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民所最缺者,公德其一端也。公德者何?人群之所以为群,国家之所以为国,赖此德焉以成立者也。人也者,善群之动物也(此西儒亚里士多德之言)。人而不群,禽兽奚择?而非徒空言高论曰群之群之,而遂能有功者也,必有一物焉贯注而联络之,然后群之实乃举。若此者谓之公德。
道德之本体一而已,但其发表于外,则公私之名立焉。人人独善其身者谓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谓之公德,二者皆人生所不可缺之具也。无私德则不能立,合无量数卑污、虚伪、残忍、愚懦之人,无以为国也;无公德则不能团,虽有无量数束身自好、廉谨良愿之人,仍无以为国也。吾中国道德之发达,不可谓不早。虽然,偏于私德,而公德殆阙如。试观《论语》《孟子》诸书,吾国民之木铎,而道德所从出者也。其中所教,私德居十之九,而公德不及可其一焉。如《皋陶谟》之九德,《洪范》之三德,《论语》所谓“温良恭俭让”,所谓“克己复礼”,所谓“忠信笃敬”,所谓“寡尤寡悔”,所谓“刚毅木讷”,所谓“知命知言”,《大学》所谓“知止、慎独”,“戒欺、求慊”,《中庸》所谓“好学、力行、知耻”,所谓“戒慎恐惧”,所谓“致曲”,《孟子》所谓“存心养性”,所谓“反身强恕”。凡此之类,关于私德者,发挥几无余蕴,于养成私人(私人者,对于公人言,谓一个人不与他人交涉之时也)之资格,庶乎备矣。虽然,仅有私人之资格,遂足为完全人格乎?是固不能。今试以中国旧伦理与泰西新伦理相比较:旧伦理之分类,曰君臣,曰父子,曰兄弟,曰夫妇,曰朋友;新伦理之分类,曰家族伦理,曰社会(即人群)伦理,曰国家伦理。旧伦理所重者,则一私人对于一私人之事也(一私人之独善其身,固属于私德之范围;即一私人与他私人交涉之道义,仍属于私德之范围也。此可以法律上公法、私法之范围证明之)。新伦理所重者,则一私人对于一团体之事也(以新伦理之分类,归纳旧伦理,则关于家族伦理者三:父子也,兄弟也,夫妇也;关于社会伦理者一:朋友也;关于国家伦理者一:君臣也。然朋友一伦,决不足以尽社会伦理;君臣一伦,尤不足以尽国家伦理。何也?凡人对于社会之义务,决不徒在相知之朋友而已,即绝迹不与人交者,仍于社会上有不可不尽之责任。至国家者,尤非君臣所能专有,若仅言君臣之义,则使以礼,事以忠,全属两个私人感恩效力之事耳,于大体无关也。将所谓逸民不事王侯者,岂不在此伦范围之外乎?夫人必备此三伦理之义务,然后人格乃成。若中国之五伦,则惟于家族伦理稍为完整,至社会、国家伦理,不备滋多。此缺憾之必当补者也,皆由重私德轻公德所生之结果也)。夫一私人之所以自处,与一私人之对于他私人,其间必贵有道德者存,此奚待言!虽然,此道德之一部分,而非其全体也。全体者,合公私而兼善之者也。
私德公德,本并行不悖者也。然提倡之者既有所偏,其末流或遂至相妨。若微生亩讥孔子以为佞,公孙丑疑孟子以好辨,此外道浅学之徒,其不知公德,不待言矣。而大圣达哲,亦往往不免。吾今固不欲摭拾古人片言只语有为而发者,擿之以相诟病。要之,吾中国数千年来,束身寡过主义,实为德育之中心点。范围既日缩日小,其间有言论行事,出此范围外,欲为本群本国之公利公益有所尽力者,彼曲士贱儒,动辄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等偏义,以非笑之、挤排之。谬种流传,习非胜是,而国民益不复知公德为何物。今夫人之生息于一群也,安享其本群之权利,即有当尽于其本群之义务,苟不尔者,则直为群之蠧而已。彼持束身寡过主义者,以为吾虽无益于群,亦无害于群,庸讵知无益之即为害乎!何则?群有以益我,而我无以益群,是我逋群之负而不偿也。夫一私人与他私人交涉,而逋其所应偿之负,于私德必为罪矣,谓其害之将及于他人也。而逋群负者,乃反得冒善人之名。何也?使一群之人,皆相率而逋焉,彼一群之血本,能有几何?而此无穷之债客,日夜蠧蚀之而瓜分之,有消耗,无增补,何可长也!然则其群必为逋负者所拽倒,与私人之受累者同一结果,此理势之所必然矣。今吾中国所以日即衰落者,岂有他哉?束身寡过之善士太多,享权利而不尽义务,人人视其所负于群者如无有焉。人虽多,曾不能为群之利,而反为群之累,夫安得不日蹙也?
