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中国而贫国耶?《大学》曰:“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未闻以数十万里之地、数十千万之人而患贫者也。谓中国而富国耶?稽其官府,则罗掘而无所于得,行其闾阎,则憔悴而无以自存。虽有辩者,不能为中国之贫讳也。贫之原因不一端,请先专言民事。
《大学》曰:“生之者众,食之者寡。”此言至矣,后世生计学家言殖产之术,未有能外者也。夫一国之岁殖者,国中人民岁殖之总计也。综一国之民,无论或劳力或不劳力,劳力矣或生利或不生利,而其待养于地之所产、民之所出则均。一国岁殖只有此数,惟其养徒食者数寡,而后赡能生者数多,赡能生者数多,而后国之所殖乃岁进,反是则其未有不瘁焉者也。
生计家言财之所自出者有三:曰土地,曰资本,曰劳力。三者相需而货乃成。顾同一土地也,在野蛮民族之手则为石田,在文明民族之手则为奇货。其故何也?文明人利用资本、劳力以扩充之,而野蛮人不能也。所谓利用资本与劳力者何也?用之而蕲其有所复也。何谓有所复?用吾力以力田焉,制造焉,被其功于物材,成器之后其值遂长,其所成之物,历时甚久,犹存人间,可以转售交易。今日以功成物,他日由物又转为功,如是则劳力复焉矣。斥吾资以庀材焉,雇佣焉,材由生货转为熟货,佣以人力造出物力,已熟之货,蓄力之物,其所值必余于前此所斥之资,吾财无损,而且有赢,如是则资本复焉矣。所复者多一次,则所值者进一级。何也?复者必不徒复也,而又附之以所赢,此富之所由起也。一人如是,一国亦然。
夫综一国之资本、劳力而岁计之,只有此数也。今年而投诸有所复之地,则明年而其率增若干焉,再明年而其率又增若干焉,岁而增之以至于极富。今年而投诸无所复之地,则明年而其率减若干焉,再明年而其率又减若干焉,岁而减之以至于极贫。故今年同一资本、同一劳力也,一有所复一无所复之间,其结果之相远,在明年则为一与四之比例矣,再明年则为一与十六之比例矣,又再明年则为一与六十四之比例矣。呜呼!其可惊有如此者,何以明其增减之率然也?此其事于资本易见,而于劳力稍难明,一岁之所总殖,其所以用之者不外两途:其即享即用而无所复者,命之曰消费;其斥以求赢而企其有所复者,命之曰母财(即资本)。有人于此,今年以千金之母财,而所殖者,得千五百焉。使其人一岁消费之率而适五百也,则适尽其所增殖者,而明年仍有千金为母财,仍殖千五百,则其产不进亦不退,或遇时机,而所殖者忽逾常率,则母财亦随增矣(然使偶一岁遇不利而所殖不及常率,则又将必至蚀母财矣。故曰群治以进为期,中止则忧,退则为病。不必退也,即中止而已岌然不终日矣)。使其消费之率岁仅三百也,则明年以今年所殖之余而合诸母,其母财为千二百,而所殖者千八百矣。再明年所殖之余而合诸母,则其母财为千五百,而所殖者二千二百余矣。反是而使其消费之率岁而七百也,则今岁所殖不足供今岁,而不得不蚀及母财。明年之母财仅余八百,而所殖仅千二百矣。再明年而再蚀之,其母财仅余五百,而所殖仅七百余矣,蚀者其母,遂并其所生之子而亡之,不及三稔,而千金可以荡然,此事之最易见者也。夫此等持筹握算之论,士君子每羞言焉,而其义实通于治国。一国之产而依前者之比例焉,国未有不荣者也;一国之产而依后者之比例焉,国未有不悴者也。抑一国之浪费与一人之浪费,理同而形异。一国之浪费有二:其一,国中之人人皆岁费过于岁殖,于是结集成国,而一国之总岁费过于总岁殖是也。