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朱熹曰:“致,推而极之也。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所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矣。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故其效验至于如此,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是其一体一用虽有动静之殊,然必其体立而后用有以行,则其实亦非有两事也。”
又曰:“三辰失行,山崩川竭,则不必天翻地覆然后为不位矣;兵乱凶荒,胎卖卵血,则不必人消物尽然后为不育矣。凡若此者,岂非不中不和之所致,而又安可诬哉?”
臣按:《中庸》此三言者,《章句》以为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而又总一言以结之,曰圣神功化之极。至于《或问》又曰:“万化之本原,一心之妙用,圣人之能事,学问之极功。”是则古今为学为治之道皆莫有大于此者矣。吁,上而天、下而地,万物群生于其中,人为物之灵,人君又为人之最灵而至贵者也,以最灵至贵之人,立乎天地之间,出乎人物之表,大而能化,神妙莫测,参赞两间而为三才之主,首出万物而居五位之尊,具天地之气以生而能定天地之位,受万物之养以成而能致万物之育,是岂无故而然哉?亦惟本乎一心焉耳。其心之体为性而有天然自有之中,戒惧以致其中,所以守其未发之大本而天命之性于是乎养矣;心之用为情而有本然自有之和,慎独以致其和,所以精其中节之达道而率性之道于是乎全矣。先儒谓前后只是性道两句功夫而教在其中,其用功处只在戒慎恐惧慎致六字而已,孰谓圣神功化之极而有外于人之一心哉?
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
朱熹曰:“此言九经之效也。道立谓道成于己而可为民表,所谓皇建其有极是也。不惑谓不疑于理,不眩谓不迷于事。敬大臣则信任专,而小臣不得以间之,故临事而不眩也。来百工则通功易事,农末祖资,故财用足。柔远人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涂,故四方归。怀诸侯,则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广矣。”
臣按:《中庸》此章言九经,朱子于《或问》其言详尽,真氏既已具载于前编矣。夫九经始于家、中于国、终于天下,至于柔远人、怀诸侯极矣,柔远人而四方有归服之诚,怀诸侯而天下有畏威之效,则是内而五服九州,外而九夷八蛮,德泽之所及者化强梗而为柔顺,威声之所震者变疑贰而为畏服矣。推原所自,何莫不本于齐明盛服,非礼不动,内外一于诚敬之所致哉。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朱熹曰:“天下至诚,谓圣人之德之实,天下莫能加也。尽其性者德无不实,故无人欲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细精粗,无毫发之不尽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赋形气不同而有异耳。能尽之者,谓知之无不明而处之无不当也。赞,犹助也。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而为三也。此自诚而明者之事也。”
臣按:先儒谓此乃有德有位圣人之事,惟尧舜足以当之。嗟乎,孟子有言:“人皆可以为尧舜。”矧受上天之付托而为万民之父母者乎,既有其位何患无德,德者天所赋予人,人有之行道而有得于心斯有之矣,然则若何而致其力耶?下章曰其次致曲,谓善端发见之一偏。自其发见之厚处而推致之以造其极,积而至于能化,则其至诚之妙亦与天下至诚之圣人无以异矣,故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
朱熹曰:“既无虚假,自无间断。久,常于中也;征,验于外也。此皆以其验于外者而言之,郑氏所谓‘至诚之德,著于四方’者是也。存于中者既久,则验于外者益悠远而无穷矣。悠远,故其积也广博而深厚;博厚,故其发也高大而光明。”
臣按: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夫惟至诚而又不息,然后能久,久故征验于外,悠远而无穷,悠远则自博厚,博厚则自高明,非有至诚之德而又有无息之功,其安能致是哉?盖至诚之久于中,故其征验之发于外者,气势自然如此,从容不迫,宽缓自在,所以积而至于博厚如地、高明如天,而其悠远也又且至于久而无疆焉。彼夫虚伪妄诞,作辍无常,急迫而浅近,汲汲焉殚日之力者,其何以能底于博厚、高明之域哉?观夫三代盛时积功累仁,功业盛大,而有道之长如此,秦、隋之君驾虚作伪,朝更夕改而日不暇给,而功业如彼之卑,运祚不延可验也矣。
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朱熹曰:“今,子思自谓当时也。轨,辙迹之度。伦,次序之体。三者皆同,言天下一统也。”
或问于朱熹曰:“周之车轨书文,何以能若是其必同也?”曰:“古之有天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以新天下之耳目而一其心志,若三代之异尚,其见于书传者详矣。轨者车之辙迹也,周人尚舆,而制作之法领于冬官,其舆之广六尺六寸,故其辙迹之在地者相距之间广狭如一,无有远近莫不齐同,凡为车者不合乎此,则不惟有司得以讨之,而其行于道路自将偏倚杌陧而跬步不前,亦不待禁而自不为矣,古语所谓‘闭门造车,出门合辙’,盖言其法之同,而《春秋传》所谓‘同轨毕至’者,则以言其四海之内政令所及者无不来也。文者书之点画形象也,《周礼》司徒教民道艺而书其一,又有外史掌达书名于四方,大行人之法则又每九岁而一谕焉,则其制度之详如此,是以虽其末流海内分裂而犹不得变也。必至于秦灭六国而其号令法制有以同于天下,然后车以六尺为度,书以小篆隶书为法,而周制始改尔,孰谓子思之时而遽然哉?”
