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公、庞德公,老子之徒也。子房,人杰也,黄石公以进履折之,曰:“孺子可教”。孔明卧龙也,每见庞德公,拜于床下,初不令止;仲尼圣人也,老子曰:“子去子之骄气,与子淫态。”黄石公降一子房而隐谷城,庞德公降一孔明而隐鹿门,老子降一仲尼而隐流沙。盖名遂则身退矣!是射骂禽王之法也。故曰二公者,老子之徒也。
博浪一槌,张子房不必论,即始皇大索十日即止,亦自有英雄收放处。若使日日捕贼,终始不出,则秦天子与县伯州尉何异,岂足称圣人之威哉?茅山娄道人云:卢仝茶歌,饮到七碗,自然当有个结局。不然此诗无了期矣!始皇极粗悍人,却得此意。故其威不亵。
唐元征状元云:今天下有三事没处法:燕都中士大夫得病无良医;秦晋人种田无时雨;三吴晋绅子弟读书无家教。一味但靠天耳!余因思无医则保养;无雨则穿渠;无家教则慎择交游。此便是没处法中处法也。
《易》之诸爻,安排一定而不可易。非《易》也,数也。观其占之吉凶,而以时消息焉!此真《易》也,其理则在我者也。故善《易》者,求《易》之理于我,而不求《易》于数,理变而数亦与之俱变矣!此以义立命,而以人胜天之说也。
颜子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孔子贤之,非贤其安贫乐道也。安贫乐道,独行苦节之士皆能之,何足以难颜子?颜子王佐才也。箪瓢陋巷中,却深藏一个王佐。当是时,不特仲由子贡诸侪辈拉他不去,即其师孔子,栖栖皇皇,何等急于救世?而颜子只是端居不动,而且有以身讽孔子之意。其后孔子倦于辙环,亦觉得陋巷的无此劳攘;厄于绝粮,亦觉得箪瓢的无此困顿。又其后居夷浮海,毕竟无聊,原归宿到蔬水曲肱地位。而后,知颜子之早年道眼清澈耳!所以有感而三叹其贤也。古人云:智与师齐,减师半德。智过于师,乃堪传授。其颜氏之谓耶?故终日不违。不见他如愚,惟于箪瓢陋巷时味之,绝不露王佐伎俩,亦绝不露三十岁少年圭角。至此方见得颜子如愚气象。
或曰,仁者寿而颜子夭,何与?余答曰:“颜子太老成,当三十之年,正当发散,而件件务在收敛。春行冬令,所以早凋。”又问曰:“以颜子之贤,进无功业,退无著述,何与?”余曰:“张仪有云,苏君之时,仪何敢言?况孔子在乎!”虽然,《春秋》有孔子,是天地无限灵秀之气生他出来。山东一隅,地有几许大,却又出一颜子。此应是余气所生也。余气岂能做得功业?文章总能做得,亦不过剩水残山而已。故有尧舜之父,而遂有不肖之丹朱商均。有孔子之父,而遂有先卒之伯鱼。大要坐在气薄耳!惟文王父子,最为济美。然管蔡之流言,武王之太白,周公之东征,皆无复淳气之守。盖大地既生文王,则余子亦不免驳杂矣!况其他哉?大块之上,必无嘉苗。松柏之下,必无茂草。颜孔同时,幸亦在此,不幸亦在此。
东坡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自以为至矣,然尚不如至人之入鸟不乱行,入兽不乱群者。入鸟不乱行,人兽不乱群,此亦自以为至矣,然又不如菩萨向异类中行化度设法者。故鸡群之鹤,岂同大海之鹏?大海之鹏,岂望九霄之凤?