若是者,则其国不数年,而遂可以灭亡。虽然,天下从无此国民也(罗马之末路殆将近是,故史家谓罗马之亡,乃其自亡,而非日耳曼人能亡之也)。有善费之民,亦必有善殖之民与之相救,国之所以维持于不敝,赖此而已。其二,国中之人虽有善费者,有善殖者,而殖者之人数不及费者之人数,费者一人所费之数,又过于殖者一人所殖之数,截长补短以统计之,而一国之总岁费过于总岁殖是也。今之孱国,比比然也。国之总费既过总殖,则势不得不蚀及全国之总母财。总母财能几何,岂堪当此岁蚀也。此资本增减之比例率也。至劳力之增减,其事亦与资本相缘。夫母财之为用也,大率庀材者居其半,给饩者居其半,所给之饩,即所以养劳力者也。惟母财丰然后百业兴,百业兴然后给饩众,给饩众然后劳力者各得所养,而其力有所用,力被于物,复成母财,递增递进,而力乃尽其用。今使母财被蚀而无所余,则民有力而无用之之地,其力遂日以渐消(生物学之公例,凡一能力久废不用者,则其能力必浸亡)。斯密·亚丹尝言:“吾英今日之民,勤于昔者,缘今日国财,斥之为母以赡劳民者多于三百年前也。三百年前之民,劳而无获,乃多惰游。其言曰,与其作苦而无获,不若嬉戏而无余。大抵工商业广之区,其民皆母财所赡雇,故其用力恒勤,而酣戏饮博,自以日消。设其地为都会,养民者不在母财而在支费,则皆呰窳媮生。”(严译《原富》部乙篇三)是资本之增减,与劳力之增减成比例也,明矣。而况夫既夺善殖者之所食以养善费者,则此善殖者虽不窳惰,而亦无以自存,或饿殍,或流亡,有妻不能迎,有子不能举,劳力之损去者,不可以复继。此又其锐减之迹显而易见者也。资本蚀矣,劳力萎矣,生财之三要素既毁其二,虽有土地,其将何所缘以产百物耶?国之所以有广土众民而不免于贫蹙者,坐是而已。
申而言之,则国之兴衰,一视其总资本、总劳力之有所复无所复而已。有所复者,资母孳子,《大学》谓之“生之者”,生计学家名之曰生利。无所复者,蚀母亡子,《大学》谓之“食之者”,生计学家,名之曰分利。吾将论生利、分利之种别。
吾闻生计学家言,生利之人有二种:一曰直接以生利者,若农若工之类是也;二曰间接以生利者,若商人若军人若政治家若教育家之类是也。而其生利之力亦有二种:一曰体力,二曰心力。心力复细别为二:一曰智力,二曰德力,若以其生利之事业分之,则有六种:
第一,发见及发明(发见者,新觅得天然物或新考出其物之利用也。如哥仑布发见亚美利加洲,又二三百年前新考出烟草中有一种特质足供人用者皆是也。发明者,将天产物加以新法则,能广其用,而其法为前人所未知者。如最近发明无线电报之类是也)。第二,先占(先占者,采收未有主权之天产也。如伐木、猎兽、渔鱼、采矿之类是)。第三,用于生货之劳力(生货谓物之未经制造者。如农业、森林业、牧畜业是也,各种制造品之材料皆自此种劳力而来者也)。第四,用于熟货之劳力(如制谷麦为面包,制木材为家具,制土壤为陶磁,制金属为机械,制棉丝为布帛,其余各种关于制造者皆属此类)。第五,用于交通之劳力(变更货物之位置,以运输交通便适民用者也,凡商业等皆属此类)。第六,用于保助之劳力(若官吏、若军人、若医生皆所以保护生利者也,虽不能直接以生利,然其职若保险公司然,故非分利。若教育家,若文学家所以助长生利者也,虽不直接以生利,然得此令人智识增长,性质改良,于生利大有所补,故亦不为分利)。
