轻于献计,不知一旦施行,片纸之出,兆姓蒙害。每与同官悉意论驳,朝廷清明,当时寝罢。偏摩之事,稽考之勤,顾何足以当大官之膳?或庶几者,仅此可以偿万一耳。”富弼素荐王安石,后为赵济言弼沮革新法,落职判汝州。过南京,见张安道,门下客私相谓曰:“二公天下伟人,其议论何如?”立屏后听之,张、富相对,屹然如山岳。富公徐曰:“人固难知也。”张公曰:“谓王安石乎?亦岂难知者。仁宗皇祐间,集知贡举院,盛荐安石有文学,宜辟以考校,姑从之。安石既来,凡一院之事,皆欲纷更。某恶其人,檄以出。自此未尝与之语也。”富公俯首有愧色。大抵祖宗所立法度,极是稳便。老医看病多,故用药不至孟浪杀人。其法虽不无小害,要之择其利多而害少者,则为之耳。后人不知,遂欲轻改,滋弊纷纷,此刘元城之言不可不读也。

宋真宗宫火灾,王旦驰入对,上惊惶语公曰:“两朝所积,朕不妄费,一朝殆尽,诚可惜也。”公对曰:“陛下富有天下,财帛不足忧。所虑者,政令赏罚有不当。臣备位宰相,天灾如此,臣当罢免。”继上表待罪,帝乃降诏罪己,许中外上封事,言朝政得失。后有大臣言非天灾,乃荣王宫失于火禁,请置狱。出其状,当斩决者数百人。旦持以归,翼日乞独对,曰:“初火灾,陛下降诏罪己,臣上表待罪。今反归咎于人,何以示信?且火虽有迹,宁知非天谴耶?果欲行法,愿罪臣以明无状。”帝欣然听纳,减死者数百辈。归融,唐文宗开成初拜御史中丞。时湖南观察使卢周仁,以南方屡灾,取羡钱亿万进京师。融劾奏:“天下一家,中外之财,皆陛下府库。周仁陈小利,假异端,公违诏书,徇私希恩。恐海内效之,因缘渔利,生人受弊。罪始周仁,请重责,还所进。”帝乃诏置其钱于何阴院,以虞水旱。吁!后世有如此宰相、台谏,则旱魃之说,捐俸之例,尚可止也。

杨用修云:“人君之愚暗柔弱,不足以亡其国。亡国者,必刚愎明察之君也。譬之人家,不肖之子,不足以破家。其破家,必轻俊而无检者也。在人臣,则真小人不足以乱国。其乱国者,必伪君子也。”盖真小人,其名不美,其肆恶有限。伪君子则既窃美名,而其流恶无穷矣。是故唐之亡,不在僖、昭而在德宗。宋之乱,不在京、卞而在王安石。或曰:“子何以恕真小人?”余曰:“子不观白乐天诗乎?‘狐假女妖害犹浅,一朝一夕迷人眼。女为狐媚害即深,朝朝夕夕迷人心。”乐天岂恕狐哉!”

东坡上韩魏公《乞葬董传书》:“轼再拜。近得秦中故人书,报进士董传三月中病死。轼往岁官岐下,始识传。至今七八年,知之熟矣。其为人不通晓世事,然酷嗜读书。其文字萧然有出尘之姿。至诗与楚词,则求之于世,可与传比者,不过数人。此固不待轼言,公自知之。然传尝望公不为力致一官,轼私心以为公非有所爱也,知传所禀付至薄,不任官耳。今年正月,轼过岐下,而传居丧二曲,使人问讯其家。而传径至长安,见轼于传舍,道其饥寒穷苦之状,以为几死者数矣,赖而存。‘又且荐我于朝,吾平生无妻,近有彭驾部者,闻公荐我,许嫁我其妹。若勉得一官,又且有妻,不虚作一世人。’皆公之赐。轼既为传喜,且私忧之。此二事,生人之常理,而在传则为非常之福。恐不能就,今传果死。悲夫!书生之穷薄,至于如此其极耶?夫传之才器,恐不通于世用,然譬之象犀、珠玉,虽无补于饥寒,要不可使在泥涂中。此公所以终荐传也。今父子暴骨僧寺中,孀妇弱弟,自谋口腹不暇,决不能葬。轼与之故旧在京师者数人,相与出钱赙其家,而气力微薄,不能有所济,甚可悯笑。公若犹怜之,不敢望其他,度可以葬传者足矣。陈绎学士当往泾州,而宋迪度支在岐下,公若有以赐之,轼且敛众人之赙,并以予陈而致之宋,使葬之有余以予其家。传平生所为文,当使人就其家取之,若获,当献诸公。上冒左右,无任战越。”又《与孙叔静书》,云:“眉山人有巢谷者,字元修,曾应进士、武举,皆无成。笃于风义,已七十余矣。闻某谪海南,徒步百里,来相劳问。至新兴病亡,官为藁殡,录其遗物于官库。元修有子蒙,在里中,某已使人呼蒙来迎丧,颇助其路费。仍约过永而南,当更资之,但未到耳。旅殡无人照管,或毁坏暴露,愿公愍其不幸,因巡检至其所,特为一言于彼守令,得稍修治其殡,常戒主者保护之,以须其子之至,则恩及存亡耳。死罪死罪。”夫世人但知有范氏之麦舟,而不知苏公之急死者至此。文人无行,托言狂简,如此事其可简耶?