父母之于子也,生之育之,保之教之,故为子者有报父母恩之义务。人人尽此义务,则子愈多者,父母愈顺,家族愈昌;反是则为家之索矣。故子而逋父母之负者,谓之不孝,此私德上第一大义,尽人能知者也。群之于人也,国家之于国民也,其恩与父母同。盖无群无国,则吾性命财产无所托,智慧能力无所附,而此身将不可以一日立于天地。故报群报国之义务,有血气者所同具也。苟放弃此责任者,无论其私德上为善人、为恶人,而皆为群与国之蝥贼。譬诸家有十子,或披剃出家,或博弈饮酒,虽一则求道,一则无赖,其善恶之性质迥殊。要之,不顾父母之养,为名教罪人则一也。明乎此义,则凡独善其身以自足者,实与不孝同科,按公德以审判之,虽谓其对于本群而犯大逆不道之罪,亦不为过。
某说部寓言,有官吏死而冥王案治其罪者。其魂曰:“吾无罪,吾作官甚廉。”冥王曰:“立木偶于庭,并水不饮,不更胜君乎!于廉之外一无所闻,是即君之罪也。”遂炮烙之。欲以束身寡过为独一无二之善德者,不自知其已陷于此律而不容赦也。近世官箴,最脍炙人口者三字,曰清、慎、勤。夫清、慎、勤岂非私德之高尚者耶?虽然,彼官吏者受一群之委托而治事者也,既有本身对于群之义务,复有对于委托者之义务,曾是清、慎、勤三字,遂足以塞此两重责任乎?此皆由知有私德,不知有公德。故政治之不进,国华之日替,皆此之由。彼官吏之立于公人地位者且然,而民间一私人更无论也。我国民中无一人视国事如己事者,皆公德之大义未有发明故也。
且论者亦知道德所由起乎?道德之立,所以利群也。故因其群文野之差等,而其所适宜之道德亦往往不同,而要之以能固其群、善其群、进其群者为归。夫英国宪法,以侵犯君主者为大逆不道(各君主国皆然);法国宪法,以谋立君主者为大逆不道;美国宪法,乃至以妄立贵爵名号者为大逆不道(凡违宪者皆大逆不道也)。其道德之外形相反如此,至其精神则一也。一者何?曰为一群之公益而已。乃至古代野蛮之人,或以妇女公有为道德(一群中之妇女为一群中之男子所公有物,无婚姻之制也。古代斯巴达尚不脱此风),或以奴隶非人为道德(视奴隶不以人类,古贤柏拉图、阿里士多德皆不以为非;南北美战争以前,欧美人尚不以此事为恶德也);而今世哲学家,犹不能谓其非道德。盖以彼当时之情状,所以利群者,惟此为宜也。然则道德之精神,未有不自一群之利益而生者;苟反于此精神,虽至善者,时或变为至恶矣(如自由之制,在今日为至美,然移之于野蛮未开之群则为至恶;专制之治,在古代为至美,然移之于文明开化之群则为至恶。是其例证也)。是故公德者,诸德之源也,有益于群者为善,无益于群者为恶(无益而有害者,为大恶,无害亦无益者,为小恶)。此理放诸四海而准,俟诸百世而不惑者也。
至其道德之外形,则随其群之进步以为比例差,群之文野不同,则其所以为利益者不同,而其所以为道德者亦自不同。德也者,非一成而不变者也(吾此言颇骇俗,但所言者德之条理,非德之本原。其本原固亘万古而无变者也,读者幸勿误会。本原惟何?亦曰利群而已),非数千年前之古人所能立一定格式以范围天下万世者也(私德之条目变迁较少,公德之条目变迁尤多)。然则吾辈生于此群,生于此群之今日,宜纵观宇内之大势,静察吾族之所宜,而发明一种新道德,以求所以固吾群、善吾群、进吾群之道,未可以前王先哲所罕言者,遂以自画不敢进也。知有公德,而新道德出焉矣!而新民出焉矣!(今世士夫谈维新者,诸事皆敢言新,惟不敢言新道德,此由学界之奴性未去,爱群、爱国、爱真理之心未诚也。盖以为道德者,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自无始以来,不增不减,先圣昔贤,尽揭其奥,以诏后人,安有所谓新焉旧焉者?殊不知道德之为物,由于天然者半,由于人事者亦半,有发达有进步,一循天演之大例。前哲不生于今日,安能制定悉合今日之道德?使孔孟复起,其不能不有所损益也亦明矣。今日正当过渡时代,青黄不接。前哲深微之义,或湮没而未彰,而流俗相传简单之道德,势不足以范围今后之人心,且将有厌其陈腐而一切吐弃之者。吐弃陈腐,犹可言也;若并道德而吐弃,则横流之祸,曷其有极!今此祸已见端矣。老师宿儒或忧之,劬劬焉欲持宋元之余论,以遏其流。岂知优胜劣败,固无可逃,捧抔土以塞孟津,沃杯水以救薪火,虽竭吾才,岂有当焉!苟不及今急急斟酌古今中外,发明一种新道德者而提倡之,吾恐今后智育愈盛,则德育愈衰,泰西物质文明尽输入中国,而四万万人且相率而为禽兽也。呜呼!道德革命之论,吾知必为举国之所诟病。顾吾特恨吾才之不逮耳。若夫与一世之流俗人挑战决斗,吾所不惧,吾所不辞。世有以热诚之心爱群、爱国、爱真理者乎?吾愿为之执鞭,以研究此问题也)公德之大目的既在利群,而万千条理即由是生焉。本论以后各子目,殆皆可以“利群”二字为纲,以一贯之者也。故本节但论公德之急务,而实行此公德之方法,则别著于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