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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宫残照记》●八、性情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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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仪性情还不失为笃厚一路,对待亲故很有恩意。像陈宝琛是溥仪的老师傅,每到长春,溥仪必优礼有加,临去送给匹头等物(宫中簿籍登记溥仪给人家的东西,都称“赏某人”或“下赐某人”,只有给醇亲王和陈宝琛的独称“送”,而对于宝琛更称“陈师傅”而不名,这也是一种优礼的表示)。罗振玉在内廷行走有年,一天在旅顺时病了,溥仪亲往他家中慰问。郑孝胥和他儿子郑垂,为满洲建国出过大力,垂先死了,孝胥写了一篇哀词,溥仪把来张在寝宫。陈曾寿、曾矩兄弟曾在内廷讲书,溥仪都有月例致送。自从清室逊位,爱新觉罗宗支衰落不堪,溥仪对于年长的像恭亲王、涛贝勒、景嘉、晏森等,或岁时馈赠,或月致例银;对于年青的,和旧臣子弟同送日本留学,或收留内廷教养。前者像溥佳、溥伎、奎垣、裕哲、毓峻等,月给日币一百六十元,还津贴家族生活每月满币三十元;后者像毓詹、毓等,在宫中聘师课读,名曰宫中学生班,或曰特别班,同时也就是事务员,当一些差使,领一些月例。溥仪高兴时,还招他们一块儿玩,一块儿吃饭,赏几件东西。毓詹是袭爵的小恭亲王,从他的《味源书室日记》中,多少可以见到这班宫中学生兼事务员的生活,除在别处已摘录多段外,这里再钞几段:

康德十二年(一九四五)三月八日 暖气二天来末大热,都委之煤不好,带刘显峻亲自到锅炉一看,漏水之因也。

三月九日 娘来电话叫回去一趟,大概是没钱了,赏二百元,拿回家。

三月二十三日 有特别用大衣四件。予之大衣,赏的也。不合适,换了一件。

四月十七日 赏鸡血石小印一件。

四月二十五日 功课完了,就上去,吃的西洋饭。久未吃,也换换口味儿。

五月七日 午后,带同关东军、宫内府人看防空室。

五月十八日 午间吃洋饭,三位格格、四位额驸都上来了。

七月四日 赏高筒皮鞋一双、白帆布鞋一双。

八月七日 赏汉玉透明双螭虎佩一件。

在这日记中,还可看到特别班的几位教师:教国文的,是徐思允(侍医);教日本文的,是岸名幸基(宫内府礼官);教化学的,是汪鸾翔。

溥仪性情好怪,好玩,常写作怪信,寄给弟妹,得到他们的惊讶。例如:

前天忽见栗山(下人)很诧异的神气,拿着

一封被邮局撕破的信来,由里面掉出许多点心末子来。莉不必看,早料到是皇上的怪信。拆开一看,见有抄的诗和碎火烧。南在说正经的话,皇上千万别再寄碎点心来,因邮政局看着可疑的,拆开看。栗山问:“这点心是什幺意思?”莉告彼:“莉因欲做此点心,请皇上寄来的样子,”(大同二年[一九三三]□月间三格格)

李长安之怪信,一看便知系皇上所书,怪字态,可以说天下第一怪人。上次皇上的信,又可笑、又使莉读之流泪的半怪不怪的信。这次的笑、又使莉读之流泪的半怪不怪的信,这次的信,是又些着急(小大人),为大正经信。(大同二年[一九三三]九月九日三格格)

汉高祖刘邦的信太怪,乍一看,便知道是皇上怪态复萌了。那小信封的信,真使莉乍披时吃一大惊。皇上的脑筋,可以说世界第一怪。如写漫画的电影,一定有趣。莉每次看电影的漫画,必想起皇上的怪态来,忍不住的好笑。(大同二年[一九三三]九月十九日三格格)

十月二日,奉到N○.1手谕一件,内有交威廉姆的怪谕一件,待彼来时交之。(大同二年[一九三三]□月间三格格)

再上次在秉颢处曾拜受我君赐藩函谕一通,再三奉读,再三不明了也。秉颢等皆甚以为怪。尤奇者,字迹似是司房之手笔,真一笔之簪花格也。(大同二年[一九三三]十月七日溥杰)现在溥仪的原信虽不可见,但其怪状已可推想而知。康德四年(一九三七)四月二十一日,三格格信说:

顷奉谕示,敬悉一切。皇上命将所有手谕均付丙丁,颖当日即找出敬焚。因过多,其余一半,今晚或明日再烧。颖虽觉可惜,但不能私自留下一二,致违背上命,敢请放心。信后又添一段说:

今天有大风,那一半谕示明天才能烧。颖如不说明,心里很堵的。

溥仪为甚叫把他的信付之一炬呢?因为其中有写得怪的,不愿以后流传出去,也许是一个原因。

溥仪平日似乎欢喜东涂西抹,曾见奎垣进呈照片前(照片原题“花翎二品顶戴奴才奎垣跪呈御览”),有下面一段批语:

大同二年(一九三三)八月二十日,执政府侍卫官存耆忽呈此像片并镯表一件,言均为其子所进。真是怪事!缘向来未有之举,实觉奇突也。百思而不解其故。吁,怪哉!

