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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学科学与哲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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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

此书胡兰成先生自称原以日文起笔,后以中文改写。终未曾见有过日文版。我以为是日文版《自然学》的延续,后来借“革命要诗与学问”之名有过部分草稿,之后胡先生即应邀到了台湾。

这是他在台湾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因张其昀先生之建议,题名《华学科学与哲学》,十多年后朱天文拟编《胡兰成全集》,又改回《革命要诗与学问》出过一版,增补了《机论》《建国立极》两章。彼时胡先生还写有《致邓小平书》《上蒋经国书》两通书信,分别致两岸领导人,也属同一范畴的立国之言。

昔日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

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胡先生自不能与夫子相比,但譬之今日,胡先生的高低亦非浅薄如我者能尽窥,如陈丹青先生之谓,胡兰成与木心皆是民国时期一等一的高手。

譬如谁者之言,人世的问题,没有对错,惟有境界之分。胡先生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境界。他的许多建设性的意见以及学问上的灵机一悟,被今日一些主流学者斥之谬论或诳语,那先已是今日的主流学者们自己生在了不同的层次之中。棋逢对手,是必要有对手。所以胡先生是好比一滩江湖之水,虽难以尽归大海,却仍可润泽大地,如春风点化山水。

胡先生所讲的东西,不能以知识去辩证,惟可以生命去体证,这就必要有强大的生活积淀、充沛的人生阅历,不止是知识的积累。

自然,胡先生非不可批评,在我看来甚至大可批评,然批评者也要有批评者的底气,与批评者的志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若有底气有志气,则必先是仁者是智者。反之,赞誉者亦如此。对于胡先生这个人,简单的毁誉都不得当。有一老者像是言中了,曾经看山就是山,现是看山不是山,将来又会看山仍是山。

且看这本书,将中国的学问概括为华学,并立于科学与哲学来讨论,在完全西化了的时代,是多大的气魄。书中涵盖了胡先生晚年的学思精华。他言世界文明之正统,明文明的东西之辨,作成《山河岁月》的续篇,通过对文明的反思,提出了几十年来切切于心的现代政治与产业制度的发想。胡先生晚年从易经出发,提出了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通达于究极的自然。胡先生深交当时的大数学家冈洁,大物理学家汤川秀树,故能由此及彼,由彼及此。他领先于近代所有知识分子,破了科学的迷思,民主的迷思,也破了宗教的虚妄。

胡先生终其一生,在追逐一种理想化的政治。惟王建国,悠悠以世,为政治正名,这便是孔子一生的大志。礼崩乐坏,失天地之正,是春秋之病。而两千年后,春秋再起。胡先生想凭一己之力挽人世之谬,似是对抗了时潮,不知天下之人皆要说他糊涂。无怪昔日张爱玲先生亦为他的口燥唇干而心疼。今日惟贩夫走卒对他有许多亲切的好感,即因他们是来自民间的真实。

胡先生的一生是基于政治的,所谓王天下之道,所以文章在他是小道,毋宁要文章华国,才是言之有物。在我看来,他写政治的文章如写诗,做起学问来则又像写小说。不切题而切题。

《华学科学与哲学》我是也当诗读,也当小说看。

但是政治二字,岂是今日之语。今天我们所谈的惟是权力与斗争,有了乌烟瘴气,便政治是成王败寇之事。成王败寇,虽可飞扬跋扈一时,却难以为历史正名。古今多少事,转瞬已灰飞烟灭,后世人们反复记忆的必是人性的精华,文学之经典。胡先生基于政治,而高于政治,则他的身上有可我们记忆的内容。

二〇一三年六月于北京。

张其昀

胡兰成先生浙江嵊县人,家于剡溪之滨,所谓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者也。早年读书雁荡山中,写成《山河岁月》一书,以名山事业自期。近二十余年,寓居日本,欣赏东瀛风光之美,乐与其名士交,如着名数学家冈洁,诺贝尔奖金得主汤川秀树,镰仓女流画家小仓游龟,京都文学巨子保田与重郎等,相与讨论,极有心得,着述斐然。最近归国,在华冈任教,以其讲稿《华学、科学与哲学》,嘱为短文,以资介绍。

