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中大多数人,对于国家之尊荣及公众之权利,为严重之保障,常凛然有介胄不可犯之色,若是者谓之民气。民气者,国家所以自存之一要素也。虽然,仅以民气而国家遂足以自存乎?曰:必不可。何以故?以民气必有所待而始呈其效力故。
一、民气必与民力相待。无民力之民气,则必无结果。有侵犯我者,我对之而宣言曰“汝毋许尔尔”,是即所谓气也。夫我之所以能为此宣言者何也?其内容必尚含有未尽之词。若曰“汝果尔尔者,则吾将……”“吾将……”云者,是使彼惮我而果不复敢尔尔也。故当吾将发此宣言之先,必预审夫所谓“吾将……”云者,果能实行与否,能实行矣,而遂足以惮彼否,审之既熟,然后乃昂然曰“汝毋许尔尔”,夫如是而我之宣言,非戏言矣。于彼时也,彼则又诇我曰:“彼云将……能实行欤?苟实行,斯可惮欤。”彼若认我为能实行而可惮也,则不得不屈于我,而我之目的达矣。彼若认我为不能实行,即实行矣而非可惮,则必将复于我曰:“吾固尔尔矣,汝如将……吾亦将……”于是乎吾之所谓“将……”者,遂果不得不实行。既实行,则视吾之所谓“将……”者,能否厌伏彼之所谓“将……”,而我目的之能达与不能达,从兹解决焉。夫彼之所谓“将……”云者,亦必其示我以甚可惮者也。彼固有所以惮我,而我亦有所以惮彼,是之谓力;我既有所以惮彼,而遂不惮彼之惮我,是之谓气。气者,固所以成始而成终也。然非有力则不能始之,不能终之,气实力之补助品耳。使我自始辄贸贸然宣言曰:“汝毋许尔尔。”然彼果尔尔者,我将何以待之,未始计及焉。即计及矣,而其事非我所能实行,即实行矣,而曾不足以损彼之豪末,甚或非徒无损于彼,而且有损于我。若是乎,则我之宣言必毫无反响,彼之视我,直剧场中一科白耳。即彼或未审于我之内情,以为我之敢为此言,其必有盾乎此言之后者,而因屈而从我。虽然,此又未足为喜也。何也?彼今虽不察,而终必有察之之时,及其察之,而我后此同类之宣言,一归于无效也。其不足喜者一也。我见此无实力之宣言之偶一制胜也,乃自狃焉。谓即此可以制梃挞人矣,乃益怠于实力之预备,此后若更遇同类之侵犯,或加等之侵犯,而我终无待之之道。其不足喜者二也。故夫无民力之民气,其不可滥用也。有如此,问者曰:然则力不足者,虽牛马奴隶,其受之矣。曰:然也。夫孰使汝无力也。既无力矣,虽欲不受,庸安能也。虽然,受之可也,安之不可也。不安之奈何?则亦归而求所以增其力而已。力之未逮,其必非用气之时也。闻者疑吾言乎?请观日本。日本之初与我通使也,领事裁判权未收回,我最初之横滨领事范氏,以最敏活之手腕,主张我国民之权利,往往有使日人不能堪者。至今老横滨者,犹举其佚事以为美谈,彼日人岂其乐受也,而忍之若干年。琉球事件交涉中,我北洋舰队游弋长崎,为示威运动,我水兵与彼警察哄,其交涉之结果乃至勒使长崎警察不得带刀。日本耻之,乃自下令全国警察不带刀以解嘲(自甲午战胜后,全国警察始复带刀)。彼岂其乐受也,而忍之若干年。彼其忍之之时,正其汲汲焉于种种方面预备实力之时也。果也甲午一役,而二十年来对于中国之耻辱,乃尽雪也。又其与俄交涉也,维新之始,以桦太与千岛交换。彼日人岂其乐受也,而忍之若干年。甲午战胜,割我辽壤,三国干涉,夺诸其怀。彼日人岂其乐受也,而忍之若干年。彼其忍之之时,又其汲汲焉于种种方面预备实力之时也。果也甲辰一役,而三十年来对于俄国之耻辱,乃尽雪也。当其忍也,而曰日本无民气可乎?必不可。彼盖有之而不用也,尺蠖之屈,以求伸焉。鸷鸟将击,而伏且累月也。而不然者,请观朝鲜,彼朝鲜非民气不振之国也。十余年前,即有富于革命思想之东学党,振臂一呼,蔓延全国。推其起因,则政治问题也。