此皆生利之事业也,其不在此数者,皆谓之分利。斯密·亚丹云:“人以多雇工佣而富,以多畜便辟使令之人而贫,何也?使令者之功,固匪所寄,则莫可转,事竟力消,而不可得复也。”斯密氏充类至义之尽,则以为分利者不仅便辟使令之贱者而已,自王侯君公,降至执法司理之官吏,称戈擐甲之武夫,皆此属也。故其言又曰:“品上者若官吏、师儒,若医巫,若文章之士;品下者若倡优、侏儒、斗力、走马、藏获、厮养。其用劳力也,虽贵贱迥殊,轻重各异,而皆投其力于不可复之地。当生即毁,皆与于分利致贫之数者也。”斯密此论,后贤聚讼纷然,吾今不具引,不具辩。吾请取我国中分利者之种类而细论之。
分利者之种类,大别有二:一曰不劳力而分利者,二曰劳力而仍分利者。
第一,不劳力而分利者。
一、乞丐。其人非老非幼非废疾,以堂堂七尺之躯,乃至不能自养,而行乞于途。是荡与惰二者必居一也。人即怜而活之,而为虱于一群莫大焉,故此辈非可悯而可憎也。若君上失政,天灾流行,干戈劫后,不以此论。
二、盗窃。盗者未尝不用体力,窃者未尝不用心力,然此不得以劳力论也。盖其所用力,不敢以与人共见也。此其为分利最易明,不待赘论。
三、棍骗。棍骗者亦盗窃之一种也,然其操术稍精,其破裂稍难。故其毒害亦较深,而所分之利往往更巨。棍骗之种类繁多,非可悉举,如聚赌者,如巫觋,如堪舆、星相、卜筮之流,皆归此类。不能医而冒医为衣食者,亦归此类。
四、僧、道。欧洲教会之牧师、神父,识者以为国之大蠧。前所引斯密·亚丹之言,半为彼辈而发也。至近世革命屡起,夺其特权以侪齐民,然后欧治乃平。虽然,欧之教会虽无实,然犹以觉民为名也。中国之僧、道,则名实两无取矣。
五、纨袴子弟。西人之养子也,育之使长成,教之以学业,令其足以自营自活。父母之责任,如是而已。及其既能自营矣,自活矣,则析而居之。他日父母遗产之能属于己与否,非所知也。故其故家子弟,皆绝依赖根性,无敢托庇前人余荫以自暇逸。中国不然,家有数亩薄田,其子弟辄骄奢淫佚,一无生业,而豪宦豪商之裔,更不待论。又以同居不析产为盛德,矫伪相效,往往有一家丁口至百数十人者。假使其家有万金之产,则其百数十人之妇女子弟,皆嚣嚣然曰:吾之家乃万金之素封家也。曾亦思此万金者,析之为数百十焉。各人所占,能有几何?而此百数十人,皆以万金之奉自奉,而于家中生计丝毫不负其责任。吾见所谓故家名门,若此者比比然矣。又不必故家名门也,即以寻常论之,大率一家之中,其生利者不过一二人,而分利者动十数人。夫以一人之资本劳力而自养焉,虽中下之材,而犹不至于不结,以一人之资本劳力而养十数人,虽贤智未有能善其后者也。故不得不岁耗其母财以为消费,而遂以陷于困穷。我国国民之总岁殖,所以不能多斥以为母财之用者,其大原因未始不由家族制度之不适宜使然也。故俗语曰:“富不过三代。”夫使能善用富,则虽十代百代可也,而吾中国率不能过三代者何也?生之者一人,而食之者百人,生之者一日,而食之者百日。虽有巨母,其何足以再世也。西国法律所以重保护富民者,为其为一国积母财,积之愈久,则其数愈巨,斥母兴业,人已交利,而国殖岁进,乔木世臣所以为贵也。中国则贫有世袭,而富无世袭,此亦母财消耗之明效大验矣。而其咎实纨袴子弟尸之。纨袴子弟者,真一国之大蝥贼也。虽然,追本穷原,则咎又不专在其子弟,而兼在其父兄。为父兄者既以自累(己所生之利为子弟所分,故曰自累),而复以累其子弟(令子弟不能为生利之人,故曰累子弟),是诚愚不可及矣。
六、浪子。浪子者,纨袴子弟居其强半,亦有非纨袴而亦浪子者。此类之人,尚未至为乞丐,尚未至为盗骗,其生涯也,饮酒看花,斗鸡走狗,驰马角戏,六博蹋踘,吸鸦片,狎游妓,舍此之外,毫无所事,而衣必选色,食必选味。此类之人,其结局也,盗骗、乞丐二者,必居一于是。
