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略述朱子论象山。朱子之于象山,又屡斥其近禅。象山近禅与否,此处不论。但朱子所以辟禅之意,则亦不可不知。此下当略述朱子论禅学。
朱子于佛书,亦多涉猎。尤其在早年,即深喜禅学。自从游于李延平,始一意专向于儒。朱子识禅甚深,故其辟禅,亦能中要害。惟当时理学家中浸淫于禅学者实多。程门诸贤,朱子谓其后梢皆流入禅去。故朱子辟禅,其实乃所以矫理学之流弊。其辟禅处,皆是针对当时理学作诤救。此层尤不可不知。
朱子有曰:
释氏虚,吾儒实。释氏二,吾儒一。释氏以事理为不紧要而不理会。
外事理于吾心,故曰二。合吾心于事理,故曰一。朱子又曰:
释氏只要空,圣人只要实。释氏所谓敬以直内,只是空豁豁地,更无一物,却不会方外。
圣人所谓敬以直内,则湛然虚明,万理具足,方能义以方外。
然则只言敬以直内,不再言义以方外,岂不即成了禅学。所以朱子特有取于伊川敬义夹持之一语。或谓理学家言敬乃从禅学来,朱子则并不如此说,只说如释老等人却是能持敬。又说若单言敬,则易入禅学去。朱子又曰:
吾以心与理为一,彼以心与理为二。彼见得心空而无理,此见得心虽空而万理咸备。虽说心与理一,不察乎气禀物欲之私,是见得不真。大学所以贵格物。
此处明言心即理,但必附带一条件,曰格物。格物是到达心即理之工夫。若非格物,则仍会走上心空路上去。又曰:
释氏言,但能识此运水搬柴之物,则亦无施而不可。盖其学以空为真,以理为障,而以纵横作用为奇特。与吾儒之论正相南北。
此斥禅家言作用是性之说。又曰:
龟山举庞居士云:神通妙用,运水搬柴,以比徐行后长。不知徐行后长乃谓之弟,疾行先长则为不弟。如曰运水搬柴即是妙用,则徐行疾行,皆可谓之弟耶。
谓作用是性并不错,但作用有合理不合理之辨。不能谓凡是作用即合理。亦不能谓求合理,即便非作用,不是性。故朱子特地欣赏伊川性即理也之一语。
朱子又谓释氏工夫磨擦得这心极精细,剥尽外皮,精光独露,遂误认此心为性。佛氏所谓法身,即指此心精光言。佛氏非以空为体,乃以此心精光为体。在此心精光中,不容着一物,故谓之空。此对禅学工夫,非真有研究者,不易说到。
禅家既认作用是性,于是遂认无适非道。朱子说:
须是运得水搬得柴是,方是神通妙用。若运得不是,搬得不是,如何是神通妙用?佛家所谓作用是性,便是如此。所以君子贵博学于文,无精粗大小,都一齐用理会过,方无所不尽,方周遍无疏缺处。
言博学,便须推扩到天地万物,这样便似转向外去,不专就心性上做工夫。象山所疑于朱子者在此。
朱子又说:
佛氏之学,与吾儒有甚相似处。如云: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又曰:扑落非它物,纵横不是尘。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又曰:若人识得心,天地无寸土。看他是什么样见识。区区小儒,怎生出得他手。此是法眼禅师一派宗旨如此。今之禅家,皆破其说,以为有理路,落窠臼,有碍正当知见。今之禅家,都是麻三斤、干屎橛之说,谓之不落窠臼,不堕理路,妙喜之说便是如此。然又有翻转不如此说时。
又说:
禅只是个呆守法。如麻三斤、干屎橛,他道理初不在此上。只是教他只思量这一路,把定一心,不令散乱,久后光明自发。
如问如何是佛云云,胡乱掉一语,教人只管去思量,又不是道理,又别无可思量,心只管在这上,行思坐想,久后忽然有悟。
学禅者只是把一个话头去看。如何是佛,麻三斤之类,又都无义理得穿凿,看来看去,工夫到时,恰是打一个失落一般。便是参学事毕。庄子亦云: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但他都无道理,只是个空寂。
此处朱子即以禅宗工夫来证说禅宗境界。指出禅家参话头工夫之真实意义,即在所谓磨擦此心,剥尽外皮,精光独露。此一说法,乃是从妙喜书中得来。在理学家中,慧眼如炬,真能抉发禅家秘密,击中禅家病痛者,实惟朱子一人。其实二程提出敬字,也只是把定一心,不令散乱,若只守这一敬,到头也还是一个空寂。所以朱子乃以敬义夹持格物穷理来代替了禅家之参话头。又以濂溪横渠穷究宇宙万象一路来代替了法眼一派。朱子意,要把一套崭新的儒学与理学来代替出自唐以来直到当时在社会上普遍流行的那一套禅学,其事也实在不容易。