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自古鲜有脱此局者,盖亦有故。大抵谋臣中王佐最少,杂伯者最多。阳施阴翕之谋,蹑足附耳之态。一时虽若效忠其君,未有不貌屈而心丑之者。岂惟丑之?抑且惧之矣!富室之构讼也,惟恐讼师之不力也,及其胜也,惟恐讼师之不去也。重耳反国,子犯曰:“臣负羁绁,从君巡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范蠡之辞勾践也亦曰:“主辱臣死,请从会稽之诛。”二公之决于一去者,非独为其君之惨刻,亦觉平日有自纳败阙处也。武侯处先后主,邺侯处肃代,每事正而不谲,固由其天资粹美,心事纯白,然早已算到此矣!故善谋国者,宁使人以正见惮,无使人以谲见猜。
管仲尝曰:“吾始困时,与鲍叔贾。分财利自多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与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有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尝幽囚受辱,鲍叔不以为无耻,知我不著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管仲相,凡内修政事,外连诸侯,桓公必质之鲍叔。鲍叔曰:“公必行夷吾之言,公乃行之。”夫鲍叔之于管仲,不惟知之,又从而荐之;不惟荐之,又从而左右之。交游中感恩知己,孰有过于仲者。及仲寝疾,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不幸,而不起此疾,彼政我将安移之?”仲未对。公且问鲍叔之为人,对曰:“鲍叔君子也。千乘之国,不以其道予之,不受也。虽然,其为人好善而恶恶已甚,见一恶终身不忘,不可以为政。”鲍叔之待管仲如此,管仲之待鲍叔如彼,正所以护鲍叔之短,而保鲍叔之令名也。世人但解鲍叔之知管仲,而不解管仲之尤知鲍叔。是两人者,真相知也。曹参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宰相有隙,至何且死,推贤惟参。参闻之,亦告人:“趣治行,吾且入相。”使者果召参,参去属其后相,悉遵何约束,无所变更。此二人事,虽与管仲相反,而其相知实相类。
张江陵以猛为政,其后继之者,剂猛而为宽。数年以来,相权旁落,几不复振。鲍叔一齐大夫,识见却甚高,其荐管仲也,曰:“臣之所不如夷吾者,治国不失其柄。”只此一句,便得相天下的肯綮。门生问余曰:“如何能不失国柄?”余曰:“刘先主托孤孔明曰:‘若其不才,君自取之。’此言极可为猜险之本。孙盛云:赖诸葛威略,足以检卫异端。故使异同之心无由自起耳,此不失国柄之一事也,他可类见。”
荆石王公云:往过松江,见陆平翁,偶谈及《春秋》,因问《春秋》道名分,而孔子不斥管仲,即《论语》亦然。此是何意?平翁云:节义特学问中一件事,故圣门不甚及之。此语尚未了然。余曰:“管仲之于子纠,不当以君臣名分律之。子纠小白,皆齐襄之公子耳,若以公子纠为君,则当时置周襄王于何地?故管仲既归小白之后,劈头主意,便欲尊周室,要见周天子尚在,则公子纠不得为君。公子纠不得为君,则管仲亦不得为忘君而事仇也,其尊周之意想如此。若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管仲第二念。”
如何是独乐乐?曰:“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如何是与人乐乐?曰:“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如何是与众乐乐?曰:“此中空洞原无物,何止容卿数百人。”
巧矣哉!管仲之服楚也。曰: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汝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盖昭王之事大,大则难当。苞茅之事小,小则易受。所以楚子遂曰:“贡之不入,寡人之罪也。”敢不共给,盖不知不觉赚入管仲术中。管仲但须得此一句,便装成服楚极大题目。楚服而诸侯响应矣。俗儒遂以此举为尊周攘夷,仲而有灵,宁不失笑。
伍子胥曰:“我必覆楚。”申包胥亦不复阻遏他,任他自覆去。申包胥曰:“我必复楚。”伍子胥亦不复堤防他,任他自复去。大丈夫心事,光明磊落,无不可以对人言者。此二公是也。余读史至此,真如食哀家梨,爽口之甚。然为子胥难,为包胥易。子胥鞭平王之尸,辱楚王之宫。志行仇雪,其漫天塞地之气,至此一滴无余矣!此不必包胥借兵,人人可以破吴。包胥特乘其强弩之末,以张振蒙之势耳!包胥之奇,奇在秦庭痛哭;又奇在复楚逃赏。如子胥报仇之后,但欠一死。若即时自刎,以从父兄于地下,则古今尚有哀而怜之者。虽然,子胥恩仇分明人也,既借吴以报楚,独不留一死以报吴哉!