七、兵勇及应武试者。生计家之论军人,有以为生利者,有以为分利者。吾谓今世文明国之军人,决不可谓之分利。何也?若无国防,则国难屡起,民将不得安其业。故军人者,实生利之民之保险也。藉曰分利矣,然亦当属于劳力而分利之一类。中国则不然,中国之兵勇,实不劳力而分利者也。中国之兵勇,实兼浪子、盗骗、乞丐三者之长而有之者也。兵勇既皆分利,其应武试者,若武童、武生、武举、武进士之流,更不待论。
八、官吏之一大半。中国之官吏,皆分利者也,然其劳力而分利者居小半,不劳力而分利者居大半。不劳力而分利者,其在京官中,则除军机大臣、章京及各部主稿、司员外,自余各官皆是也;其在外官中,则凡候补需次人员及道班、同通班、佐杂班实缺者之大半皆是也。此类人之性质位置,与下篇第三类略相似,至其劳力而分利者,及其分利之理由,下篇乃论之。
九、缘附于官以为养者。此等人所包甚广,官亲也,幕客也,胥吏也,仆役也,皂隶也,讼棍也。其性质大略相等,吾不暇遍论,但约括以此名。此类人,大率强而黠者则豺虎也,弱而笨者则蝗蝻也,其害群一也,一州县衙署而豢养此辈动数百人,他可知矣。通计全国衣食于此间者,殆常数百余万人,此阶级亦几蔚成大国矣。
十、土豪乡绅。土豪乡绅,大率皆纨袴子弟,读书人、官吏、及缘附于官者,之四类人所变相也。虽然,亦有不属于此四类人,而不得不谓之土豪乡绅者。即本属于四类,而既已变相,则亦自别成为一孽种,故不得不另立一门以总括之。而此等实分利中之最强有力者也。
十一、妇女之一大半。论者或以妇女为全属分利者,斯不通之论也。妇人之生育子女,为对于人群第一义务,无论矣。即其主持家计,司阃以内之事,亦与生计学上分劳之理相合。盖无妇女,则为男子者不得不兼营室内之事,业不专而生利之效减矣。故加普通妇女以分利之名不可也。虽然,中国妇女,则分利者十六七,而不分利者仅十三四。何以言之?凡人当尽其才,妇人之能力,虽有劣于男子之点,亦有优于男子之点。诚使能发挥而利用之,则其于人群生计,增益实巨。观西国之学校教师、商店会计,用妇女者强半,可以知其故矣。大抵总一国妇女,其当从事于室内生利事业者十而六(育儿女治家计,即室内生利事业也),其当从事于室外生利事业者十而四(泰西成年未婚之女子,率皆有所执业以自养,即从事于室外生利事业者也)。而中国妇女,但有前者而无后者焉。是分利者已居其四矣,而所谓室内生利事业者,又复不能尽其用。不读书、不识字、不知会计之方、不识教子之法,莲步夭娆,不能操作。凡此皆其不适于生利之原因也。故通一国总率而计,则分利者十六七,而不分利者仅十三四也。
十二、废疾。废疾者之为分利,不辨而明。虽然,苟在文明国,有训盲训哑等学校,虽有废疾,而往往使之操作工艺,足以自养,故其分利不多。中国苟遇此等无告,则皆有分而无生者也。是非好自为之,而天然之缺憾及政府之失职,使之不得不然也。
十三、罪人。人至犯公罪而系缧刑,必其对于一群之利益,有所侵害明矣。故罪人之本属分利者,殆十而八九也(但今日文明未至、法律未完,则犯罪者或未必真罪,未必皆害一群公益也)。虽然,及其既犯罪之后,以一群治安所系,不得不置诸囹圄以示惩。既入囹圄,惟受凌虐,一无所事,是使之重分利地。监之十年,则其分利者十年,监者百人,则其分利者百人,日损公家之母财以畜之,其蠹群抑更甚矣。故各文明国之惩累囚也,不以虐刑而以苦役(古者输司空、输城旦、输鬼薪即是此意),诚得其道也。中国则狱囚充塞,而此辈既自苦,复无以自给,而不得不仰食于县官或所亲。是亦分利之一大族也。
