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书旨在有助于人类之认识自己,同时盖亦有志介绍古代东方学术于今日之知识界。
科学发达至于今日,既穷极原子、电子种种之幽渺,复能以腾游天际,且即攀登星月(1)(此书着笔时美国初有地球卫星上天之事。),其有所认识于物,从而控制利用乎物者,不可谓无术矣。顾大地之上人祸(2)(曰“人祸”者,人为之祸,盖对天灾而言之也。)方亟,竟自无术以弭之。是盖:以言主宰乎物,似若能之;以言人之自主于行止进退之间,殆未能也。“人类设非进于天下一家,即将自己毁灭”(Oneworld,ornone);非谓今日之国际情势乎?历史发展卒至于此者非一言可尽,而近代以来西方人之亟亟于认识外物,顾不求如何认识自己,驯致世界学术发展之有偏,讵非其一端欤?当世有见及此者,非无其人:或则以“人类尚在未了知之中”(Man,theunknown)名其书(3)(此为法国人AlexisCarrel所著书,有胡先马+肃译序一文,见于1946年上海《观察》杂志,第一卷,第三期。),或则剖论晚近学术上对人的研究之竟尔落空(4)(潘光旦有《人的控制与物的控制》一文剖论学术上对人的研究竟落于三不管地带,见于1946年上海《观察》杂志,第一卷,第二期,值得一读。)。盖莫不有慨乎其言之矣!及今不求人类之认识自己,其何以裨助吾人得从一向自发地演变的历史转入人类自觉地规划创造历史之途邪(5)(此请参看恩格斯著《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文末一大段。)?
讲到人,离不开人心。要必从人心来讲,乃见出人类之首出庶物。非然者,只从其机体构造、生理运行乃至大脑神经活动来讲,岂非基本上曾无以大异于其他许多高等动物乎?纵或于其间之区别处一一指数无遗矣,抑又何足以言认识人类?更要知道:所有这些区别看上去都不大,或且极其细微,一若无足轻重者,然而从其所引出之关系、所含具之意义则往往甚大甚大。诚以些小区别所在,恰为人对动物之间无比重要巨大的区别--例如人类极伟大的精神气魄、极微妙的思维活动--所从出也。质言之:前者实为后者之物质基础,亦即其根本必要的预备条件;前者存于形体机能上,为观察比较之所及,或科学检验之所可得而见者;后者之表见虽亦离开形体机能不得,然在事先固不可得而检验之,只可于事后举征而已。前者属于生理解剖之事,后者之表露正所谓人心也。人之所以为人,独在此心,不其然乎。
讲到心,同样地离不开人心。学者不尝有“动物心理学”、“比较心理学”之研究乎?心固非限于人类乃有之者。然心理现象毕竟是一直到了人类才发皇开展的;动物心理之云,只是从人推论得之。离开人心,则心之为心固无从讲起也。
总结下来:说人,必于心见之;说心,必于人见之。人与心,心与人,总若离开不得。世之求认识人类者,其必当于此有所识取也。
心非一物也,固不可以形求。所谓人心,离开人的语嘿动静一切生活则无以见之矣。是故讲到人心必于人生求之。而讲到人生又不可有见于个体、无见于群体。群体谓始从血缘、地缘等关系而形成之大小集团,可统称曰社会。人类生命盖有其个体生命与社会生命之两面。看似群体不外乎个体集合以成,其实个体乃从社会(种族)而来。社会为本,个体则其支属。人类生命宁重在社会生命之一面,此不可不知。即人生以求人心,若只留意在个体生活上而忽于其社会生活间,是失之矣。(于体则曰生命,于用则曰生活;究其实则一,而体用可以分说。)
动物界著见其生命在群体而不在个体者,莫如蜂、蚁。蜂蚁有社会,顾其社会内部结构、职分秩序一切建筑在其身之上。说身,指其生来的机体暨本能。人类生命重在其社会生命之一面,曾不异乎蜂蚁也。顾所以形成其社会者,非同蜂蚁之在其身与身之间,而宁在人心与心之间焉。试看蜂蚁社会唯其从先天决定者如是,故其社会构造形态乃无发展变化,而人类不然。人类社会自古及今不断发展变化,形态构造随时随地万千其不同。夫人类非无机体无本能也,然其机体本能曾不足以限定之矣。是知人类社会构成之所依重宁在其心也(详后)。说心,指人类生命从机体本能解放而透露出来那一面,即所谓理智理性者,将于吾书后文详之。
