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贡》:海、岱惟青州,厥贡盐絺。
臣按:盐之名著于经始此,然是时以下贡上以资食用而已,未以为利也。《洪范》:初一曰五行,一曰水,水曰润下作咸。
吕祖谦曰:“此盐之根源。五行之气无所不在,水周流于天地之间,润下之性亦无所不在,其味作咸,凝结为盐,亦无所不在。种类品目甚多,世所共知者有三,如出于海、出于井、出于池三种之外,又有出于地者、出于山者、出于木石者,大抵盐生民之日用不可一日阙者,所以天地之间无处不有也。”
臣按:盐之在天地间无处无有,故生民之食用亦无日可无也。惟其无处无有故其为利也博,惟其无日可无故其为用也广,利博而用广,故有国者于常赋之外首以此为富国之术焉。
《周礼》:盐人(主共盐者)掌盐之政令以共百事之盐,祭祀共其苦盐(谓不练治者)、散盐(煮水为之者),宾客共其形盐(形象如虎者)、散盐,王之膳羞共饴盐(盐之饴者,今戎盐),后及世子亦如之。
刘彝曰:“盐之所产不同,有刮于地而得者,有风其水而成者,有熬其波而出者,有汲于井而为者,有积于卤而结者。故刮地之盐苦而以共祭祀者,取其成于自然,与夫玄酒、明水不异也;熬波之盐散取其治洽四海,能致远物,故以奉先焉;宾客共形盐,盐为虎形以共食啖,示服猛也,又副之散盐者,致远物以怀诸侯也;饴盐风其水而成者,产于土中,其味甘焉。”
臣按:周时设官以掌盐之政令,惟以共祭祀宾客及王后世子膳羞之用而已,其土之所生产、民之所采用、商贾之所贸易,上之人固未尝立官以禁之,设法以敛之也。
齐桓公问管仲何以为国,管仲曰:“海王之国(海王者,言其负海之利而王其业),谨正(音征)盐纻(策也),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计其钟釜而给之。”于是说桓公伐菹(枯草也)薪煮海水为盐,令北海之众无得聚庸(功也)而煮盐。
吕祖谦曰:“三代之时,盐虽入贡与民共之,未尝有禁法,自管仲相桓公,当时始兴盐纻以夺民利,自此后盐禁始开。”
马端临曰:“《周礼》所建山泽之官虽多,然大概不过掌其政令之厉禁,不在于征榷取财也,至管夷吾相齐,负山海之利,始有盐铁之征。观其论盐则虽少男少女所食皆欲计之,苛碎甚矣,其言曰:‘先王塞人之养(利也),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又曰:‘夫人予则喜、夺则怒,先王见(去声)予之形而不见夺之理,故民可爱而洽于上也。’其意不过巧为之法,阴夺民利而尽取之,桑、孔之为有自来矣。”
臣按:此万世禁盐利国之始。呜呼,天生物以养人,人君为之厉禁,使彼此适均而无欺陵攘夺之患,人人皆富而不贫,不夺彼而予此也,而管夷吾之为法,乃欲塞人之利而隘其所繇之途,其实夺之,示之以予之之形而阴为夺之之计,是乃伯者功利之习,见利而不见义,知有人欲而不知有天理,乃先王之罪人也。凡其所以巧为之法皆归之先王,而曰先王知其然,岂非厚诬也哉?后世言利之徒祖其说以聚敛,遂贻千万世生灵无穷之祸。
董仲舒曰:“汉承秦法,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
马端临曰:“史既言高祖省赋而复言盐铁之赋仍秦者,盖当时封国至多,山泽之利在诸侯王国者,皆循秦法取之以自丰,非县官经费所榷也。”