儿童不劳力也,何以不为分利?曰:彼未及生利之年,宜储备其力以为他日生利之用也。儿童者,实一国将来之真母财也(生计学家言:以人身之德、慧、术、智为生产力之一种,亦谓之无形之资本。故凡儿童皆可谓为一国之无形资本也)。老人不劳力也,何以不为分利?曰:彼已过生利之年,其前此所生利,既有所储备,而今之所享,非分之于他人者也。《记》曰:“十六以下,上所长也。六十以上,上所养也。”诚以其在一群之地位当如是也。若夫少年时代荒嬉学业,不思预备将来所以报效国民之道,致使长成百无一能。若此者,则虽未成年,已不得不谓之分利。又如壮年时代无业游手,曾未尝致丝毫之力,有所贡献于其群,及老而废焉,徒待养于公产。若是者,则虽及耄期,仍不得不谓之分利。我中国之儿童、老人,若此者盖十而六七焉。故我国儿童、老人之分利者,亦十而六七也。
地主往往不自劳力,而生计家不谓之分利(亦有谓为分利者)。何也?彼其前此之所以得此土地者,未有不从劳力而来。今之所享,即其前此劳力之所储备,而用之未尽者也(与老人不为分利者同例)。若夫藉父兄之业,其所以得此土地“所有权”者,既非经本身之劳力而复一无所事,惟衣租食税以自豪者,斯不得不谓之分利。故我中国之地主,其分利者亦十而六七也(万国皆同)。然此等皆可谓之纨袴子弟,故不为另立一门。
以上说“不劳力之分利者”竟。
第二,劳力而仍分利者。
一、奴婢。女婢之劳力,有视寻常人加数倍者。虽然,其所劳之力,只以伺主人之颦笑,供主人之使令。其力用之而无所复,故谓之分利。此分利种族之最易见者。
二、优妓。优妓固有所甚劳甚苦者存,然其劳力皆无所复,且能牵动他人,而使之并为分利者,故其分利之毒亦颇甚。
以上两者,其分利未必为本人之所欲,而有迫之使不得不然者。故分利之罪不在本人,而在迫之之人。凡有迫而分利者,皆属此类(衙署之皂隶与奴婢同类者,彼好自为之,非有迫之者也。故彼辈不可不自负其分利之责任,故谓之不劳力而分利者)。
三、读书人。士、农、工、商,号称国之四民,而读书人褒然居首焉。据斯密之论,则虽泰西之读书人,彼且以为分利矣。顾吾平心论之,则西国之读书人,其分利者虽或十之一二,其生利者犹十之七八。何也?彼其学成之后,非医生,则法官也,则律师也,否则传教也,学校教师也。若其学工商业,直接以生利者,更无论矣。故斯密之说,施诸彼,吾不敢袒焉,若在我国,则至当无以易矣。吾国读书界之现象,最奇者有二:一曰无所谓卒业不卒业也。二曰藉令卒业矣,而不知其所学作何用也?其潦倒者,则八股八韵,风檐矮屋,磨至头童齿豁之年;其腾达者,则夸耀妻妾,武断乡曲,以为维桑与梓之蠹。谓其导民以知识耶,吾见读书人多而国日愚也;谓其诲民以道德耶,吾见读书人多而俗日偷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偷懦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读书人实一种寄生虫也。在民为蠹,在国为虱也(若考据家、若词章家及近今轻薄之时势家,皆分利之尤者也。彼等或以为吾虽无益于群,亦无害于群,而不知其提倡此谬种以消耗后进之脑力,腐败国民之道德,害已重矣。藉云无益亦无害,而坐蚀一国之母财,宁得谓非害耶?若讲明道学匡翼民德以培国家元气者不在此论,而惜乎我国读书界,能若此者万亿人中不得一二也)。
四、教师。读书人中为教师者,宜若非分利然。虽然,所教成者为一群之公益,则谓之生利;所教成者为一群之公蠹,则谓之分利。彼今日之读书人,实前此之教师所产也。他日之读书人,又今此之教师所产也。日产公蠹,谓之不分利得乎?
