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信使郝文忠公(经)
国信使郝文忠公
卷十五之一
公名经,字伯常,泽州陵川人。召居潜邸。岁己未,扈从济江,授江淮宣慰司副使。中统元年,拜翰林侍读学士,充国信使,奉使于宋,宋人馆于真州,凡十六年始得归。卒,年五十三。
公幼不好弄,沈厚寡言。金季乱离,父母挈之河南,偕众避兵,潜匿窟室,兵士侦知,燎烟于穴,爩死者百余人,母许以预其祸。公甫九岁,暗中索得寒葅一瓿,抉齿饮母,良久乃苏。其卓异见于童稚若此。 【高唐阎公撰墓志。】
金亡,北渡,侨寓保定。乱后生理狼狈,晨给薪水,昼理家务,少隙则执书读之。父母欲成其志,假馆于铁佛精舍,俾专业于学,坐达旦者凡五年。蔡国张公闻其名,延之家塾,教授诸子。蔡国储书万卷,付公管钥,恣其搜览。公才识超迈,务为有用之学,上泝洙、泗,下迨伊、洛诸书,经史子集,靡不洞究,掇其英华,发为论议,高视前古,慨然以羽翼斯文为己任。自是声名籍甚,藩帅交辟,皆不屑就。 【墓志。 又保定苟公撰行状云:公尝自诵曰不学无用学,不读非圣书。达必先天下之忧,穷必全一己之愚,贤则周、孔,讵如韦如脂,为碌碌之徒而已耶,故慨然以兴复斯文道济天下为己任。读书则专治六经,潜心伊、洛之学,一以穷理、尽性、修己、治人为本,其余皆厌视而不屑也。故世之为词章学者,始则羣聚讪笑,终亦拱视而服之矣。江汉赵先生曰:「江左为学读书如伯常者甚多,然似吾伯常挺然一气,立于天地之间者,盖亦鲜矣。」】
世祖在潜邸,罗致异儁,挹其闻,遣使者一再起公。既奉清问,上稽唐、虞,下迨汤、武,所以仁义天下者,缓颊以谈,粲若所陈也。帝喜隃所闻,凝听忘倦,且俾书所欲言者,条数十余事,皆援据古义,劘切时病。及践阼更化,用公之言居多。 【涿郡卢公撰墓碑。】
岁己未,宪宗自将伐宋,建益上流,世祖总东师,跨荆、鄂。公建议大槩以谓「彼无衅可乘,未见其利。唯修德以应天心,发政以慰人望,简贤以尊将相,惇族以壮基图,抚殊俗,制列镇,以防窥窃,结盟保境,兴文治,饬武事,育英材,恤罢氓,以培埴元气。藏器于身,俟时而动,则宋可图矣。」帝伟公所论,以为江淮、荆湖南北等路宣抚副使。然势不中止,遂绝江围鄂。守将贾似道駴,遽请和,属宪庙升遐,王师言还。 【墓碑 又按公班师议云:今吾国内空虚,塔察国王与李行省肱髀相依,西域诸胡窥觇关陇,隔绝旭烈大王,病民诸奸各持两端,观望所立,莫不觊觎神器,染指垂涎。一有狡焉,或启戎心,先人举事,腹背受敌,大事去矣。且阿里不哥已行赦令,令脱里察为断事官、行尚书省,据燕都,按图籍,号令诸道,行皇帝事矣。虽大王素有人望,且握重兵,独不见金世宗、海陵之事乎?若彼果决,称受遗诏,便正位号,下诏中原,行赦江上,欲归得乎?愿大王以社稷生灵为念,奋发干刚,断然班师,与宋议和,置辎重,以轻骑归,渡淮乘驿,直造都,则彼之奸谋,冰释瓦解。遣一军逆大行灵舁, 【遣一军逆大行灵舁 「舁」元史卷一五七本传作「舆」。】 收皇帝玺。遣使召旭烈、阿里不哥、摩哥诸王,会丧和林。差官于汴京、京兆、成都、西凉、 【西凉 原作「西京」,据聚珍本及郝文忠公集卷一八班师议、元史卷一五七本传改。】
东平、西京、北京抚慰安辑,召太子镇守燕都,示以形势。则大宝有归,而社稷安矣。】
世祖御极,欲柔服宋人,以公奉使,告登宝位,且征前日请和之议。或为公言:「宋人谲诈叵信,盍以疾辞。」公曰:「自南北遘难,江、淮遗黎,弱者被俘略,壮者死原野,兵连祸结,斯亦久矣。圣上一视同仁,务通两国之好,虽以微躯蹈不测之渊,苟能弭兵靖乱,活百万生灵于锋镝之下,吾学为有用矣。」乃授翰林侍读学士,佩金虎符,充国信使。 【墓志。 又行状云:陛辞,公请与一二蒙古人偕行,诏不许,曰:「只卿等往,彼之君臣皆书生也。」】
