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阳货欲见孔子:阳货季氏家臣,名虎。尝囚季桓子而专鲁国之政,欲令孔子来见己,意欲孔子出仕助己也。或疑阳货阳虎各自一人,今不从。
归孔子豚: 归读如馈, 以物相赠。古礼, 大夫有赐于士,士拜受,又亲拜于赐者之室。阳货故遗孔子豚,令孔子来拜而见之。
时其亡也而往拜之:亡,同无。时其亡,犹云伺其出。孔子不欲见阳货,故伺阳货出门乃往拜谢。
遇诸涂:孔子伺其不在而往,不意归而遇之途中。
怀其宝而迷其邦:谓怀藏道德而不救国之迷乱。
曰: 不可: 此曰字或说乃孔子答, 或说乃阳货自问自答,下文曰不可同。今从后说。
好从事而亟失时:亟,数也,犹屡义。失时,谓失去时机。
言孔子心好从事而屡失时机。
日月逝矣, 岁不我与: 逝, 去义。岁月已去, 不再与我,谓年老当急仕。
孔子曰:此下始是孔子答阳货。阳货欲亲孔子,絮絮语不休,孔子默不出声,最后始作五字答之,谓我将出仕也。初若不知阳货所言之用意,亦不加辨说,只言将仕。孔子非不欲仕,特不欲仕于货。其语直而婉,雍容不迫,而拒之已深,此见孔子一言一行无往而不具甚深之妙义。
白话试译
阳货想要见孔子,孔子不见他。阳货送与孔子一豚。孔子打听到阳货出门, 往他家拜谢, 路上两人遇见了。阳货对孔子说:来呀!我有话和你说。阳货道:你身藏了道德宝货,而尽让一国之人迷惑失道,这好算仁吗?怕不好算仁呀!你心好做事,又屡失时机,这好算知吗?怕不好算知呀!光阴一天天过去,年岁不会等待着你呀!孔子说:嘎!我快打算出仕了。
(二)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论语》唯本章言及性字,而仅言其相近。性善之说始发于孟子。盖孔子就人与人言之,孟子就人与禽兽言之。孔子没而道家兴,专倡自然,以儒家所言人道为违天而丧真,故孟子发性善之论以抗之。然亦未必尽当于孔子之意,故荀子又发性恶之论以抗孟子。本章孔子责习不责性,以勉人为学。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的天性是相近的,由于习惯而相远。
(三)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为不移。
本章承上章言。中人之性,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皆可迁移。惟上知不可使为恶,下愚不可与为善,故为不可移。
孟子言人皆可以为尧舜,惟自暴自弃者不然,此与孔子立言若有异。然孔子曰,困而不学,民斯为下,则下愚亦因其不学耳。故荀子又曰人皆可以为禹,不言尧、舜而转言禹,亦孔子劝学之旨。或曰:子曰二字乃衍文。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只有上知与下愚之人不可迁移。
(四)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子之武城: 之,往义。武城,鲁邑名,时子游为武城宰。
闻弦歌之声:弦,指琴瑟。子游以礼乐为教,邑人皆弦歌。
夫子莞尔而笑:夫子与上文子字复,此亦下论文字未纯之一例。莞尔,微笑貌。莞字本作觅,山羊细角,人笑时两眉角微垂似之。
割鸡焉用牛刀:此有两解。一言其治小邑,何必用礼乐大道。其实则深喜之。一言子游之才而用于武城之小邑,则是深惜之也。然承上莞尔而笑,则终是喜深于惜。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此两语,盖孔子常言之。君子小人以位言,在上在下皆当学道,子游言虽宰小邑,亦必教人以礼乐。
二三子:从行者。
前言戏之耳:戏言盖出于嘉喜之情。之字指子游。游、夏皆孔门后进弟子,而列文学之科。子游宰武城时尚年轻,已能行礼乐之教,知孔门四科皆能实见之于行事,即在文学,亦非徒务空言。
白话试译
先生去游武城,听到弦歌之声。先生微笑道:割一鸡,哪用牛刀呀?子游对道:往日我曾听先生说过,君子学于道,便懂得爱人。小人学于道,便易从使命。先生对从游的人说:‘诸位!他的话是呀!我前面所说只是对他开玩笑的。