五、官吏之一小半。斯密·亚丹以官吏为分利,后人纠之详矣。虽然,若中国之官吏,则无论为劳力者、不劳力者,而皆不得不谓之分利。官吏之劳力者,若京官之军机大臣,军机章京,各部署之掌印主稿司员,外官之督抚,乃至实缺之提镇、司道、府厅、州县、各要局之委员,以及出使大臣、领事等皆是矣。其数度不过官吏中十之一二。此辈固自谓尽瘁于王事,鞅掌于贤劳也。至问其劳力所用者在何处,在脚靴、手版耳,簿书、期会耳。问其于国民公益有丝毫关系乎?无有也。英人边沁尝言:“政府者,有害之物也,然所以设之者,以小害物制大害物而已。”日人西村茂树申其义曰:“政府害民之事少,而能制止他之大害者,谓之良政府;害民之事多,而不能制止他之大害者,谓之恶政府。”若是乎官吏之分利贼民,固已铁案如山,不容为讳矣,特视其所贼之率多少何如耳。然苟能奉其职以为民捍御他种大灾害,则其间接所生之利,足以偿其直接所分者而有余,故文明国之官吏,不得谓之分利。夫国民之所谓大灾害者何也?则水旱、疠疫之流行也,豪强之欺凌也,争阋之枉屈也,盗贼之横恣也,其尤甚者,则外侮之攘夺,丧我主权,失我公产也。若此者,皆不能不仰匡救于政府。政府而能捍卫是者,则民虽献其血汗所得之权利之一二以赡养之,亦不过如营业者之有保险,而非可吝、非可避者也。若中国则何有焉?民有灾而不能恤,民有枉而不能伸也,饿殍遍道而不能救也,群盗满山而不能监也,浸假而弄兵召戎,一遇挫败,则割胸肋、剥脂膏以为偿也;浸假而畏敌如虎,承伺颦笑,则压同胞、媚仇雠以自固也。由前之说,则有官吏如无官吏,由后之说,则有官吏反不如其无官吏。夫官吏而不能捍民之患,则固已害矣。况以官吏之故,而民患益深且剧焉。是他种之分利分其一,而此辈之分利分其二也(劳力而分利之官吏,其罪倍于不劳力而分利者)。故中国之官吏,实分利之罪魁,而他种之分利者,大率由彼辈而生者也。
六、商业中之分利者。既执业斯不可谓之分利。虽然,亦有辨焉:吾以为今日中国人所执之商业,其不分利者不过十六七,而其分利者尚十二三。如彼投机射利,俗所称买空卖空者,其操术类于赌博,其用心等于棍骗,斯为分利无论矣。至如剧园、酒楼之类,导人于分利之途者,虽主者极勤劳,而不得不谓之分利;又如售卖分利之事物,如鸦片、淡巴菰、酒及一切有害卫生之物,脂粉、首饰及一切妇女冶容之物,香烛、楮爆及一切神祇供享之物,古董、书画及一切名士玩耍之物,印刷八股、小说、考据、词章等无用书籍,乃至文人墨客一切特别精致之物(吾八年前曾与一友行京师琉璃厂,数其商店不属于分利者十不得一)。诸凡业此者,皆分利者也。虽然,其罪不在执此业者,而在用此物者。何以故?苟无人焉从而流通之,则其业不禁自绝故。故此等实分利之果,而非分利之因也。
七、农工业之分利者。农工业亦有分利者乎?曰:有。如农之种罂粟,种烟叶,工之制造各种无益有害之物者,皆分利也。然科其罪,则亦与前所论之商业同,不可谓直接之分利(如种罂粟之分利,人人知之矣。然以塞入口之漏卮,则又反似生利而非分利。虽然,种者愈多吸者亦愈多,是此业又转为分利之因矣)。又如分功不细,成物迟钝,则工虽劳而亦分利(如业针者,以一人始终其事,穷日之力不能成一针,若分其功而各专一事焉,凡为针之事十七八,以十八人分任之则日可得八万六千针,是人日四千八百也,一人任之日成其一,是所废者四千六百七十九矣。