我想这种怪信,正是东涂西抹之成绩,实在或许也正是无聊的表现。

上边说过溥仪欢喜拍照,他的好怪好玩,也就在拍照中发泄出来。他欢喜拍奇怪的照,例如在他早年拍的照中,见有一张翘足而坐,两手引书,掩没了脸;又有一张以一人化身两人,隔几并坐。在他弟妹的信中,也可看出他欢喜拍怪照,并把这种怪照寄给他们:

皇上的照片,前后奉到四幅。盼望每天接到几张像片。真的看见皇上的像片,心中的喜悦,非笔墨所能描写尽的(不要大怪的,千万不要太怪的)。

这是大同二年(一九三三)□月间三格格的回信,就是一个证明。

宫中有一位克亲王,便是上边所说的晏森,长脸庞,终日抽大烟,蠢得一个大不识,穷得一个大没有,这是溥仪拍怪照的对象。在他弟妹的信中说:

谨奉元旦日照像数张,非常有趣,尤其万嘉熙及晏森,俗的像北京的老妈子。(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二月十八日三格格)

顷奉到晏森及其他照片多幅,非常有趣。森带绿帽及侧影二枚,尤妙。他的脸,长长的像苦杏仁。那张往下挞拉的小鼓嘴,很有人缘,简直是小小张进寿(皇上还记得幺?侍候后的太监)。他是拉过洋车幺?(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二月十九日三格格)

晏森之像片,越来越怪,可谓极缺德之能享,尽污丑之大观。可惜尚未失其平时面孔。如再稍一作态,则更增色不少矣!(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三月二日润麒)

顷奉到各种怪像片,非常有趣,尤其是晏森丑态的,一张有一张的神气(想不到他是和李长安是一路的人),颖看了,不由大笑。还有墙上贴的怪西洋人的脸,是什幺意思?颖甚愿知是否画报?(康德四年[一九三七]四月十七日三格格)

康德四年(一九三七)四月三日,三格格信又说:

现颖所有之照片均贴本,已有十四本。能给人看的只有三本,其余都锁起来。为甚有十一本照相贴本要锁起来,不能给人看呢?为的是怪照片的关系,该也是一个原因。

记得在十多年前,上海一带盛行碟仙之戏。据《内廷司房函电稿粘存簿》,宫中也曾购以为戏,照钞函稿两通:

迳启者:顷阅贵书局售有碟仙,本处欲订购二分,务祈用棉花包好,装于木匣内,速寄至新京宫内府内廷司房。其价款若干,务开请求书一纸,随所购碟仙一并寄来。俟收到后,即将款寄去。奉天章福记书局。(康德七年[一九四○]四月十七日)

今接到寄来碟仙二分,内中瓷碟压碎一件。见信再寄二分。此次千万用木匣盛好,勿使压碎。(五月十八日)这虽是一件琐屑之事,也更可见得溥仪的素性好怪好玩。

溥仪性情暴躁,待下人格外凶横,蛮不讲理,所以有许多老太监都逃跑了,这有追寻太监的信为证:

涛贝勒爷钧鉴:敬禀者,兹有当差太监郭德顺一名,于八月三日私自逃走,祈在北京寻找。伊住后门内安乐堂胡同路西门,或在后门外钟楼后宏恩观庙内。前刘景祉未能找着,此次郭德顺务必找着。如找着,先将伊所带宫内徽章寄来,或有便人带来亦可,然后派人将郭德顺送京为要。专此敬请钧安。(康德七年[一九四○]八月五日)

涛贝勒爷钧鉴:敬禀者,顷接来函,敬悉一切。查太监郭德顺系太监宋德安荐举。今将像片一张,随信寄去。如找着伊时,或派人带京。若路途不便,亦可在北京拘留些日,然后释放,以资儆戒。如寻得伊时,如何办法,随时来函为荷。专此敬请台安。(八月十五日。以上均见《内廷司房函电稿粘存簿》)

毛永惠年纪六十多岁了,服侍了溥仪一辈子,总算是一个老人。可是溥仪对他没有好感,惹起性子来,把他的月例一罚便是好几个月,试问教他怎幺过活呢?司房太监也欺侮他,常把他打一顿,溥仪也不问。一天,毛水惠也逃跑了,也有司房的信函为证:

康德九年(一九四二)二月二十五日 函佳二爷:毛永惠既经就获,本应解京严惩。上恩高厚,念其年老,平日尚无大过,奉谕:“在北京羁押数日释放,勿庸解京。”(《内廷司房函电稿粘存簿》)总算网开一面,赦免了毛永惠。

溥仪性情,有时又觉太温柔了。下面是关心宫中一个宗人害病的故事:

康德五年(一九三八)二月十七日上交 毓画报四卷,因伊病,恐闷,看画报解闷,看完再呈上。

二月十九日上传:“问毓病好点否?”随问毓,据云:“病好一点了,嗓子不痛啦,晚上还发烧。”随言语。下午二点,徐思允来。上传:“带毓至徐思允室看病。叫他多穿衣服,围上围巾。”随带毓至徐思允室看毕,将方呈上览后,复交毓。下午四点三十五分,严宗渊电传上谕:“赏毓黄糕、豆腐浆,膳房做。”

二月二十日 下午九时,上传:“问毓还发烧否?叫徐思允给毓看病。如毓不怕冷,就带毓去看,多穿一点衣服。”据毓言:“不怕冷,亦不发烧了。”随带毓至徐思允室看毕,方子呈上览,上传:“方子留这里,给他摘药熬。”

二月二十一日 下午五时半,曹裕光传:“带毓至徐思允室看病。赏毓吃食,膳房做,得了就告说你,你就跟着送去。”下午六时半,上传:“往后关于病人的事,见人时不要言语。”

二月二十四日 下午五时半,楼上电话言:“问问毓,还瞧不瞧?”毓说:“还瞧。’随同至徐思允室。看毕,徐思允说:“不用吃药了。”随言语。(《传差草记》第十八册)下面又是关心宫中一个差役害病的故事:

康德五年(一九三八)二月六日上传:“与荣厚去电话言:内廷当差有名霍福泰,欲令马岛看病。”打电话后,即叫夏荣久告知霍福泰去。随与荣厚去电话,据云:“今日看吗?”“今日礼拜,恐其不在家。”随言:“先通知马岛是否在家?来一回电。”下午九时十五分,夏荣久来言:“霍福泰与白日一样。”下午九时十五分,夏荣久来言:“霍福泰今晚与白日一样。”

二月七日 下午一时五十分,夏荣久来言:“霍福泰今日赴马岛处看病,抽出血验血,言肺根有疙疸,不要紧。”

二月八日 十二时三十五分,霍福泰言:“与传达处翻译于泉山去电话,一同赴马岛处。”随保康门传达室去电话,据云:“今日于泉山请病假一日。”随与霍福泰言:“司机有会日本话。”问车房何人会说日本话?据云:“杜魁元会说日本话。”随告霍福泰。下午三时五十五分,夏荣久言:“霍福泰赴马岛处取药,血已验,很好,不要紧。”

二月十日 下午一时三刻,夏荣九言:“霍福泰跟昨天一样,也没有轻,也没有重。明天向徐侍医那里看去。”

二月十一日 下午七时,又传:“叫夏荣久看霍福泰,今日见好否?”又交去牡蛎、川贝母二块,叫霍福泰明日来。下午八时,夏荣久回来言:“霍福泰今晚与白天一样,药单交于伊,告知伊明日来府。”

二月十三日 下午一时一刻,夏荣久言:“霍福泰今天去看病。据大夫云:原起吃药吃的太急,留下点痕迹。现在痕迹也好了。又给的药是保养的药。”下午三点三刻,夏荣久言:“霍福泰病也好了,疙疸也没有了,就是身上发软。日本药也没吃,还是吃徐侍医的药。”

二月十四日 下午三时半,夏荣久来言:“(霍福泰)今日比昨日好点,精神亦好点,明日上午十一时来。”上传:“告知霍福泰,病将好,不可吃元宵。如已吃过,再别吃了。”随告知夏荣久。

二月十九日 下午八时五十五分,夏荣久说:“霍福泰吃药发汗了,头疼好一些了。”

二月二十日 正午,夏荣久言:“霍福泰昨天着凉,昨晚吃药,今天见点轻,还没有好利罗。今天晚上还吃药。”

二月二十一日 下午○点四十分,夏荣久言:“霍福泰今午微须见点轻,还是鼻子不透气。”

二月二十三日 下午一时四十分,夏荣久言:“霍福泰今天比昨天见轻,还有点伤风,还有一点鼻子不透气。明天两三点钟到府里来,叫徐侍医给看看。”

二月二十四日 八时廿分,夏荣九言:“刚至霍福泰家去了。霍福泰由府里回去到现在,没有泻。六点多钟吃的药,觉得安定一点啦。”

二月二十五日 上午十二时,夏荣久来言:“霍福泰下午二点到府里,叫徐思允看。”

二月二十六日 下午○时五十分,夏荣久言:“霍福泰今天病比昨天强,精神亦比昨天强。”

二月二十七日 下午一点四十分,夏荣久来说:“霍福泰病、精神都比昨天强。明天下午二点进府来,请徐侍医看。”(《传差草记》第十八册)

只是区区一个当差的,而司房把他病状记得这般详细,也无非为的是溥仪十分关切。大概溥仪是在富贵中长养的,忽喜忽怒,而喜怒的程度也往往超过常情,不脱公子哥儿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