(五)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公山弗扰以费畔:公山弗扰即公山不狃,季氏家臣。以费畔,畔季氏也。语详《左传》。或曰:其事在鲁定公十二年,孔子方为鲁司寇听政,主堕三都,弗扰不肯堕,遂畔,宁有召孔子而孔子欲往之理?《论语》乃经后儒讨论编集成书,其取舍间未必不无一二滥收,不当以其载在《论语》而必信以为实。
或曰:弗扰之召当在定公八年,阳货入讙阳关以叛,其时不狃已为费宰,阴观成败,虽叛形未露,然据费而遥为阳货之声援,即叛也。故《论语》以叛书。时孔子尚未仕,不狃为人与阳货有不同,即见于《左传》者可证,其召孔子,当有一番说辞,或孔子认为事有可为,故有欲往之意。或曰:孔子之不助畔,天下人所知,而不狃召孔子,其志不在于恶矣。天下未至于不可为,而先以不可为引身自退,而绝志于斯世,此非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精神。则孔子有欲往之意,何足深疑。
末之也已:末,无义。之,往义。末之,犹云无处去。已,叹辞。或说:已,止义,当一字自作一读,犹云无去处即止也。
何必公山氏之之也: 下之字亦往义。谓何必去之公山氏。
而岂徒哉: 徒,空义。言既来召我,决非空召,应有意于用我。
吾其为东周乎:一说:言兴周道于东方。一说:东周指平王东迁以后,孔子谓如有用我者,我不致如东周之一无作为,言必兴起西周之盛也。就文理言,注重乎字,语气较重,应如后说。注重其字,语气较缓,应依前说。惟前说径直,后说委曲,当从前说为是。
白话试译
公山弗狃据费邑叛季孙氏,来召孔子,孔子考虑欲往赴召。子路心中不悦,说:没有去处了!何必还要去公山氏那里呀?
先生说:来召我的,难道只是空召吗?倘有真能用我的人,我或者能兴起一个东周来呀。
(六)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请间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不侮:侮,侮慢义。犹言不为人所侮慢。
敏则有功:敏,疾速义。应事疾速,易有成绩。或说:敏,审也,审当于事则有成功。
本章颇多可疑。《论语》记孔子与君大夫问答始称孔子,对弟子问只称子,此处对子张问亦称孔子曰,后人疑是依《齐论》,亦无的据。又此章孔子答语乃似答问政,与答问仁不类。或说此乃问仁政,然亦不当单云问仁。又孔子答子张,《论语》所载共十一条,多欲其鞭辟近里,慎于言行,而此章语不然。孔子以天下告者,颜渊问仁章以外惟此,或疑以为因子张之才大,岂其然乎?或说:就文体言,此章与六言六蔽五美四恶之类皆与其他各章不相似。且子张乃孔子弟子,称问即可,而此章及《尧曰》篇子张问政皆称问孔子,更为失体。或编者采之他书,未加审正。
白话试译
子张问仁道于孔子。先生说:能行五事于天下,是仁了。子张请问哪五事。先生说:恭、宽、信、敏、惠。能恭敬,便不为人所侮慢。能宽大,便易得众心。能守信,便得人信任。能应事敏速,便易有成功。能对人有恩惠,便易使命人。
(七)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人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
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佛肸:晋大夫赵简子之邑宰。
君子不入: 不入其国。
以中牟畔:畔赵氏。事见《左传》,在鲁哀公五年。
磨而不磷:不磷,不敝不伤义。
涅而不缁: 涅, 矾石, 今云皂矾, 染之则黑。缁,黑色。
此两语,言人之不善,将无挽于己也。
匏瓜:匏瓜味苦,人所不食。或曰:匏瓜指天上星名。
系而不食: 匏瓜系于一处,人不食之,我不能如此,故周流求行道于天下。或说:如星之系于天而不可食。
本章与弗扰章,皆记孔子之初意欲往,而不记其卒不往,盖以见孔子仁天下之素志,而卒不往之故,则无足深论。后人纷纷疑辨,则当时子路已疑之,不烦重论。
白话试译