臣按:三代之取民者贡赋而已,而山海之利方其盛时未有焉,至末世乃或有之,然亦不过一二而已,秦人乃至二十倍于古。呜呼,天生物以利民而君夺之以为己利,加一二且不可,况二十倍之乎?汉人虽不用此以为经费,然纵诸侯王国取之而不禁制,其与己之自取无以异也。
汉武帝时,孔仅、东郭咸阳言愿募民因官器作鬻盐,官子牢(廪食也)盆(煮盐之器),敢私鬻盐者釱(足钳也)左趾。
孝昭时,令郡国举贤良文学之士,问以民所疾苦,皆对曰愿罢盐铁官,无与天下争利。桑弘羊难(诘也)以为此国家大业,所以制四夷,安边足用之本,盐铁之利,佐百姓之急、奉军旅之费,不可废也。
孝元时,尝罢盐铁官,三年而复之。
吕祖谦曰:“汉兴,除山泽之禁,到武帝时,孔仅、桑弘羊祖管仲之法,盐始禁榷。至昭帝之世,召贤良文学论民疾苦,请罢盐铁,又桑弘羊反复论难,所以盐榷不能废,元帝虽暂罢之,卒以用度不足复建。自此之后,虽盐法有宽有急,然禁榷与古今相为终始,以此知天下利源不可开,一开不可复塞,其作俑于管仲,计近功浅效,夺民利以开盐禁,自此天下之盐皆入禁榷矣。”
臣按:盐?虽始于齐,然未设官也,置盐官始于此。呜呼,天地生物以养人,君为之禁,使人不得擅其私而公共之可也,乃立官以专之、严法以禁之、尽利以取之,固非天地生物之意,亦岂上天立君之意哉?彼齐之为国,壤地狭而用度广,因其地负山海而税其近利,昔人固已议其巧为之法,阴夺民利,况有四海之大者,租赋遍天下,其所以资国用者利亦多端,岂颛颛在于一盐哉?昭帝时,贤良文学之士谓文帝无盐铁之利而民富,当今有之而民困乏,可见国之富贫在乎上之奢俭,而不系于盐之有无也。
明帝时,尚书张林言:“盐,食之急,虽贵,人不得不须,官可自鬻。”诏诸尚书通议,朱晖等言:“盐利归官,则人贫怨,非明主所宜行。”
韩愈曰:“所在百姓贫多富少,除城郭之外,少有见钱籴盐,多用杂物博易,盐商利归于己,无物不取,或从赊贷约以时熟填还,用此取济,两得利便。若令吏坐铺自粜,利不关己,罪则加身,不得见钱恐失官利,必不敢粜。变法之后,百姓贫者无从得盐而食矣,求利未得,敛怨已多,自然坐失盐利常数。”
臣按:官不可与民为市,非但卖盐一事也。大抵立法以便民为本,苟民自便,何必官为?韩愈所谓求利未得,敛怨已多,主国计者宜以斯言为戒。
北魏时,于河东盐池立官司以收税利。孝明即位,罢其禁与百姓共之。
甄琛曰:“《周礼》山林川泽有虞衡之官为之厉禁,盖取之以时,不使戕贼,虽置有司,实为民守之也。夫一家之长必惠养子孙,天下之君必惠养兆民,未有为民父母而吝其酰盐,富有群生而榷其一物者也。立官鄣护盐池而取其利,是专奉口腹而不及四体也,天子富有四海,何患于贫?宜弛禁与民共之。”
元勰曰:“圣人敛山泽之货以宽田畴之赋,收关市之税以助什一之储,取此与彼,皆非为身,所谓资天地之产、惠天地之民。盐池之禁,积而散之以济国用,非专为供大官之用。”
臣按:宋儒胡寅折衷琛、勰之言而断之曰:“盐之为物,天地自然之利,所以养人也。尽捐之民则纵末作、资游惰,尽属之官则夺民日用,而公室有近宝之害,琛、勰之言皆未得中道也。官为厉禁,俾民取之而裁入其税,则政平而害息矣。繇是观之,盐之为利,禁之不可也,不禁之亦不可也,要必于可禁不可禁之间,随地立法,因时制宜,必使下不至于伤民,上不至于损官,民用足而国用不亏,斯得之矣。”
唐刘晏为盐铁使,晏以为因民所急而税之则国用足,于是上盐法轻重之宜。其始至也盐利岁才四十万缗,其后乃至六百余万缗,天下之赋,盐居其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禄俸皆仰给焉。