昔道士侯道华喜读书,或问其意。答曰:天上无凡俗神仙。后果腾举而去。吕洞宾陈抟贺元施肩吾皆本书生。宋谯定雍孝闻尹天民亦皆以儒士得道。定百二十余岁,故在青城山中采药,人有见之者,读易尚不辍也。黄山谷尝云:子弟诸病皆可医,惟俗不可医。余谓神仙不读书,亦是一个俗汉。所谓顽仙不如才鬼耳!
曹公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尝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谈论,戏弄言词,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吾乡何玄朗尝与赵大周闲论偶及之。大周曰:“狮子是我西方之兽,终日跳掷,无一刻暂休。盖其猛烈之气不得舒耳!故与之球,以有耗其气,遂终日弄球,忘其跳掷。曹公之举动轻躁,亦是其胸中猛烈之气不得舒也。”其亦可谓善论古人者矣!
问安成君果用李左车,韩信成擒乎?抑信别有处也?予曰:“不然,左车设策,而韩信使人闲视,知其不用。此便是大渗漏处,则信破之必矣!韩信折节李左车,却是从跨下得力来。”
尝问小儿辈,韩信如何是人杰?曰:“看他登坛数语。”又问如何是登坛妙处?不能答。夫沛公之为汉王也,项羽以巴蜀道险,秦迁人皆居之,乃曰:“巴蜀亦关中也。”以示不负三分关中之约,其实封闭他在一处,使章邯以四十万兵,扎住汉口,不容汉王有出头地,当时萧何无策,曰:“屈一人之下者,伸于万人之上。”但能劝汉王入,亦不能使汉王出。张子房亦无策,惟烧绝栈道而已。但能防项王入,亦不能使汉王出。韩信走来,却自不同。曰:“项王诈坑秦降卒四十余万,唯邯欣翳独免。”秦怨此三人,痛入骨髓。夫信料汉中可出,乃在章邯辈看来,料章邯辈可破,乃在三人独免。秦父兄怨入骨髓处看来,自是汉王遂部署诸将,留萧何收巴蜀租税给军粮食。八月从故道也,章邯迎战败走,王遂至咸阳。此一条出路,却是韩信走来打开的,萧何子房皆思量不到,安得不并称三杰?至于囊沙背水,木罂渡军之类。特是兵法中巧事,还是眼力识见不可及?
信之亡也,萧何之追也。或两人商量合做的。汉王嫚骂,呼大将如小儿,信不逃,何不追,不能激得他筑坛,此理似亦有之。然韩信、萧何与语便大奇之,则萧何鼻孔绳索,已在韩信手中。信走不怕萧何不追他,何必弄此诡谲,以丞相而追韩信。筑坛所拜,非信而谁。一军皆惊,毕竟是太史公装点形容之语也。但不知萧何与语大奇者,是何等说话?决不就是登坛数语,惜太史公失载,可恨。
孔子梦周公,尚是耳中鸣磬,眼中金屑也。直到不梦见周公,便是一齐放下。所谓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耳!文中子有疾,召薛收谓曰:“吾梦颜回称孔子归休之命,乃寝而终。”吾朝吴与弼亦云:梦见孔子。议者谓其堕落魔境。乃知孔子云吾衰,非是真衰,正到大休歇处矣!至人无梦,愚人亦无梦。以愚人而造至人甚难,以至人而还造愚人,亦甚不易也。
或问于余曰:“孔明亦有失处,东结孙吴,西攻曹操,此定局也。云长守荆州时,权遣使为子求婚,云长骂辱其使,不许婚。权大怒,遂有白衣摇橹之祸,孔明此处少调停。此一失也;治蜀时,不置史官,文献阙略,此二失也;尝荐姜维于蒋琬曰:姜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又曰:伯约甚敏于军事,既有胆义,深解兵意,此人存心汉室,而苦无人教军事,尝遣诣宫觐见主上。后姜维以此自恃,每欲兴举大事,卒至汉亡。此三失也;后主爱宦人黄皓,皓便嬖慧佞,孔明不能屏之使去,此四失也。”余应曰:“此系君读史不熟耳!云长在荆州时,孔明方镇守成都,相去几千里。孙权仓卒求婚,孔明岂能照点得及?孔明尝与法正刘巴李严伊籍共造蜀科,当必念及史官一事。况平日所至,营垒井灶,圊溷藩篱障塞,皆应绳墨。如此琐碎,尚且周到,史官安得独阙?想蜀亡之后,收图籍者无人,遂至废失。据《孔明文集》有二十四篇,计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今一字不见,则《蜀史》可知矣!