公方隃淮,边将李璮辄潜师侵宋,两淮制置使李庭芝寓书于公,蔑以款兵,馆留真州,藉为口实。公答书:「弭兵息民,通好两国,实出圣衷。日谕边将,戢戍守圉,以契和议,众所闻知。今启衅自璮,一旦律以违诏,将无所逃罪,此何与使人事也。」公复上书宋主,移文其执政,论辩古今南北战和利害甚悉,皆不报。顾穷极变诈,以撼公之志,知其终不可怵于诡数也。楗鐍馆所,堑垣栫棘,驿吏诃阍,夜士鸣柝,防闲挫抑,狱犴之严,不啻如此。介佐而下,久于囚羁,戚嗟尤怨,无复生意。公语之曰:「乡顾望不前,将命之责。一入宋境,死生进退,听其在彼,守节不屈,尽其在我者。岂能不忠不义,以辱中州士大夫乎!但公等不幸,须忍死以待。揆之天时人事,宋祚殆不远矣。」众服其言,亦皆自振励。 【墓碑。 又行状云:公将入宋境,忧朝廷初政,治具未完,遣使上封事,言阙失,以为国家振举纲维,修明礼乐,虽不能便如三代,亦当期致汉、唐,不宜苟且参用憸人,以蠹国政。又极论风俗者,天下之命脉,方今最为败乱,当速修理。 又云:宋人既留公不遣,见公辞气曾无少沮,明年伴使朱宝臣为报本朝异闻,公弗听,复累言之,公厉声曰:「此事断无,设若有之,当发遣我辈还国。」宋人知公志节终不可夺,亦不忍害,反畏而敬之。 又按公与宋论本朝兵乱书云:主上之立,固其所也。太母有与贤之意,先帝无立子之诏。主上虽在潜邸,久符人望,以亲则尊,以功则大,以理则顺。爱养中国,宽仁爱人,乐贤下士,甚得夷夏之心,有汉、唐英主之风。加以地广兵强,神断威灵,风蜚雷厉,其为天下主无疑也。故属籍之尊而贤者,合丹大王,先帝之终,率先推戴;摩歌大王,主上庶弟也,在诸王中,英贤亚于主上,先帝临终,畀以后事,先归推戴;塔察国王,士马精强,尝代主上帅东诸侯,亦先推戴;旭烈大王,主上母弟也,总统西师,镇压西域二十余国,去中国三万余里,亦遣使劝进,言「兄亡弟及,祖宗法也。长兄既没,次兄当立,兄若不立,吾谁与归?」主上乃集大统,应天人。即位之初,聘起诸儒,更定制度。不意一二惧罪不逞之徒,纠合奴隶,间离骨肉,劫立阿里不哥,缔起兵端,拒命漠北。以次则幼,以事则逆,以众则寡,以地则偏,兵食不足,素无人望,则彼卒无所成无疑也。今主上既以正立,一时豪杰,云从景附,奄有中夏,纵彼小有侵轶,则塔察国王一族足以平荡,其余三十余王,犹卷甲牧马,从容营卫。矧中国诸侯,如史、如李、如严、如张、如刘、如汪,大者五六万,小者不下二三万,虓将劲卒,莅习兵革, 【莅习兵革 「莅」原作「荏」,明钞本边改作「莅」,清钞本作「莅」,今据改。】 视蒙古、回鹘尤为猛鸷,其肯使蠹国害民之尤者复肆虵豕。彼之屈强,祇以自毙,而不足以为害也明矣。】
至元十一年,丞相伯颜奉辞南伐,江、汉名城,望风乡附。世祖命礼部尚书廉希贤,诘宋执行人之故,遂以礼归公。闻婴疾在涂,医问络绎。既至,锡燕路朝,以张异睠,隐其瘁于厪事也。诏治疾于家,病遂殆,不起,以闻,天子悼焉。命其子采麟起家知林州。凡从公使宋者,赐爵各有差。 【墓碑。】
初,公之使宋也,内则时相王文统,忌公重望,排置异国,阴属边将违诏侵宋,沮挠使事,欲以款兵,假手害公;外则宋权臣似道,窃却敌为功,取宰相,畏公露其丐盟幸免之迹,遂主议羁留,举国皆知其非,似道不恤也。公拘仪真馆,十有六年。去国未几,而文统伏诛,甫归国,宋探误国之罪,似道殛,宋随以灭。然则怀奸怙宠,倾陷善良,虽暂若得计,机发祸败,曾不旋踵。抑宋有亡征,公与阨会,其患难不渝,始终名节,窘一时而亨百世者,初非不幸也。 【墓碑。】
公幼至孝,抚诸弟极厚,待宗族疏近如一,笃友乐施。德于己者,虽细惠必报。然伟特方严,风岸陗立,众不可攀,熏良莸奸,题帖无贷, 【题帖无贷 「题帖」聚珍本作「奖黜」。】 故用世之志,适际可为。已堕奇摈,既处幽所,日以立言载道为务,撰续后汉书,绌丕侪权,还统章武,以正寿史之失。着春秋外传、易外传、太极演、原古录、通鉴书法、玉衡贞观。删注三子,一王雅,行人志,各数十卷。公于辞以理为主,雄浑有气。文集若干卷,传于世。 【墓碑。 又临川吴公文集云:昔公使宋,留江淮间十有余年,常贻书宋之君相,其言忠厚恳恻,内为国计,外为宋计,其心平恕广远,真古之仁人君子哉。宋之柄臣阻遏掩蔽,不使上闻,以自速灭亡,悲夫!公前时从世祖渡江取鄂,作望黄鹤楼词,他人处此,必谓乘方兴之势,殄垂尽之命,一举而吞噬之也夫何难,而公之词乃曰:「问南朝之士,有何长策,更休把苍生误。」则其忠厚恳恻之言,平恕广远之心,与后来贻书之意同,真古之仁人君子哉。】