汤川秀树《创造的世界》里说“二十世纪前半期是科学上大发见的时代,后半期应当是哲学的时代,即就科学上的发现而提出哲学上新的思想体系。”美国史密斯桑尼研究院为纪念史密斯桑尼先生诞生二百周年,于一九六六年出版《人间知识》一书,由当代第一流学者十一人执笔,(华冈书城新知丛书有中文译本)是书大旨谓现代为伟大的科学技术时代,亦为太空探险时代,经过一百年来学术上的专门化,由于各方面文化的重新合离之后,可能出现一个新人化主义的时代。胡兰成先生这部新的着作,与《人间知识》所倡导者,令人读之,实有心同理同之感。

兰成先生曾说:“我乃自幸为中国人,有《易经》可与日本学者们上下其议论了。”中国人向来说宇宙,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便是说时间与空间合而为一。世界二字,世指时间,界指空间,也是时空合一之意。孔子是圣之时者也。兰成先生说道:“《易经》里的卦辞,凡是好卦都有其不可安心的爻,而凡不好的卦,又都有其可以转机的爻。易学要旨,总是教人生有着余裕,世界的变化还正多着呢!”

现代物理学家由实验证明了非对称性,这是最新的发现。兰成先生说:“无机体的东西是对称的,而有生命的东西则为非对称的。例如雪花六出是对称,而梅花五瓣是非对称。”《易经》

里阴阳生万物之原理,可由此窥其消息。又如天文学上之问题,天体何以没有互相撞毁,在科学上至今不能解答,兰成先生以为其实“银河系,也像海滩上的海鸟,有意志与感觉。”此语足与国父生元哲学相印证。生命是有目的的,大自然也是有意志的。

天体的秩序,乃是由大自然的意志在维持着。兰成先生说:“国父思想为二十世纪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新的发现所证明了。”

兰成先生说:“不知真的空间者如何能有天下,不知真的时间者如何能有历史。“英国史学家汤恩培说”世界还是需要统一,惟有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里,有此经验与智慧。”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困难似乎足以损害志气的,而《易经》的困卦却说:

“困,君子以遂志。”这并非仅仅所谓征服困难,而是对着困难也发生了喜欢。凡好事情都是从灾患才生出来的。兰成先生说:

“因为雨雪而发明了伞笠,有了伞笠,乃可与雨雪游戏了。”古来忧患兴邦的古训,与今日中国“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坚强的国民性,不是偶然而来的。

兰成先生说:“中国史上无奴隶制度,因之没有宿命论与原罪说。”又说:“因为中国古来没有农奴制,产业还是很健康的。”中国人都是齐民,所以过年过节,灯市赛会,最是繁华。现在奴隶,因之把人民的笑容,都一扫而空了。兰成先生说:“中国人讲王道文化,大自然是统一的,世界当然可以统一,统一世界先要来统一学问。以大自然法则为共同的标准,乃可以统一。”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罗素之称笛卡尔有曰:

“其文章格调异常优美,而平易近人。近世哲学之开创者有此文来,实一快事。”本人读兰成先生的着作,亦同有此快感。其文辞晓畅流丽,怡人心目,试节录一节,作为举例。

“又如中国的与日本的庭园,虽寻丈之地,亦具幽深之境。

书画的笔致与布置,因于阴阳虚实,可以一把扇子里有着无限江山。对着石涛的画,对着古琴曲平沙落雁,对着苏州杭州的楼台芳草斜阳,使人念天地之悠悠,而又一切都是现前的,此则又是相对时空亦升华而为绝对时空了。”

兰成先生说:“西洋哲学本体论没有无,认识论没有悟,实验论没有修行。”又说:“中国史是世界史的正统。”要证明这个道理,我们需要本着哲学、科学与文学的新综合,而为民族立心,为国家立命,博闻多识,澄思渺虑,网罗百家,共同努力。

世界大学之新趋势,通才教育与专才教育相辅相成,不容偏废。以美国哈佛大学为例,二次大战告终时(一九四五年),曾出版《自由社会之通才教育》一书,大旨谓:通才教育可分为三部分,即人文学、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是皆人类之精神遗产。

语其功用,一为了解自己,一为了解他人,一为了解宇宙。合知己知人与知天,而成为心之训练。通才教育在大学教育应占三分之一时间云。兰成先生在中国文化学院讲授“华学、科学与哲学”一课,为一选修科,乃是通才教育之性质,通才教育之成效如何,当视师资与教材内容如何而定。今开此课,实为一良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