佛肸来召孔子,孔子考虑欲往。子路说:我曾听先生说过:‘那人亲身做了不善之事,君子即不入其国。’现在佛肸据中牟作叛,先生要去他处,这怎说呀?先生说:不错,我是说过这话的。
不有坚硬的东西吗?尽磨也不会薄。不有洁白的东西吗?尽染也不会黑。我难道是一匏瓜吗?哪能挂在那里,不希望有人来采食呀。
(八)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
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居,吾语女:古人对长者问,必起立,孔子命其还坐而告之。居,坐义。女同汝。
好仁不好学:好者,闻其风而悦之,不学则不能深原其所以之道,故必有所蔽。仁、知、信、直、勇、刚六言皆美名,不学则不明其义,不究其实,以意会之,有转成不美者。愚,若可陷可罔之类。荡,谓放而无归,穷高极远而不知所止。贼,伤害义。如尾生与女子期而死于梁下是也。绞,急切义,如父攘羊而子证之。乱,犯上违法。狂,妄抵触人。见此六言虽美,必好学深求之,乃能成德于己。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由呀!你听到六言六蔽的说法吗?子路对道:没有呀!先生说:你坐下!我告诉你。好仁不好学,其蔽成为愚蠢。好知不好学,其蔽成为流荡无归宿。好信不好学,其蔽反成伤害。好直不好学,其蔽急切不通情。好勇不好学,其蔽常易犯上作乱。好刚不好学,其蔽易于狂妄抵触人。’
(九)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小子:呼门弟子而告之。
可以兴,可以观:诗尚比兴,即就眼前事物指点陈述,而引譬连类,可以激发人之志趣,感动人之情意,故曰可以观,可以兴。兴者兴起,即激发感动义。盖学于诗,则知观于天地万物,闾巷琐细,莫非可以兴起人之高尚情志。
可以群,可以怨: 诗之教,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故学于诗,通可以群,穷可以怨。事父事君,最群道之大者。忠臣孝子有时不能无怨,惟学于诗者可以怨,虽怨而不失其性情之正。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尚比兴,多就眼前事物,比类而相通,感发而兴起。故学于诗,对天地间鸟兽草木之名能多熟识,此小言之。若大言之,则俯仰之间,万物一体,鸢飞鱼跃,道无不在,可以渐跻于化境,岂止多识其名而已。孔子教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乃所以广大其心,导达其仁。诗教本于性情,不徒务于多识。
白话试译
先生说:小子们,为何没有人学诗呀!学了诗,可以兴起你自己,可以懂得如何博观于天地,可以懂得在群中如何处,可以懂得处群不得意时如何怨。近处讲,懂得如何奉事父母。远处讲,懂得如何奉事君上。小言之,也可使你多认识一些鸟兽草木之名。
(一〇)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为周南召南:为,犹学也。周南、召南,诗国风首二篇名。
二南之诗,用于乡乐,众人合唱。人若不能歌二南,将一人独默,虽在人群中,正犹面对墙壁而孤立。或说:《周南》十一篇,言夫妇男女者九。《召南》十五篇,言夫妇男女者十一。二南皆言夫妇之道,人若并此而不知,将在最近之地而一物不可见,一步不可行。
白话试译
先生对伯鱼说:你学了周南、召南的诗吗?一个人若不学周南、召南,那就像正对着墙壁站立呀!“
(一一)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玉帛,礼之所用。钟鼓,乐之所用。人必先有敬心而将之以玉帛,始为礼。必先有和气而发之以钟鼓,始为乐。遗其本,专事其末,无其内,徒求其外,则玉帛钟鼓不得为礼乐。
或说:礼乐之可贵,在其安上治民,移风而易俗。若不能于此,而惟玉帛钟鼓之是尚,则不得谓之礼乐。二说皆是,当合以求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尽说礼呀礼呀!难道是说的玉帛吗? 尽说乐呀乐呀!