臣按:天生一世之物以供一世之用,人用一世之物必成一世之事,物各异用而用之各有所宜。汉以大司农掌天下之钱谷以给百官禄俸、军国馈饷,而山泽之利则掌之少府而以私奉养焉。唐至中叶兵起,流庸未复,税赋不足,凡天下所谓军饷、禄俸皆仰给于盐,天下之赋,盐居其半。呜呼,天地生物止于此数,人力有限而用度无穷,自非剥削灶户、折阅商贾,何以得盐利如此之多哉?当是之时,所征于民税赋不知何在,而专仰给于一盐如此,若以为兵起民贫,然农民皆贫而灶户独富乎?刘晏虽曰善于理财,然知利国之为利而不知利民之为大利,知专于取利而可以得利,而不知薄于取利而可以大得利也。
宋雍熙以后,以用兵乏馈饷,令商人输刍粟塞下,增其直,令江淮、荆湖给以颗末盐。端拱二年,置折中仓,听商人输粟京师,优其直,给江淮盐。
臣按:此后世召商中盐之始。盖以折中粮草以赡边兵,中纳金银以实官库,无起倩丁夫之扰,无冒涉水陆之虞,官得用而民不告劳,商得利而民不淡食,是诚实边足用之良法也。我朝于天下产盐之地设转运司者六、提举司者七,每岁盐课各有定额,行盐各有地方,不许越界,每引以二百斤为袋,带耗五斤,凡遇开中盐粮,量所在米价贵贱及道路远近、险易定立则例,出榜召商中纳。祖宗以来,盐司每岁收贮岁课存积在官,客商执引照支,各有次第,谓之常股盐。近因边储急用,增直召商中纳,不依资次,人到即与支给,谓之存积盐。存积既兴,常股遂鲜,支者日多而积者日少,遂使今日之存积亦无以异于前日之常股,商贾待日久而支出难,其利微矣。幸而边方无事,储峙有余,万一有警,未必全得其济。臣请于将弊之际、未事之先,因时制宜,补偏救弊,不识可乎。臣惟今日之盐最得利多,而济国用者莫如两淮,盖两淮居两京之间,行盐地方比他运司为多,而皆民物繁庶之地,刘晏掌国计,天下之赋盐居其半,盖全资此地也。书生过虑,以为盐之利固大,而盐之害亦不小,利在于承平之时,而害生于中微之后,以前日之利较之后日之害,害尤甚于利焉,何者?天子以天下为家,兼水陆以为富,陆地所生之物盖居水泽什之七八,而生民所资以生者米谷、布帛之类,不止一物而盐特其中食味之一耳,其为利盖亦无几,而历代以来咸仰之以为国计边储,不可一日阙焉。呜呼,天下之事有利必有害,吾有天下之大尚资盐以为利,则彼无寸尺之土、隔宿之储者,见利所在,岂能禁遏之使其不趣赴哉?禁遏之不止则为之严刑,刑愈严而害愈甚,唐之黄巢、王仙芝,元之张士诚辈,皆贩盐之徒也,臣有一见,可以弭异日之害、救前日之弊而足今日之用,敢具以闻。窃惟召商中盐之法,惟可行于边方无粟之地,盖其地素无储蓄而所产之谷粟不多,不能不资他方输运以给者,故须待商贾以中纳焉,若夫其地之粟自足以供其地之用,不假辇运于他方者,官府可行臣向所陈边地设立常平司市籴之策(见“市籴之令”修)。盖客商以数斗之谷而易吾一引之盐,是本一而息七八也,今吾预于未用之先,自行市籴所得之粟,比所中纳者岂不倍蓰哉?虽然,此其流耳,若推厥本源,莫若行汉人官给牢盆之法,任民自煮而不征其入,豫令灶户,将欲煎湅先于该管官司告知,官给以券,然后举火,其所煮之盆定为尺寸,每盆煮盐以一引为则(或以二引、三引),皆为一定之数,不许多寡,其盆皆官为之铸,款识以监造官吏、工作姓名,非官给者不许用也。给券之时,每引先取举火钱若干,量天时之晴潦、菹薪之贵贱、市价之多寡以定其数,听其自煮自卖,煮而不闻官者有罪,若夫商贾赴场买盐之后,令其具数以告官司,官给钞引付之执照,俾于各该行盐地方发卖,过界者没入之。给钞之际,每引取工墨钱百文(或三十、五十)以为公费,所得盐钱贮于运司,每岁具数申户部,以待分派各边转运常平司收籴米粟,以实边储。此法既行,不必追征于灶户也,不必中纳于商贾也,不必官自卖也,不必官自煮也,非惟国家得今日自然之利,亦可以销他日未然之害矣。傥以臣言为可采,乞先行于两淮,俟其果有征验,以渐推行于两浙、山东、河间焉,若夫河东之池盐、川滇之井盐、福建之晒盐,或仍其旧,或别为处置,又在随时斟酌云。或曰此法果行,则前日之中纳、听支之客商焉得盐而给之?臣请借运粮回船转般沧盐至扬州偿之,既足之后然后行臣此法,无不可者。沧淮转般通融之法,臣别具其策于后。