自来山人词客,与达官贵人,出文视客,动称之曰:“此咸阳、东西京。”出诗视客,客亦称之,曰:“此开元、大历。”夫孔子作《春秋》,而游夏不能赞一辞。柳下惠之妻诔其夫,门人不能窜一字。其他如吕不韦置千金悬之国门,而卒莫敢一人损益也。嘻!岂其书果不可以损益乎哉?故词赋家去盈气远誉人则可,不然,其不为吕、贾之书者几希。

陈执中在中书,不欲外闻差除。每退朝,即闭省东门,说者讥其不知相体。李迪为相,丁谓擅权,至除吏不以闻,迪甚不平。唐元宗疑吏部选试不公,分为十铨,召入禁中决定,即尚侍皆不得与。吴兢表言:“陛下曲爱谗言,不信有司。非居上临人,推诚感物之道也。夫宰相以知人用人为职,故吏部与阁臣斟酌天下贤不肖,以候朝廷处分。其体执固难逊避,亦难异同。而后世阁臣惧威福之名,不复问吏部,吏部惧权贵之名,不复问阁臣。遂至互相水火,而朝亦不复信部阁矣。是权也,其将安归乎?此不可不为深长思也。

王莽遣使者奉玺书印绶迎龚胜,胜称病笃。使者以印绶就加胜身,胜辄推不受,遂绝饮食,积十四日死。公孙述征李业为博士,业固称疾不起。述羞不能致,使大鸿胪尹融奉诏令以劫业,若起则受公侯之位,不起赐以毒酒。融譬旨曰:“方今天下分崩,孰知是非?而以区区之身,试于不测之渊乎?今宜上奉知己,下为子孙,身名俱全,不亦优乎?”业乃叹曰:“古人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为此故也。”融曰:“宣呼室家计之。”业曰:“丈夫断之于心久矣,何妻子之为。”遂饮毒而死。又聘谯玄,玄不诣,亦遣使者以毒药劫之。太守自诣玄庐劝之行,玄欲遂受毒药。其子瑛叩头于太守,愿奉家钱十万,以赎父死。太守为请,述许之。述又征王皓、王嘉,恐其不至,先系其妻子,使者谓嘉曰:“速装,妻子可全。”王皓先自刎,以首付使者。述怒,遂诛皓家属。王嘉闻而叹曰:“后之哉。”谓死迟于王皓也。乃对使者仗剑而死。费贻不肯仕述,漆身为癞,阳狂以避之。任永、冯信,皆托青盲以辞征命。夫君子伏于岩林之下,平日露光耀采,韬养不密,或为乡曲见推,或为邪人横劫,从之则违曩心,抗之则撄奇祸。至于漆身抉眼,亦良苦矣。语有之,色斯举矣,翔而后集,其唯几先乎?