难道是说的钟鼓吗?
(一二)
子曰:色厉而内在,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色厉而内茬:厉,威严。荏,柔弱。
譬诸小人:言于诸色小人中譬之。
穿窬之盗:窬,犹窦。盗,窃义。穿墙壁为洞以求入室行窃。一说:穿谓穿壁,窬谓穴墙,依文法,似从前解为是。
白话试译
先生说:外貌装得很威严,内心实是软怯,那样的人,在诸色小人中作譬喻,好算是穿墙挖洞的小偷一类吧!“
(一三)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乡,其群鄙俗。原同愿,谨愿也。一乡皆称其谨愿,故曰乡原。《孟子〃万章》篇有云: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较本章多三句。
或是《论语》编者删节之,而《孟子》全录其语。《孟子》又曰: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说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人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盖惟特立独行之士始可入德,故孔子有取于狂狷。若同流合污,媚世伪善,则断非入德之门。孟子发挥孔子义极精极显,学者求入德,必细参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乡中全不得罪的那种好人,是人类品德中的败类呀!
(一四)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德必由内心修而后成。故必尊师博文,获闻嘉言懿训,而反体之于我心,潜修密诣,深造而默成之,始得为己之德。道听,听之易。涂说,说之易。入于耳,即出于口,不内入于心,纵闻善言,亦不为己有。其德终无可成。德不弃人,而曰德之弃,深言其无分于成德。
白话试译
先生说:在道路上听便在道路上说的那些人,是品德中的弃物呀!
(一五)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
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本章下与字同欤。古人文法有缓急,不显而显,此缓读。
得为不得,此急读。患得之,即患不得之。无所不至,言其将无所不为。小则吮痈舐痔,大则狱父与君,皆生于其患失之一心。人品大略可分为三类,有志于道德者,此为己之学。有志于功名者,此为人之学。有志于富贵者,即本章之所谓鄙夫,乃不可与共学之人。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鄙夫,可和他共同事君吗?当他没有得到时,只怕得不到。既已得到了,又怕或失去。若怕或失去,他会无所不为,没有底止的。
(一六)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民有三疾: 疾,病也。此言人有偏短,指下文狂、矜、愚言。
或是之亡: 亡,同无。求如古人之偏短而不可得,伤今俗之益衰。
古之狂也肆:狂者志愿高,每肆意自态,不拘小节。
今之狂也荡:荡则无所据,并不见其志之狂矣。
古之矜也廉: 矜者持守严,其行矜持。廉,棱角义。峭厉难近。
今之矜也忿戾:忿决则多怒好争,并不见其矜持矣。
古之愚也直: 愚者暗昧不明,直谓径行自遂,无所防戒。
今之愚也诈:诈则挟私欺诳,并其愚亦不见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古人常见有三种病,现在或许连这些病也不见了。古代狂者常易肆志不拘,现代的狂者则是荡无所据了。古代矜者常易廉隅陗厉,现代的矜者则成忿戾好争了。古代愚者常易径情直行,现代的愚者则成变诈百出了。
(一七)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本章重出。
(一八)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紫之夺朱:朱,正色。紫,间色。当时以紫衣为君服,可见时尚。
郑声之乱雅乐:雅乐,正音。郑声,淫声也。
利口之覆邦家:利口,侫也。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人君悦而信之,可以倾覆败亡其国家。
孔子告颜渊放郑声远侫人,则恶紫乃喻辞。孔子恶乡愿,为其乱德,可合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厌恶紫色夺去了朱色,厌恶郑声扰乱了雅乐,厌恶利口倾覆了国家。
(一九)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为何孔子无端发欲无言之叹?或说:孔子惧学者徒以言语求道,故发此以警之。或说:孔子有见于道之非可以言说为功,不如默而存之,转足以厚德而敦化。此两义皆可通,当与前篇无隐之义相参。
或疑本章孔子以天自比。孔子特举以解子贡不言何述之疑,非孔子意欲拟天设教。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想不再有所言说了。子贡说:夫子不再有所言说,教小子们何从传述呀!先生说:天说些什么呢?春、夏、秋、冬四时在行,飞潜动植百物在生,天说些什么呢?