问释氏入定,道家数息。曰:他只要静,则应接事物不差。曰:吾儒为何不效他恁地?曰:他开眼便依旧失了,只是硬把握。不如吾儒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或说:世上事便要人做,只管似他坐定做甚?日月便要行,天地便要运。曰:他不行不运固不是,只是吾辈运行又有差处。他是过之,今人又不及。
此条又说到老释守静,其实当时理学家主静也从方外来。开眼便依旧失了一语,说静坐之病最直截最恰切,清儒颜习斋又把教人静坐来诟病朱子,其所设镜花水月之喻,正即是朱子开眼依旧失了六字。朱子又说:他是过之,今人又不及,此亦指心地工夫言。要做到内外本末心事合一,无过无不及,恰中恰好,那是朱子心学之理想。
或问告子之学,曰:佛家底又高,告子底死杀了,不如佛家底活。今学者就故纸上理会,也解说得去,只是都无那快活和乐底意思。似他佛家,虽是无道理,然他却一生受用,一生快活。
此条说既要惬心,又要当理。若此心无受用,不快活,难免人要逃入禅去。但若使一切运用不能当理无差,亦振不起儒学传统。濂溪教二程兄弟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此一指点,乃理学兴起渊源所在。凡朱子论心学工夫,则要把握此两面。所谓孔颜乐处,亦在此两面上,不在任何一面上。
举佛氏语,曰:千种言,万般解,只要教君长不昧,此说极好。它只是守得这些子光明。吾儒之学,则居敬为本,而穷理以充之,其本原不同处在此。
或以为释氏本与吾儒同,只是其末异。某与言,正是大本不同。只无义以方外,连敬以直内也不是了。
此分辨极重要。不能说佛家已得其体,再把儒家来加上纲用。亦不能说儒佛之辨乃是本同末异。据朱子意,内外本末原是一体,末正所以完其本,外正所以全其内。真有了此内,则必然有此外。真有了此本,则必然有此末。今既无外无末,便知非即是此内,亦非即是此本。
又曰:
释氏自谓识心见性,然所以不可推行者,为其于性与用分为两截。圣人之道,虽功用充塞天地,而未有出于性之外。
朱子既辨禅家认作用为性,又说其分性与用为两截。因禅家所说作用,只说的是手能持,足能履,目能视,耳能听,犹如告子说食色性也,只是禅家说得更高更活。今谓其性与用分为两截者,乃指人生界之修齐治平乃及参天地赞化育之一切用而言。此等始所谓功用充塞天地,但却不能谓此等皆已违逆了人性,或离开了人性。
或问孟子言尽心知性,存心养性,释氏之学,亦以识心见性为本,其道岂不亦有偶同?朱子曰:
佛氏之所以识心,则必别立一心以识此心。其所谓见性,又未尝睹夫民之衷,物之则。既不睹夫性之本然,则物之所感,情之所发,概以为己累而尽绝之。心者,为主而不为客,命物而不命于物。惟其理有未穷,而物或蔽之,故其明有所不照。私或未克而物或累之,故其体有所不存。圣人之教,使人穷理以极其量之所包,胜私以去其体之所害。因其一以应夫万,因其主以待夫客,因其命物者以命夫物,未尝曰反而识乎此心,存乎此心也。若释氏之云识心,则必收视反听,求其体于恍惚之中,此非别立一心而何。
此言禅家所认识之心,实与儒家所认识者大有不同。当时理学家多染禅学,不能辨此,而竞言识心,朱子剖析驳难,精卓畅尽,惜乎此处不能详引。要之,理学家言心性,佛家禅宗亦言心性,此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而惟朱子为能辟之豁如。朱子又言:
今人见佛老家之说,或以为其说似胜于吾儒,又或以为彼虽说得不是,不用管他。此皆是看他不破,故不能与之辨。
朱子自比其辟佛辟禅,如孟子之辟杨墨。在当时,朱子与学者门人往返书牍,当面问答,随机应对。此等人亦皆依据孔孟,称道伊洛,而不自知其浸染陷溺于佛说禅学中。朱子一一为之出正解,破迷误,使儒释疆界,判然划分,此固是朱子大贡献所在。然朱子又常称道禅林中人,谓:
天下有些英雄人,都被释氏引将去。
某见在名寺中所画诸祖师人物,皆魁伟雄杰,宜其杰然有立。
某常道,他下面有人,自家上面没人。
又曰:
老佛亦尽有可取处。
惟朱子真识得禅,故既能加以驳辨,亦能加以欣赏。今谓理学即自禅学来,此固不是。谓理学家辟禅仅是门户之见,此复不是。然欲真见理学与禅学相异究何在,相争处又何在,则非通览朱子之书,亦难得其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