以吾居日本七八年间,见其报纸所记朝鲜爆裂弹事件,以二三十计矣。其民之聚于钟路(朝鲜地名),为示威运动以对彼政府者,亦几于无岁无之,其对内之民气如此,即彼之对于日本,因抵制银行券事件,至于全国工商同盟实行(日本人所设之第一银行,在朝鲜发行纸币,渐已通行至明治三十六年春间。朝鲜人见利权外溢之可惧也,乃有一二有志者倡抵制之,议令各行商签名不用彼纸币,举国一致赞成。未几日本以军舰筑紫示威于仁川,复以数军舰继之,志士之运动遂成绝影)。其对外之民气如此,即至最近《日韩新协约》成立之后,其元老大臣以身殉之者且踵相接。由此观之,夫宁得曰韩民皆夸毗无骨者流也。而今日之韩,竟何如矣?夫三十年前,日与韩不相远也。即韩之民气,吾亦未见其有舆儓于日之确证也。而结局乃若此,此何以故?则韩人误以其最可贵重之蓄力的时日,而滥费之以为最无谓之竞气的举动,韩人之气日泄而日瘪,日人之力日积而日张,而最后之优胜劣败,遂永定矣。吾故曰:民气必待民力而后可用,对内有然,对外亦有然。
二、民气必与民智相待,无民智之民气,则无价值。气也者,用之以相竞者也。故语及“气”之一字,其中总含有战争的性质,无论为广义的战争、狭义的战争,其性质固不相远(狭义的战争谓用兵,广义的战争谓其他互相抗敌之行为)。以狭义的战争言之,则第一不可无宣战的理由。苟我挟完满之理由以从事战争,则以义战的观念,能使我之敌忾力随自信力而增加,其可以取胜者一。能使敌人以自反不缩之故,馁而不支,其可以取胜者二。能使中立者表同情于我,间接以增我之力而杀敌之力,其可以取胜者三。第二不可无作战的计画。我之力固自信足以与敌战矣,然以此战之故,我之损失当几何,敌之损失当几何,我而不战,其所损失当几何,我而战,其所损失当几何,战之所损失,以除以偿不战所损失,其赢得者几何,不可不一一熟计之。又同一战也,以若何之战术最足以使敌屈服,而贯彻我之目的,以若何之战术,而使不至于本战之外,生出他种支障,又不可不一一熟计之。凡兹所举,不独于狭义之战争宜然,即广义之战争亦皆有然。夫命物之名而谓之气,则其性质之非永久的可知。《传》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最能说明气之情状者也。故气之为物也不可挫,彼气之愈挫而愈盛者,必其有所挟持焉以运乎气之外者也。苟惟气也,则遇一度挫折,而馁于其前,更遇一度之挫折,而益馁于其前,则有后此遇当用气之时,而不复能振者矣。夫以无理由而滥用其气,幸而胜,则例外之事也。若其不胜,则事过境迁,终必有自悟其为无理由之一日。遂自怨自艾,而因以减杀其自信力,而气乃一落千丈强矣。以无计画而误用其气以取挫败者,则减杀其冒险心也,亦正与此同。而何以能审其理由,能善其计画,则非全体人民有水平线以上之常识不能也。民气之为物,往往以盲从者之多数而致盛大,亦往往以盲从者之多数而致挫跌。要之,盲从之民,必非能对于外界而有坚牢之团结力,对于外界而有持久之抵抗力者也。吾故曰:民气必待民智而后可用,对内有然,对外亦有然。
三、民气必与民德相待。无民德之民气,则不惟无利益而更有祸害。凡多数人相集而图一事,则其中必有多少之权力(权力之大小及其久暂姑勿论),于是有觊觎此权力而加入团体者。又凡一事之成,则其后必有多少之名誉,于是有歆羡此名誉而加入团体者。又凡一事件之起,其事件间接之影响,或可予一种人以特别之利益,于是有取便私图而加入团体者(如革命军之起,本非为掳掠也。而会匪、绿林乘此势、假此名以掳掠,实为一好机会。故革命军可以间接予会匪、绿林以特别之利益也。又如一月前东京学界争所谓取缔问题者,本非为惰学也,而其中有游荡不事学业者,或久客思家者,乘此势假此名,堂堂然自托于志士之林以归国。