(二〇)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孺悲:鲁人。《礼记》云:恤由之丧,鲁哀公使孺悲从孔子学士丧礼。此次请见,当是另一时事。
辞以疾:孔子不欲见孺悲,推辞有病。
将命者出户: 将命, 传辞者。将孺悲之命来, 待其出户,即取瑟而歌,使之闻之,知非真有疾,伸以告孺悲。孔子既拒之,又欲使知之,孺悲殆必有所自绝于孔子。而孔子不欲显其短,使无自新之路,故虽抑之,不彰著。虽拒之,不决绝。亦孟子所谓不屑之教诲。
白话试译
孺悲要求见孔子,孔子不肯见,推辞有病。传命者走出户,孔子即取瑟弹之,又自和而歌,使将命者听到,知道孔子没有病。
(二一)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隧改火,期已可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三年之丧:父母死,守丧三年。时此礼久不行,宰我之问,盖讨论制作,与其存虚名,不若务实行。他日或制新礼,改定此制。非宰我自欲短丧也。
期已久矣: 期, 读基, 周年义。谓守丧一年已久。或曰:此期字读期限之期,三年为期已久。下文期已可矣之期始读基。
礼必坏, 乐必崩: 坏, 败坏。崩, 坠失。礼乐行于君子,君子居丧三年,不习礼乐,礼乐将崩坏。
旧谷既没, 新谷既升: 没, 尽义。升, 登义。一年之期,旧谷已尽,新谷登收,时物皆变,丧期亦即此可止。
钻隧改火:古人取火,钻一木为隧,中凿眼。取一木为钻,钻头放隧眼中,用绳力牵之,两木相磨,火星飞爆,即成火。
此隧木既燃,常保勿熄。一木将尽,另用一木接其火,后薪继前薪,是谓传薪。惟传薪须随四时改易,另钻新隧。春用榆柳,夏用枣杏,夏季用桑拓,秋用柞楢,冬用槐檀,一年而周,此谓改火。谷已新,火亦改,故丧期亦一年已可。
食夫稻:古代北方以稻食为贵,居丧者不食之。
衣夫锦:锦乃有文彩之衣,以帛为之。居丧衣素用布,无彩饰。
于女安乎: 女同汝,孔子问宰我于心安否。父母之丧,子女悲哀在心,故食旨未甘,衣彩色而心滋不适,哀戚出于自然,乃本此而制为居丧之礼。孔子告宰我,汝若觉心安,自可不遵此制。宰我本普泛设问,孔子教其反求之心以明此礼意。而宰我率答曰安,此下孔子遂深责之。
免于父母之怀:子生未满三岁,常在父母怀抱中,故亲丧特以三年为断。欲报之恩,昊天周极,非谓三年即可脱于悲哀。
此亦即人之仁心。
天下之通丧:谓此三年之丧礼当通行于天下。
按:此章宰我问三年之丧,其意本为讨论礼制,当时亦似未有天下通行三年之丧之证。而孔子之责宰我,辞气之厉,俨若昼寝一章。何以孔子对宰我独异于对其他之门人,不可知矣。
白话试译
宰我问道:三年之丧,似乎期限太久了。君子三年不行礼,礼将从此而坏。君子三年不作乐,乐将从此而失。而且旧谷吃尽,新谷已收,钻隧接火之木也都改了。似乎一年之期也就够了。
先生说:你亲丧一年后即吃稻米,穿锦衣,心上安不安呢?