宋初,盐钞未行,是时于建安军置盐仓(在真州),乃令真州发运,是时李沆为发运使,运米转入其仓,空船回皆载盐散于江浙、湖广诸路,各得盐资船运而民力宽。
林干曰:“宋朝淮钞未行,置仓建安,江浙、湖广以船运米而入真州,真州因船回盐而散江浙、湖广,此之发盐得船为便,彼之回船得盐为利。”
臣按:此宋朝转般之法,似于今日亦可行者。今两京之间运道所经凡三,运司淮盐在南、沧盐在北,山东之盐居其中,往时会通之河未开,水陆分隔,各自通商给民,今则一水可通,惟今三处之盐价直各有低昂,中纳各有等则,而惟淮盐之价最高,殆居其倍,山东之盐抵河颇远,而沧盐近河而价最廉。臣请行宋人转般之法,遇有官军运粮空船南回,道经沧州,每船量给与官盐,每引量给脚价,俾其运至扬州河下,官为建仓于两岸,委官照数收贮,原数不亏,然后给与脚钱,少有亏损即与折算。如此,则官得倍称之息,军得顺回之利,积盐既多,乃令通算累年客商所中常股、存积等盐共该若干,依次给与见盐,不出一二年间支给完足,然后行臣向所陈官给牢盆民自煎煮之策。此后又乞于河间沿海一带出盐去处,不分民丁、灶户皆许其私煮,既已成盐,具数赴官告卖,量为定价,给与见钱,阴雨之时则或加或倍,有私卖及买者皆抵以私盐之罪,其钱乞于内帑豫借,待成效之后算还。年年存积,岁岁转股,积之既多,遇有急用,即出榜定直,召商于所用之地,或上粮刍,或输金帛,付以执照,定以仓分,俾其亲诣其所即给以见盐,于行盐地方发卖。如此,比之旧法当得倍利,非惟得以足今日之用,亦可以销他日之患。草茅偏见,未必可行,姑述之以俟。
陕西、河东颗盐,旧法官自般运置务拘卖,兵部员外郎范祥始为钞法,令商人就边郡入钱售钞请盐,任其私卖得钱以实塞下,省数十郡般运之费。
臣按:盐钞之名始此。大抵今日禁榷之利,其大者在于盐,盐非一种,其最资国用者惟是末盐与颗盐耳。末盐出于海,海非一处;颗盐出于池,池惟解州有之。盖海盐出于人,必煎熬烹湅而后成,解盐出于天,畦垄既成,决水以灌,必俟南风起然后结成焉。出于人者,岁额不足可以增补,出于天者,岁额或有不足,则将取之何所哉?是以开中解盐与海盐异,海盐非一所,此不足则取之彼,可以通融辏补,解盐惟一,池不幸而岁多霖雨,风不自南则岁颗不及额矣。窃闻近年以来商贾中纳解盐之数已逾十年,岁额守支待次,至十数年一遇兵荒,官府有所措置,召商中纳,患其折阅,多不肯应。为今之计,莫若行下有司,通行查算盐课,见存者若干、商贾待支者若干,计其所有之数,果不足以给其所支,即令商人据时估价,每引若干,官通计之总该若干,限以三年之内于海盐(或井盐)存积多余之处估以时价,以见盐偿之,如解盐一引三钱、海盐一引六钱,即以一引当二引,他皆仿此。如此,不出数年解盐有余积而商贾通利矣,不然,则是朝廷开官府、设官吏专为商贾聚利以偿债,旧欠多而新入少,终无已时。况且解池切近西北二边,于用为急,异时国用有阙,边储不足,当于何所取给哉?(以上言盐)
以上山泽之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