汉窦宪纳妻,郡国皆有礼庆。汉中郡当遣吏,户曹李邰谏曰:“窦宪不修德礼,而专权骄恣,危亡可翘足而待。顾明府一心王室,勿与交通。”太守固遣之。邰请自行,遂所在迟留,至扶风而宪就执。凡交通者皆坐免,太守独不与焉。唐张九龄,见朝士趋附杨国忠以求官,语人曰:“此曹皆向火乞儿,一旦火尽灰冷,当冻裂肌肤,暴骨沟中矣。”邵尧夫云:“盗之窃物也,方其盗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露也,惟恐其多也。”此言极可为阿附权门之戒。九龄先见,故自不易。独李邰所在迟留,犹称高手。

诸葛孔明无论相业,即苟全性命于乱世七字,不知当时有何奇策。及观王铎尽忠唐室,奋讨贼巢,功垂就,令孜间之于内,解其都统,铎诗云:“二尘上相逢明主,九合诸侯愧昔贤。”可谓慨然有志者。然铎当国家板荡之际,居将相衮钺之任,乃携妓妾辎重,慢藏冶容,行于虎狼之都,三百口遂并命于高鸡泊。惟孔明躬耕薄田,丑女寡欲,其虑深矣。乃知居乱世要须十分清苦,庶可自全,甚则古佣保髡奴,皆此意耳。

司马温公为西京留台,每出,前驱不过三节。后官宫祠,乘马或不张盖,自持扇障日。程伊川谓曰:“公出无从骑,市人或不识,有未便者。”公曰:“某惟求人不识耳。”国朝史良佐,南京人,为御史,巡西城,而家住东城。每出入,怒其里人不为起。一日执数辈送东城御史,御史诘之,其居首者对曰:“民等总被倪尚书误却。”曰:“倪尚书何如?”曰:“尚书亦南京人,其在兵部时,每肩舆过里门,众或走匿,辄使人谕止。曰:‘与尔曹同乡里,吾不能过里门下车,乃劳尔曹起耶?’民等愚,意史公犹倪公,是以无避,不虞其怒也。”御史内善其言,悉解遣之。倪尚书,谓文毅也。大抵居朝廷,则为公卿,归则原是乡里中一措大耳。特以冠服装成贵贱,不知其故吾犹在也。乃拥簇童仆,呵叱父老,闻倪文毅、司马温公之风,得无颜汗乎?

范文正用人取气节,然阔略细故,为帅府多辟置,故相牵谪。人或以问公,公曰:“人之有才能无瑕类者,自应用于宰相。惟实有可用,不幸陷于过失者,不因事起之,则遂为废人矣。”温公在朝,欲尽去元丰间人,程子曰:“作新人才难,变化人才易。今诸人之才皆可用,且人岂肯甘为小人?在君相变化如何耳。若宰相用之,则为君子。”沈忠敏公与求,再居言路,或疑其悉出范宗尹之党,公曰:“近世人才,视宰相出处为进退,盖习以成风。今当别人之正邪能否而公言之,岂可谓一时所用皆不贤,而使视宰相为进退哉!”嘻!古今脱此局者罕矣。余故谓党之一字,宜论于宰相当路之时,不宜太分别于宰相捐印之后。

魏明帝时,刘放、孙资制断时政,大臣莫不交好,而辛毗不与往来。毗子{肖攵}谏曰:“刘、孙用事,众皆影附。大人小降意,不然必有谤言。”毗正色曰:“吾之立身,自有本末。就与孙、刘不平,不过不为三公。大丈夫欲为公而毁其高节耶?”宋孔琳之为御史中丞,劾奏尚书令徐羡之,弟璩之解释琳之,使停其事。琳之不许,曰:“我触迕宰相,政当罪止一身。汝必不应从坐,何须勤勤耶?”孝武时,戴法兴、戴明宝、巢尚之三人权重当时,凡所荐达,言无不行。天下辐辏,门外成市。顾顗之独不降意,常以为禀命有定分,非智力可移,唯应恭己守道。而暗者不达,妄意侥幸,徒亏雅道,无关得丧。乃以其意命弟子原著《定命论》以释之。吕东莱公又言:“凡治事有涉,须平心看理之所在。若其有理,固不可避嫌,故使之无理。若其无理,亦不可畏祸,曲使之有理,政自见得无理。只须作寻常公事看断,过后不须拈出。”说寻常犯权贵取祸者,多是张大其事,邀不畏强御之名,所以彼不能平。若处得平稳妥帖,彼虽不乐,视前则有间矣。然所以不欲拈出者,本非以避祸,盖此乃职分之常。若特然看做一件事,则发处已自不是矣。夫士君子功名淡,祸福轻,知命确,自然不落权贵泥滓中。而更于处权贵之事,心气平,形迹泯,是真不为权贵所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