○静修刘先生(因)
静修刘先生
卷十五之二
先生名因,字梦吉,雄州容城人,隐居不仕。至元二十年,召为右赞善大夫,未几辞归。又召为集贤学士,以疾辞。三十年,卒,年四十五。延佑中,赐谥文靖公。
君天资卓轶,早岁读书属文,落笔惊人。既又涵浸义理,充广问学,故声名益大以肆。裕宗方毓德青宫,闻其贤,以右赞善大夫召至京师。未几,辞以亲老归养。居数岁,朝廷尊仰德谊,拜集贤学士,又以疾辞。踰年,遂不起,春秋四十有五,缙绅惜之。 【野斋李公撰文集序。】
先生上宰相书曰:「因幼读书,接闻大人君子之余论,至如君臣之义,自谓见之甚明。姑以日用近事言之,凡吾人所以得安居而暇食,以遂其生聚之乐者,君上之赐也。是以或给力役,或出智能,各有以自效焉。此理势之必然,亘万古而不可易者也。因生四十三年,未尝效尺寸之功,以报国家养育生成之德,而恩命连至,尚敢偃蹇不出,贪高尚之名以自媚,而得罪于圣门中庸之教也哉!且因自幼及长,未尝一日敢为崖岸卓绝、甚高难继之行。或者不求其实,止于纵迹近似者观之,是以有高人隐士之目,因未尝以此自居也。向者,先储皇以赞善之命来召,即与使者俱行,再奉旨令教学,亦实时应命。后以老母中风,请还家省视,不幸弥留,竟遭忧制,遂不复出,初岂有意不仕耶!今天子一新时政,虽前日隐晦之人,亦将出矣,况因非隐者耶。因素有羸疾,自去年丧子,忧患之余,继以痁疟。今岁五月,疟疾复作,至七月,烝发旧积,腹痛如刺,下血不已。自念旁无期功之亲,家无纪纲之仆,恐一旦身先朝露,必至累人,遂遣人于容城先人墓侧,修营一舍,傥病势不退,当居处其中以待尽。遣人之际,未免感伤,由是病势益增,饮食极减。至八月,使者持恩命至,因初闻之,惶怖无地,又虑若稍涉迟疑,则不惟人臣之心有所不安,而踪迹高峻,已不近于人情矣。是以即日拜受,留使者,候病势稍退,与之俱行。迁延至今,服疗百至,略无一效,乃请使者先行。惟阁下俯加矜悯,曲为保全,始终成就之。」 【静修文集。】
呜呼!金蹂宋踰南,两帝并立,废道德性命之说,以辨博长雄为词章,发扬称述,率皆诞漫丛杂,理偏而气豪,南北崇尚,几无所分别。当是时,伊、洛之学传南剑,至干道、淳熙,士知尊其说阐明之,朱文公统宗据会,纤巨毕备,正学始崇。又未几,伪学造谤,咸讳其说,以售仕于时。金将亡,各流离自保,乌睹所谓经说哉。有明其说者,独江汉赵氏,私相笔录,尊闻传信,稍自异流俗。皇元平江南,其书稛载以来,保定刘先生因笃志独行,取文公书,会稡而甄别之,其文精而深,其识专以正,盖隆平之兴,使夫道德同而风俗一,不在于目接耳受而有嗣也。 【会稽袁公文集。】
伏见保定处士刘因,隐居教授,不求闻达。属裕宗在东宫,由布衣起为赞善大夫,旋以母老辞去。又以集贤学士召,而不复起。是其志趣高尚,有非时辈所敢望。或者谓因矜己傲物,索隐之流,臣谓不然。夫风俗之薄也久矣,士之处世,不自贵重,闻一人之誉,一章之荐,喜见颜色,惟恐或失,不复知有廉耻等事。何则?私欲动于中,利禄夺于外也。而斯人也,授以三品清要之官,辞而不顾,非操守有素,能如是乎!当风俗浇薄之中,忽得斯人,庶几息奔竞,厚风俗,而士类亦知惩劝矣。 【助教吴明进策。】
翰林待制欧阳玄赞先生之像曰:「微点之狂,而有沂上风雩之乐;资由之勇,而无北鄙鼓瑟之声。于裕皇之仁,而见不可留之四皓;以世祖之略,而遇不能致之两生。乌乎!麒麟凤皇,固宇内之不常有也,然而一鸣而六典作,一出而春秋成。则其志不欲遗世而独逞也明矣,亦将从周公、孔子之后,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