臣按:人君治天下,车必同轨、书必同文、行必同伦,盖王者之治大一统而无外也,有如此盖有法制以维持之,则世道虽降而不至于废坠,苟有兴起者,由是而循持之以复先王之旧不难矣。故成周盛时之车轨书文,至于春秋之时犹同也。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朱熹曰:“聪明睿知,生知之质。临,谓居上而临下也。其下四者,乃仁义礼智之德。文,文章也。理,条理也。密,详细也。察,明辨也。溥博,周遍而广阔也。渊泉,静深而有本也。出,发见也。言五者之德充积于中而以时发见于外,其充积极其盛而发见当其可也。‘舟车所至’以下,盖极言之。配天,言其德之所及广大如天也。”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朱熹曰:“经、纶皆治丝之事,经者理其绪而分之,纶者比其类而合之也。经,常也,大经者五品之人伦,大本者所性之全体也。惟圣人之德极诚无妄,故于人伦各尽其当然之实,而皆可以为天下后世法,所谓经纶之也。其于所性之全体无一毫人欲之伪以杂之,而天下之道千变万化皆由此出,所谓立之也。其于天地之化育则亦其极诚无妄者有默契焉,非但见闻之知而已。此皆至诚无妄,自然之功用,夫岂有所倚著于物而后能哉?肫肫,恳至貌,以经纶而言也。渊渊,静深貌,以立本而言也。浩浩,广大貌,以知化而言也。其渊其天,则非特如之而已。固,犹实也。郑氏曰:‘唯圣人能知圣人也。’”
臣按:朱嘉谓前章言至圣之德,此章言至诚之道。然至诚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诚不能为,则亦非二物矣。夫理之在天者至于至诚之道极矣,理之在人者至于至圣之德尽矣,圣人者出本至诚之道以立至圣之德,充积盛于外者则如天如渊,功用妙于中者则其天其渊,惟其有是德是以知是道,故曰:“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说者谓此言达而在上之大圣人其圣德之全体大用如此,可谓至极而无以加矣,可以当此者其惟尧、舜乎?夫尧舜与人同耳,有为者亦若是,况承帝王之统、居帝王之位者乎?
《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朱熹曰:“《诗》,《周颂烈文》之篇。不显,犹言岂不显也,此借引以为幽深玄远之意。承上文言天子有不显之德而诸侯法之,则其德愈深而效愈远矣。笃,厚也。笃恭,言不显其敬也。笃恭而天下平,乃圣人至德渊微,自然之应,中庸之极功也。”
胡仲虎曰:“笃恭而天下平,即首章致中和而天地位、万物育也,特首章是致其中而后致其和,此之谓笃恭者已致其和而益致其中也,为己之功愈密则德愈深而效愈远如此。”
臣按:四书之中言天下平者凡四,《大学》经文与《中庸》此章乃孔子之言也。《大学》经文曾子之所述,《中庸》此章子思之所传,然《大学》有八条目,必自物格、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而后可以至于天下,而《中庸》则惟一笃乎恭则可以致夫天下平焉,是何难易悬绝如此哉?盖《大学》圣人教人为学之道,《中庸》圣人教人守约之方。先儒谓敬之一字,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诚能存乎一敬字之约而用以尽夫八条目之详,则夫所谓笃恭而天下平者,即所谓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而天下平者矣。
孟子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朱熹曰:“亲、长在人为甚迩,亲之、长之在人为甚易,而道初不外是也,舍此而他求则远且难而反失之,但人人各亲其亲、各长其长,则天下自平矣。”
张栻曰:“亲亲,仁也;敬长,义也。仁义本之躬而达之天下,天下所以平者全系乎此,味此数语,尧、舜、三王之治可得而推矣。”
臣按:天下者一国之积也,一国者一家之积也,一家者一人之积也,人人有亲有长,一人有一人之亲长,各人有各人之亲长,各人亲各人之亲、长各人之长则一家之中无有不亲其亲、不长其长者矣,各家之亲之长皆有以亲之长之则一国之中为人亲者皆有以亲之、为人长者皆有以长之者矣,推之天下,天下统乎国,国统乎家,家统乎人,人人皆亲其亲、长其长,天下之人不异乎国,国之人不异乎家,天下无一人不然,无一家不然,则天下岂有不平者哉?虽然,人君以一身中天下而立,海宇如此其大也,人民如此其众也,安得人人而教之、家家而晓之而使之皆然哉?故既正身齐家以为之表率,而又设官分职立教设政以劝化之,而不从者又有刑以弼之焉,必期于天下之大无一人一家之为人亲、为人长者不得人亲之长之,亦无一人一家之为人子、为人少者之不亲其亲、长其长也,有子谓“孝弟为行仁之本”,先儒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莫不自此推而行之焉,则天下平之之本端在此矣。