此等力皆委之无用,故曰分利);器械不具,趋事拙久,则工虽劳而亦分利(若有铁路三日可达之路,无之则需二十日,是使人废其十七日于旅行中,其力委之无用,故曰分利。又如有铁路则十吨之货物,不需人马之力,不数日而可以致千里,苟无之而恃车辆焉以十车载之走半月,马力人力皆委之无用,斯分利矣。若并车辆而无焉,以数十人负载之,走一月始达,其力之委于无用者更多,斯益分利矣。又如开矿,无机器而百人乃任此役,有机器则数人任之而有余。推之凡百工作,莫不皆然。夫人只有此数也,人之力只有此数也。用之于此则不能同时复用之于彼,以一人一日可成之物,而今乃需百人百日,则此九十九人、九十九日皆委之无用也,故曰分利)。此等若充类至尽,则虽以今日极文明国之工艺,庸讵知后人视之,不有以为分利之尤者乎?故以分利之罪罪我工佣,不可也。虽然,以今日我国之工,与欧美诸国之工比较,固不可不谓之分利。若此者,非民之罪,有司之罪也;非一人之罪,团体之罪也。
以上说“劳力而仍分利者”竟。
吾今日欲取中国民数而约计之,以观其生利、分利之比较(中国无统计,虽有巧算,万不能得其真率,不过就鄙见臆度而已,然谅所举者有少无多也):
分利人数
大约四万万人中分利者二万万一千万有奇,自余则为生利者。
又分中国人为五大族,稽其民业之大略而比较之:
一、汉族。约分利者十之五有奇,生利者十之四有奇。
二、满洲族。其在关外者,生利、分利之率约与汉人等,其在内地者皆分利者,无一生利者(因本朝定例,禁满洲人不许从事工商业,故其人在内地者,非官则兵,非读书人则纨袴子,否则缘附于官以为食,终无可以生利之道)。
三、苗族。约分利者十之二,生利者十之八。
四、回族。约分利者十之三,生利者十之七。
五、蒙古族。约分利者十之四,生利者十之六。
大抵分利之人,多出于上等社会、中等社会,而下等社会之人殆希。盖惟挟持强权者,乃得取他人所生之利而坐分之也。以上所举分利诸种族,除乞丐、奴婢、罪囚、废疾等数种外,其余大率皆以一人而分数人之利者也。窃尝计之,非以三四人之所赢,决不足以偿一人之所耗。吾中国四万万人,分利者既二万万有奇矣。而此之二万万,又非徒尽蚀彼之二万万而遂足以给之也,必二倍焉四倍焉。呜呼!若之何民不穷且匮也。亦幸而吾土地之饶,物汇之衍,小民生产力之大且厚,犹足勉强支持弥缝以迄今日也。不然者,吁!无孑遗久矣。然此顾可久恃乎?彼生利之二万万人者,自生之而自食之,裕如也。今乃每人加以三倍、四倍之负担,虽强有力,何以堪此?穷之蹙之至无复之,则不得不转而入于乞丐、盗贼、棍骗、罪囚之数途。于是分利者益增,而生利者益减,分利者愈加多,则其余生利者之负担愈加重,愈不得不折而入于分利,如是递相为因,递相为果,极其弊,可以使一群之人分利者七八,而生利者不得一二,高丽是已。夫至以八九人分一二人所生之利,则分之者亦宁有幸焉!涸辙之鱼,相煦以沫,其毙直须时耳。夫以吾中国之民,勤俭善储,吾固信其无下,侪于高丽之惧。虽然,吾中国所处之地位,亦与高丽异。以五洲第一天府之国,择肉者眈眈于其旁,吾国之总母财既日减消,而他国之母财且日输入,彼利用吾土地,利用吾劳力,以运其母而殖其子。子之所殖,则彼之物而非我之物也。如是彼盈一度,则我朒一度,吾之总母财有岁减而无岁增,其事至易明矣。至于母财无复可斥,而一国之人不聊生矣。印度是也。彼印度之土岂小于我?其人岂远鲜于我?而今竟若此,吾念及此,而不禁汗流浃背,泪涔涔其承睫也。我国人之处堂而嬉、游釜而戏者,其亦一动心焉否也。