故取缔问题可以间接予彼辈以特别之利益也。其他凡百事件,莫不有此现象)。又凡一事件之起,其事件直接或间接之结果,常可以败一人或一党人之事业,于是有有憾于彼一人或彼一党人,利用倾轧而加入团体者(欧美言政党之得失者,常悬此为厉禁,盖以私人之关系而牵及于公共问题,最不可也)。有一于此,则其团体自表面上视之,虽若甚大且坚,实则其内容含有种种不同性质之分子,各向于其特别之目的而进行,无论事之成不成,而皆可以生出恶果。此等败类,无论何种团体,固万难绝无,而民德高尚之国其数寡,民德污下之国其数众。若一团体中而此种类之人占多数,则其敝不可思议,即非占全团体之多数,而在团体主动者之中占多数,则其敝亦不可思议。夫此种类之人,必其稍黠而稍悍者也。故众人相集以图一事,而彼辈往往得占主动之地位,势则然也,而其敝遂不可思议。以上所举,皆假公济私,以煽动民气为一手段者也,不可谓之真民气,故勿具论。即属于真民气矣,而犹必须有诸德以纲维之:一曰坚忍之德,凡所抗争之目的,不能一蹴而达,苟无此德,则一哄热狂,若暴风疾雨,不能终朝也;二曰亲善之德,凡团体愈大,则其分子愈杂,虽同向于一大目的,其中小节,总不免意见参差,苟无此德,则团体瞬息分裂也;三曰服从之德,凡团体必有指挥者,有受指挥者,苟无此德,则人人欲为指挥者,不愿为受指挥者,群龙无首,顷刻而溃也;四曰博爱之德,气之方张,必继之以破坏,破坏有时固非得已,然当有其程度,苟无此德,将并其不必破坏、不可破坏者而亦破坏之,而全局且不可收拾也。故由前所举之四种,是与道德立于正反对之地位者也。以此等人而利用民气,其为害极深。由后所举之四种,虽非立于正反对之地位,而于应有之道德多所欠阙者也。以此等人而滥用民气,其为害亦不浅。吾于中国之义和团见之,吾于法国之大革命见之。吾故曰:民气必待民德而后可用,对内有然,对外亦有然。
吾于是研究民气之为物及其应用,得公例曰:
一、其物为补助的性质,而非绝对独立的性质,故不可以之为唯一之手段。二、其物屡用之,则易衰而竭,蓄之愈久,则其膨胀力愈大,故宜偶用不宜常用。三、其物善用之可以收莫大之良果,误用之可以收莫大之恶果,故即偶用之亦不可不慎。四、其物之发生比较的易,故常未适用时,无取煽动之。
以上四例,其前三项则前文所论,足以证明之而有余,其第四项,今更附一言。谓民气无须激厉,但放任之而可以自由发生者,非笃论也。虽然,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相比较,则其发生也较易。一、正当之民气,生于自卫心,而自卫心为尽人所同具,一提便醒。二、民气之为物极简单,不须有他种之预备修养而始成立,故临时可以猝办。三、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既进,则其民自能自认其天职,自主张其权利,故民气不期进而自进。以此诸理由,故吾辈无论对内对外,当先审今日为可用民气之时代与否,如其未也,与其泄之,毋宁蓄之。姑于其最难发生、最难成立之民力、民智、民德三致意焉。迨适用之时,以百数十少年号呼焉,以三数报馆鼓吹焉,不一月而举国狂矣。谓余不信,盍观最近东京罢学事件与上海罢市事件也。故当未可用民气之时,而专以煽动民气为事者,是滥费其日力与其才力而已。
问者曰:然则子认今日为未可用民气之时乎?曰:以全局论,无论对外对内,吾皆认为未可用民气之时;以一部分论,则因于其事件之性质如何。吾认为有适用者,有不适用者,即认为适用之事件,其用之也,亦有度量分界。若日日以牛刀割鸡,则亦吾之所不敢苟同。虽然,此非可以一言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