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问曾静:旨意问你书内云“明亡之恨”等语。前明之亡国,亡于流寇李自成之手,与我朝毫无干涉。自有明之季,政教不修,纲纪废弛,内则盗贼纷起,李自成等扰乱残虐,沦陷京师,外则边警时闻,各处蒙古外藩,皆为劲敌。是蹂躏中国,消耗明之元气,非独本朝也。况我太祖创业以来,并无取明之天下之心。太宗皇帝曾勒兵入关徇地,直到山东临清,周视京城,纵猎南苑,数日乃归。明朝并不能一矢加遗。彼时若欲取明之天下,岂不易如反掌?盖我祖宗列圣惟冀息兵安民,解仇释忿。屡欲与明朝和好,而明之君臣总置之不问。迨李自成已陷北京,明愍帝殉国而死,明祚已绝,明位已移,始请兵我朝,来除寇乱。太宗皇帝命将兴师,兵至山海关,一战而胜。李自成二十万之众,望风逃窜,席卷长驱,是以我世祖皇帝君临万邦,廓清群寇,救亿万臣民于水火之中,为明朝报仇雪耻,是我朝深有德于前明,显然著明可白万世者也。我朝得国较之汤武征诛,更为名正言顺,何明亡之有恨乎?以李自成之横行中原,所过残破,明朝糜饷百万,曾不能少抗其锋。贼兵一至城下,长驱直入,李自成唾手得明之天下。是明之兵力,万万不如流寇甚明。当李自成既陷京师之后,其志方张,精锐之锋未尝少挫,更增明之叛臣降卒以助其势。而我朝兵威甫及,如摧枯拉朽,只经山海关一战,流贼即亡魂夺魄,奔逃溃败。由是而论,我朝之兵力声势,与明何啻相悬云壤乎?设若取明之天下,已早取矣,何待流贼之摧残乎?惟以仁义为心,不肯代有其国。本朝之光明正大若此,今你怀叛逆之心,若在明朝,即是流寇李自成。而乃以明亡致恨为词,曾不反心自问乎?你还有何说?
【译文】
问曾静:皇上问你,你在书信里有“明亡之恨”等说法。明朝的亡国,灭亡在流寇李自成的手里,与我清朝没有丝毫关系。自从明朝未亡时候,国家的政治便已腐败,纲常礼教松弛颓废。国内盗贼四起,李自成等人四处流窜,残忍暴虐,攻占了京城,边境也是警报时闻,各地的蒙族和其他藩属,都成了大敌。所以践踏中国,消耗明朝国力的元气,不只仅是我们大清朝。何况我太祖开始创建帝业以来,并没有夺取明代天下的心思。我太宗皇帝曾经带兵进入山海关视察地形,一直到达山东临清,绕着京城巡视,在南苑(皇家猎园)尽情围猎,几天之后才回去,明朝并没有能力射我们一支箭。那个时候如果想夺取明朝的天下,难道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因为我的列祖列宗,只希望平息战火,百姓平安,解除双方仇恨。我们几次想和明朝和好,但是明朝的君臣总置之不理。等到李自成已攻陷了北京,明朝的崇祯皇帝以死殉国,明国体已经灭亡,明的皇位已经转移,才到我清朝请求派兵去除乱贼。太宗皇帝命令将领率领部队,到了山海关,一战而胜,李自成二十万大兵望风而逃,我军像卷席子一样长驱直入。因此我世祖皇帝亲临中原登上皇位,扫清了大批叛贼,把亿万百姓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为明朝报了仇,洗掉耻辱。所以我大清王朝对明朝实有大恩大德,是十分明显的,可以清清楚楚告诉后代万世。我朝得以统一中国,比起商汤和周武王征伐桀、纣,更加名正言顺,哪有什么明朝灭亡的仇恨?李自成横行中原,所经过的地方到处一片残破,明朝耗费百万银子的军饷,都不能和他们稍稍对抗。贼兵一到京城下面,便长驱直入,李自成不费丝毫的力量得到了明朝天下。所以明朝的军队万万比不上流寇是很明显的。李自成攻陷京城以后,他的斗志仍强盛,精锐的锋芒不曾遭到一点点挫折,又增添了明朝的变节大臣和投降的士兵来为他助威。而我朝威猛军队刚一接触便摧枯拉朽,只经过山海关这一战,流贼就失魂落魄,逃亡溃败。从这方面来看,我朝的兵力和声势,与明朝相比何止相差天地之远呢!假设如果想夺取明朝的天下,早已经得到了,何必等流贼们糟踏呢?只是因为我朝心存仁义,不愿意代替他们占有中国。本朝是如此光明正大,而你却有叛逆之心。如果是在明朝,你就是流寇李自成,你还拿明朝亡国大恨作为话柄,你就不会反省一下自己吗?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原文】