夫以今不及二万万之生利者,于自养之外,复养彼二万万有奇之三四倍分利者,而其力犹可以勉支,则我国民之生产力,可以四五倍于自养,昭昭然也。使无彼二万万之分利者以蚀之,则彼二万万生利者之所殖,必四五倍,是全国之总岁殖,视今日增四五倍也。使彼二万万分利者,更转而生利焉,则全国之总岁殖,视今日必增八倍乃至十倍,又昭昭然也。吾中国土地第一,劳力第一,生产之三要素,既优占其二,所缺者独资本耳。使传以八倍、十倍于今日之母财,则与万国争商战于地球,谁能御之?此犹就分功未精、器械未备时言之耳。使精矣备矣,而复加以人无不尽之力,地无不尽之利,则其富率之骤涨,岂复巧历所能算也。国富矣,而犹弱于人,吾未之闻也。若是乎,二十世纪生计竞争之世界,果让我执牛耳而莫与京也!虽然,饥人说食,终不能饱。吾奈此苍生何哉?吾奈此苍生何哉!
他省吾不深知,吾请言粤事。吾粤自前督南皮张公改闱姓为正饷,合肥李公改番摊杂赌为正饷以来,生计界日益蹙。其乡市子弟相与语曰:吾与其力穑于田而日得百钱,何如佣役于博而日得数百,或且喝雉成卢,一掷巨万也。于是阖省人趋之者十而五六,至于田功、手技、小贩、舆夫、负戴等种种杂工日乏一日。小民何知,谓转移执事以为吾利也,殊不知一省之总劳力,日掷于虚牝,一省之总母财,日耗于尾闾。曾几何时,今则一金仅易斗粟余矣(此最近报)。畴昔以分利为利者,而究何利也?粤中近日之窘状,其根原虽非一端,然官吏之开赌以增分利之率,以消蚀此有限之劳力、有限之母财,实其原因之最重要者也。故粤中盗贼之多,亦甲于天下,虽由其俗之偷,抑岂不以生利者之不堪负担,迫而为此也。使循此不变,十年之后,吾粤民之生利者,将不及二三,而分利者必至七八矣。此吾所谓递相为因、递相为果之例也。今也粤人之在诸省中,以最富闻者也,而其敝既若此。呜呼!诸省可以鉴矣。
读者勿以吾为家人筐箧之言也。今日生计竞争之世界,一国之荣瘁升沉,皆系于是。君不见联军入京以后,岂尝索我一抔土,而惟汲汲然扩张其商务权力范围之为务;彼岂必潴吾宫,屋吾社,系累吾子弟。然后谓之亡,然后谓之灭。剥吾肤焉,监吾脑焉,吮吾血焉,驯使我萎黄憔悴,干枯瘦死,而其所欲固已给矣。然则吾应之之道奈何?曰:政府当道,固与有责焉。虽然,此必非恃政府当道一二人之力所能拯救也。其最要之著,不可不求一国中生利人多,分利人少。其转移之次第,先求我躬勿为分利者,复阐明学理,广劝一国人使皆耻为分利者,复讲求政策,务安插前此之分利者,使有自新之道,以变为生利者。天下事无中立,不进则退。此两者消长之率,若克一变,则吾国其庶几有瘳乎。虽然,改革之业,相因者也。将欲变甲,必先变乙,及其变乙,又当变丙,语及政策,则谁与思之?谁与行之?呜呼!予欲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