姜维之才,自琬祎之后,实鲜其比。维本羁旅托国,每见黄皓恣擅,启后主杀之。后主曰:皓奔走小臣耳!何足介意?维见皓枝附叶连,惧于失言,逊词而出。而皓亦欲废维,维以此亦危惧。累年出征,不复还成都。一以伸讨贼之义,一以避黄皓之谗。孔明六出祁山,亦是此意。然而不复剪去黄皓者,又有妙处。盖孔明当先主托孤时,其不才自取之语,孔明已负不安。若黄皓一宦官耳,却又与之恼噪,必除之而后已。后主不惧则疑。故出师之后,但以驾驭事付之董允,允常数责于皓,皓畏允不敢为非,终允之世,皓位不过黄门。然后主尚不能忘于允,曰:尝见董允切齿黄皓,我尝恨之。则其情事可知矣!孔明所以放他一路,不惟得相臣大体,即吴魏之反间,黄皓之倾危,不得而入也。看来孔明何尝有失?君请熟读史自见耳!”
文章自三代而后,秦汉最称简古。惟治安策,天人策,累累凡数百万言。汉人长文章,自贾谊董仲舒作俑始,汉武帝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既至,问治乱之事,申公但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太史公序》云:上方好文辞,见申公对,默然。申公此时八十余,识见老成。此言不独救武帝好文辞,且欲救董贾文章之多也。康王命毕公曰:辞尚体要。上之谕俗且然,而况人臣之章奏乎?章奏至数百万言,即儒生读之,口燥舌沸而不能止。天子一日万几,其难又可知矣!武宗时,韩公文欲攻刘瑾,而属李梦阳具奏草曰:“毋文,文觉弗省也。毋多,多览弗竟也。”此言极得告君之体,故观申公老人一言,觉董贾文章,尚有少年气习。
燕人有恶樊哙党于吕氏,曰:“宫车晏驾,将尽灭赵王如意之属。”汉高大怒,诏平勃斩樊哙。平勃计曰:“哙,帝之故人也,功多有亲且贵。今以忿怒欲斩之,恐后悔。”令囚而致上,乃召哙接载槛车传诣长安。平之不斩樊哙,非为汉高,实怕吕氏。《大事记》曰:春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氏计。汉高病,吕后专,欲以事诛异姓王及大功臣,遂称病不行。语颇泄。卢绾之反也,樊哙以相国将兵讨之,其命虽出于高帝,实以吕后椒房之戚也。哙以吕氏女弟吕媭为妇,生子伉,比诸将尤最亲。哙既党于吕氏,若哙死,吕后能忘报于平乎?平尝对高帝云: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帝用樊哙,却犯陈平此语。平以是不敢斩哙。然项王用诸项,亦是六国风气。如齐之田忌田婴田文,韩之公仲公叔,赵之奉阳平原君。魏之无忌,皆公族也。项王沿习此风,故悉用诸项。孰料项伯之有外心乎?诸项中唯项伯最著,而余皆不载姓名。史但云:诸项氏枝属皆不诛,封项伯等四人为列侯,赐以国姓而已。汉王族甚微,仅一戛羹侯兄而不用。用樊哙未几,又欲斩之,得无有感于陈平。所谓项王任爱妻昆弟之一言乎?故以斩哙示公,不然何不命他人,而独命平也?此平之所以愈不斩也。
余尝看项羽规模格局,也不是端冕凝旒南面的人,又不是垂绅正笏北面的人。所谓一将有余,而万乘不足,其亦易之乾卦,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者乎?究竟只好成一霸王耳!
杜子美依剑南严武,严武辟为参谋。杜子美有遣闷诗呈武云: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桓公谓孟嘉云:人不可以无势,我乃能驾驭卿。若杜子美与孟嘉,是皆有所不得已也。余独不然,最喜诵南宋陈仲微二语: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才,而不可啖尝天下之豪杰;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而不可陆沉天下之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