曾静供:这个源头,弥天重犯从前全然不知,盖因失父太早,独居山僻穷陋者,已数十余年左右。附近不惟无史册可以借观稽考,而乡党邻里,并无知事老成传闻,但知本朝代明而有天下,初不知有明之天下,早已失之于流寇之手。直至旧冬,闻大人之说后,又得仰读圣谕,乃知本朝全是以仁义而兴,直驾千古莫媲,其弘功伟绩之在当世。不惟明之君臣感其恩,戴其力,即在当时之草木,亦莫不被德而蒙惠。盖有明之季,上下怠慢,政教全然荡废不举,纲纪颓然倒坠不整,内则任宦官把持国政,外则听诸藩剥削民力,荒氵㸒纵恣,无礼无学,遂致民不聊生,奔入贼党,四起为敌。在外官兵望风而靡,所以贼得长驱,直抵京师。当此之时,生民流离困苦,残杀惨掠,直不啻如水火之告急。
太宗皇帝龙兴东海,政举教修,仁声仁闻,施及薄海内外,并未萌一点取天下之心。曾勒兵入关,纵猎南苑,以期为明解仇释怨,息兵而安民。而明之君臣,竟置之不问,由是振旅东归,当时若有一毫利天下之心,取明直如反掌之易耳。又何待贼陷京城,愍帝身殉国难,明祚已绝,明位已移,请求除寇安乱,而后兴师命将乎?即此一举,较之武王观兵孟津,以冀纣恶之改悔,心事更光明正大,表里无憾。况入关一战而胜,李自成二十万之众流寇,亡魂夺魄,溃散奔逃,扫荡廓清,当时天下之众如出深渊,如睹父母。世祖皇帝由是发政施仁,抚临天下,救亿万生灵之苦于水火之中,而天下之感戴者,不惟在明之君臣雪耻复仇,衔结莫报。而为亿万生灵救死扶生,其大德直与天地同流。由是看来,汤武虽以仁兴,而君臣一伦犹不能脱然无憾。所以当时成汤不免有惭德,武庚不免以殷叛。岂若本朝之有天下得于流贼之手,名正言顺,明臣、汉人皆感激深切,乐为效力致死者乎!弥天重犯从前陷于不知,任臆狂悖,妄引《春秋》以自误,所以有“明亡之恨”等语。到今知之,痛悔流涕,几不欲生,而且蒙恩高厚,更觉无地自容了,复有何说。
【译文】
曾静供:这个事情的源头,犯了弥天大罪的我从前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很早就死了父亲,独身住在穷山僻野已经几十年,我的周围,不只是没有书籍可以借来观看考究,即使是邻居乡亲,也没有知道这些事的老成人传告。我仅知道本朝代替明代占有了天下,当初不知道明代的天下早已经失在流寇的手里了。直到去年冬天,听到大人的解释后,又能够荣幸读到圣上的谕旨,才知道本朝全都是凭借仁义而兴起,在漫长的历史上一枝独秀而没有朝代能比的。这些丰功伟绩在当代,不只是明代的君臣感恩戴德,即使是当时的无情草木,也没有不蒙受皇恩圣德的。因为明朝时,朝庭上下松弛懈怠,政治教化全都废弛不修,纲常风纪颓废不整。内部是宦官把持朝政,外部是听任各个藩王剥削老百姓,荒氵㸒放纵,礼教不存。以至于民不聊生,投奔乱贼,四下大乱,在外地的官兵们望风而逃,所以叛贼能够长驱直入,到达北京。在这个时候,老百姓流离失所,生活困苦,遭到乱贼惨杀掠夺,危急不下于水火之灾。太宗皇帝在东海地方兴起,修明政治,教化大道,仁义的名声传遍四海内外,而且没有萌生一点夺取天下的心思。
太宗皇帝曾经带兵入关,在南苑尽情打猎,来期待和明朝解除怨仇,平息战火,使百姓安居乐业。而明朝君臣,竟置之不理,因此遗憾地回去了。在当时如果有一毫谋取天下的想法,夺取明朝正是易如反掌的事,又何必等叛贼攻陷京城,崇祯帝以死殉国,明朝已亡,明皇位已失,接到平叛除寇的请求后,才命令将领率军队出发吗?这样的行动,比较起武王陈兵孟津,希望用兵力压使殷纣王有改悔之心,想法更加光明正大,内心外表没有丝毫感到缺憾的。何况进入山海关后一次战斗便击败了李自成二十万多的军队,乱贼失魂落魄,四下逃亡溃散。扫荡了敌人,平定了天下。当时天下百姓,像从深渊中挣扎了出来,像看到了父母。世祖皇帝从此发布了一系列仁政措施,安抚天下百姓,把亿万百姓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而且天下感恩戴德的人,不只是为明代的君臣报了仇,洗掉耻辱,使他们结草衔环也无法报答恩惠,而且把亿万百姓从死亡中救出,这样的功绩,可与天地同存。从这方面看来,商汤武王虽然凭借仁政兴国,但在君臣伦理上,还不能够超脱,没有遗憾,所以在当时商汤不免有惭愧之心,而武庚也免不了打着为殷雪耻的旗号,背叛周朝。哪里比得上本朝拥有的天下是从流贼手中得到,名正言顺,明朝臣子和汉族人都十分感激,乐意为本朝拼死效力呢!犯了弥天大罪的我从前被蒙蔽,一无所知,狂妄任性,错误地引用《春秋》的话来论证,所以有了“明亡之恨”等说法。到现在知道实情后深感后悔,流泪不止,几乎不想再活下去,而得到了如此浩荡的皇恩,更觉惭愧得无地自容了,哪还有什么可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