孟子曰:“大而化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朱熹曰:“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无复可见之迹,则不思不勉,从容中道,而非人力之所能为矣。”张载曰:“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在熟之而已矣。”
程颐曰:“圣不可知,谓圣之至妙人所不能测,非圣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也。”
臣按:益之赞尧曰“乃圣乃神”,则知帝王之德莫盛于此者,后世言治者必曰法尧舜,非徒法其为治之迹,必先法其为治之心,欲得其心而效其迹者,非有其德不可也,然圣人之德生知安行,岂易至哉?一惟以之为标准,其积渐以至之而已,积渐以至之,其道何繇在乎?有可欲之善而实有诸己焉,由是充实而美,而至于英华发外而大焉,大而化之而至于不可测度,则圣神之德在我矣。
孟子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朱熹曰:“此所谓守约而施博也。”
张栻曰:“修身则本立,由是而家齐、国治、天下平,皆其所推耳。”
臣按:人君一身居天下之中,一身至小也,天下至大也,吾修吾身于深宫之中,何预于天下,而天下平哉?盖天下之大,藩服都邑非止一处,百官庶尹非止一职,士农工商非止一民,蛮夷戎狄非止一类,有身者赖我以生,有家者赖我以养,我发一念之仁则彼无不得其所者矣,我兴一念之不仁则彼有不得其所者矣。人情不能无喜也,喜而省刑罚、薄税敛,是以一人之喜发而为千万人之喜也,喜而兴土木之功、求珍异之物,吾心则喜矣,如民忧何?人情不能无怒也,怒而除盗贼、去贪残,是以一人之怒形而为千万人之怒也,怒而用非法之刑、兴穷黩之兵,吾心则快矣,如民苦何?此君子所以贵乎守也。然事几纷遝日至,果将何所守乎?亦曰修吾身而已。《大学》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是知修身之本又在乎正心也,正心以修身,则不好声色之奉、不崇土木之饰、不事异端之教、不为田猎之举、不作无益之事、不好珍异之物、不兴出境之师、不用非法之刑,凡非所当好者皆不之好,凡非所当为者皆不之为,如此,则不尽民之力、不尽民之财、不尽民之情,则无一人之不得其所、无一物之不遂其性、无一处之不得其安矣,孰谓天下平不由乎人君之一身哉?此人君之为治所以贵乎正心,而大臣之事君所以必格君心之非也。
周惇颐曰:“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故天下之众本在一人。道岂远乎哉,术岂多乎哉?”
朱熹曰:“圣人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所谓定之以中正仁义也。天地、圣人,其道一也,天下之本在君,君之本在心,心之本在仁义。”
臣按:天有五行而总之者曰阴阳,人有五德而兼之者曰仁义,是仁义者人君修己治人之正道要术也。人君体天之阳以育万物,使万物皆遂其自然之仁,体天之阴以正万民,使万民皆由乎当然之义,天下之大,无一人之不仁、无一事之非义,天下于是乎平矣。
张载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臣按:《大学》之道,其纲领在明德、新民、止至善,其条目在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要必析之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尽其大而无余,所谓全体大用之学也,所谓圣神功化之极也。由物格知至而至于天下平,则学问之极功于是乎备,圣人之能事于是乎毕矣。是以《大学》一经十传,行其道于当时则有以为一世立太平,传其书于来世则有以为万世开太平,开之于万世者即其所以平之于一时者也。盖天地有形而无心,所以为天地立心者圣人也,生民有命而不能自遂,所以立夫生民之命而使之遂其生者则有待于圣人焉。吁,圣人阐明斯道以立天地之心,推行斯道以立生民之命,自伏羲、尧、舜以来至于文、武、周公则然矣。不幸中绝而孔子继之,作为《大学》经之一章,曾子又述其意以为十传,惜其有德无位不能立一时之太平,而实垂之天下后世有以开万世之太平焉。不幸而再绝,历汉魏、隋唐而不能振起,至于有宋,两程兄弟始表章之于《礼记》之中,朱熹又为之《章句》《或问》,真德秀又汇经传子史以填实之以为《衍义》,所以推而广之、扩而大之,使天下后世知《大学》之书无一理不该、无一事不在,唐、虞、夏、商、有周之盛治居然可致矣。臣幼读此书,偶有所见,晚辑成帙,上尘圣聪,傥见施行,则臣虽死而生矣,无任恳悃愿效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