宰我说:安呀!先生说:你心既觉安,就可如此做呀。君子居此丧期中,正因食了美味也不觉甘,听了音乐也感不到快乐,在日常宫室中起居,总觉心不安,因此不这样生活。现在你心若觉安,自可照常生活呀!宰我出去了,先生说:予的不仁呀!儿子生下三个年头,方才离开了父母的怀抱,那三年的丧期,是天下通行的丧期呀,予是不是也有三年的爱心对于他死后的父母呢?
(二二)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
为之犹贤乎已。
博弈皆局戏。博即六博,似后代之双陆。双方各六著,共十二棋,先掷著,视其彩以行棋,其法今不详。今人只以掷彩为博,则与弈不相类。弈者围棋,古弈用二百八十九道,今用三本章甚言人心必有所用。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吃饱了,一天到晚心没处用,这真难呀!不是有玩六博和弈棋的吗?这总比没事好一些。
(二三)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尚,以之为上之义。下文君子小人并说,乃以位言。惟前两句君子字,似不即指在上位者。可见古人用君子小人字,义本混通,初非必加以明晰之分别。
或说:本章似子路初见孔子时问答。
白话试译
子路说:君子看重勇吗?先生说:君子是看重义的。君子有勇没有义,则将为乱。小人有勇没有义,则将为盗。
(二四)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
曰:赐也,亦有恶乎?“ 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称人之恶:喜称扬人恶,可知无仁厚之意。
居下流而讪上:汕,谤毁义。旧本无流字,居下汕上,可知无忠敬之诚。
勇而无礼:此可为乱。
果敢而窒:窒,塞义,即不通义。果敢而不通事理,将妄作而兴祸。
曰: 踢也亦有恶乎: 或说此句亦子贡语, 则乎字应作也。
或说此下始是子贡语,则与乎字文气合。此曰字乃孔子曰。
徼以为知: 徼,钞袭义。钞袭人说以为己知。
不孙以为勇: 孙,逊让义。人有胜己,不从不让以为勇。
讦以为直: 讦,谓攻发人之阴私。非直而以为直。
白话试译
子贡道:君子亦对人有厌恶吗? 先生说:有的。厌恶喜好称说别人恶的人。厌恶居下位谤毁在他上的人。厌恶勇而无礼的。厌恶果敢而窒塞不通的。先生说:赐呀!你亦有所厌恶吗?子贡道:我厌恶钞袭他人说话而自以为知的。我厌恶不懂逊让服从而自以为勇的。我厌恶攻发别人阴私而自以为直的。
(二五)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此章女子小人指家中仆妾言。妾视仆尤近,故女子在小人前。因其指仆妾,故称养。待之近,则狎而不逊。远,则怨恨必作。善御仆妾,亦齐家之一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只有家里的妾侍和仆人最难养。你若和他们近了,他将不知有逊让。你若和他们远了,他便会怨恨你。
(二六)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本章或说乃孔子勉人及时迁善改过。四十成德之年,至是而犹见恶于人,则无望有善行矣。然此语当是有为而发,惟不知其谁为耳。或说:本章乃孔子之自叹。当是孔子于时被谗也。
《阳货》一篇终于此章,见圣道之不行。下接《微子》篇,皆仁人失所,及岩野隐沦之士,亦由此章发其端。然孔子自叹,不当用见恶字,当以前说为允。
白话试译
先生说:年到四十,还是被人厌恶,这就怕无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