“生物学者达尔文是在同兽类密切关系上认识人类,而社会学者马克思则进一步是在同兽类大有分别上认识人类。”--语出谢姆考夫斯基。应知:达尔文之认识到人兽间密切关系者是从人的个体生命一面来的,而马克思之认识到其间大有分别者却从人的社会生命一面来的。此所以恩格斯在悼念马克思时曾说:正如达尔文发见自然界中有机体的进化法则一样,马克思发见了人类社会历史的进化法则。达尔文所观察比较的对象是在人身。马克思所观察比较的对象在古今社会,虽不即是人心,然须知人心实资藉于社会交往以发展起来,同时,人的社会亦即建筑于人心之上,并且随着社会形态构造的历史发展而人心亦将自有其发展史。
达尔文马克思先后所启示于吾人者,有其共同处,亦有其不同处。其共同处则昭示宇宙间万物一贯发展演进之理,人类生命实由是以出现,且更将发展演进去也。其不同处:泯除人类与其他生物动物之鸿沟,使吾人得以观其通者,达尔文之功也;而深进一层,俾有以晓然人类所大不同于物类,亟宜识取人类生命之特征者,则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功也。设非得此种种启示于前贤,吾书固无由写成。
吾书既将从人生(人类生活)以言人心;复将从人心以谈论乎人生(人生问题)。前者应属心理学之研究;后者则世云人生哲学,或伦理学,或道德论之类。其言人心也,则指示出事实上人心有如此如此者;其从而论人生也,即其事实之如此以明夫理想上人生所当勉励实践者亦即在此焉。
人心,人生,非二也。理想要必归合乎事实。
在学术猛进之今世,其长时间盘旋不得其路以进,最最落后者,莫若心理学矣。心理学的方法如何?其研究对象或范围如何?其目的或任务如何?人殊其说,莫衷一是。即其派别纷杂,总在开端处争吵不休,则无所成就不亦可见乎!盖为此学者狃于学术风气之偏,自居于科学而不甘为哲学;却不晓得心理学在一切学术中间原自有其特殊位置也。心理学天然该当是介居哲学与科学之间,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纯理科学与应用科学之间,而为一核心或联络中枢者。它是最重要无比的一种学问,凡百学术统在其后。
心理学之无成就与人类之于自己无认识正为一事。此学论重要则凡百学术统在其后;但在学术发达次第上则其他学术大都居其先焉。是何为而然?动物生存以向外求食、对外防敌为先;人为动物之一,耳目心思之用恒先生认识外物,固其自然之势。抑且学术之发生发展,恒必从问题来。方当问题之在外也,则其学术亦必在外。其翻转向内而求认识自己,非在文化大进之后,心思聪明大有余裕不能也。此所以近世西方学术发展虽曰有偏,要亦事实之无足深怪者;而古代东方学术如儒家、道家、佛家之于人类生命各有其深切认识者,我所以夙昔说为人类未来文化之早熟品也。--关于此一问题后有专章,此不多谈。
晚近心理学家失败在自居于科学而不甘为哲学;而一向从事人生哲学(或伦理学或道德论)者适得其反,其失乃在株守哲学,不善为资取于科学。
科学主于有所认识;认识必依从于客观。其不徒求有所认识,兼且致评价于其间者便属哲学;而好恶取舍一切评介则植基在主观。人生哲学既以论究人在社会生活中一切行为评价而昭示人生归趣为事,其不能离主观以从事固宜。然世之为此学者率多逞其主观要求以勖勉乎人,而无视或且敌视客观事实,又岂有当乎?资产阶级学者较能摆脱宗教影响矣,顾又袭用生物学观点,对于人生道德以功利思想强为生解,非能分析事实,出之以科学精神也。秉持科学精神,一从人类历史社会发展之事实出发,以论究夫社会理想、人生归趣者,其唯马恩学派乎。马克思、恩格斯资借于科学论据以阐发其理想主张,不高谈道德而道德自在其中,虽曰“从头至尾没有伦理学气味”(1)(列宁曾说:“不能不承认桑巴特的断言是正确的,他说‘马克思主义本身从头至尾没有丝毫伦理学的气味’,因为在理论方面,它使‘伦理学的观点’从属于‘因果性的原则’;在实践方面,它把伦理学的观点归结为阶级斗争。--见《列宁全集》第1卷《民粹主义的经济内容及其在司徒卢威先生的书中受到的批评》一文,北京1955年版,第398页。),要不失为较好的一种伦理学也。其得失当于后文论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