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当自孔子以后迄于朱子,此一千七百年来之儒学流变,与夫百家众说之杂出,先作一概括之叙述。
自孔子殁后,孔门诸大弟子,分散列国,相与传扬孔子之道,其时儒学基础已奠定。然同时反对孔子与儒学者,亦即随而踵起。最著者有杨墨,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然百家众流,亦即继之竞兴,至荀子而有《非十二子》之篇。其所反对,不仅百家众流,即子思孟子亦在其列。当时称儒分为八,然惟孟荀称大宗。
及秦人一统,始皇帝颇尚法家言。汉兴,黄老道家骎盛。其时则战国时代之百家众流,渐趋消失,惟儒道法三家鼎峙成三,然儒家言犹尚若居道法两家之后。至汉武帝表彰六经,罢黜百家,而儒学跻于独盛。然此下汉儒之学,毕竟与先秦儒有区别。此种区别,大体由于双方所处时代背景不同而引生。
战国时代,列强纷争,天下未定,百家竞起,各欲揭其主张以为一世之蕲向。先秦儒为自身争存,亦相务于树新义,肆博辨。故其贡献,主要在理想方面者为多。汉代统一,局面大变,当时主要论点,在为此天下求实际之治平。汉初君臣,来自田间,本身初无学术修养,然深知民间疾苦,极欲与民休息,而道家清静无为之说,遂乘时兴起。然无为而治,事不可久,抑且无为即是不治,故汉初政治,实乃一依秦旧,承续法治之轨辙。及至武帝临朝,董仲舒对策,力言复古更化,复古乃复周之古,更化则更秦之化。周代绵历八百年,秦则不二世而亡,此乃历史教训,明白彰著。此下汉儒一般意向,均重在本历史,言治道。欲法周,则必上本之于六艺经典。当时谓六经起自周公而成于孔子之手,故曰孔子为汉制法。尊孔子,乃由于尊周治。尊周治,则必尊周公,尊六艺。故汉武帝兴太学,立五经博士,专以六艺设教,而《论语》乃与《孝经》《尔雅》并列为小学书。《尔雅》乃五经之字典,而《孝经》《论语》则仅是小学教本。《汉书·艺文志》上承刘向歆父子,分群书为七略。首六艺略,次诸子略,儒家者言居诸子略之首,曾子子思孟子荀子皆属之。而孔子不与焉。《论语》《孝经》《尔雅》则同附六艺略之后,此乃汉儒心目中之学术分野,亦可谓汉儒尊经尤重于尊儒。史汉儒林传中序列诸儒,皆起汉初,而曾思孟荀亦不预。此乃一代之新儒,以传经言治为业,与战国诸儒之以明道作人为唱者,畸轻畸重之间有不同。此一区别,首当明辨。换言之,先秦儒在汉儒心目中,亦属百家言。汉儒传经,乃即所谓王官之学,一则主张于朝廷,一则兴起于田野,其为不同,显然可知。
汉儒固若无伟大特创之政治理想,亦若无伟大杰出之政治人物,然而定法制,垂规模,坐而言,即继以起而行。两汉郅治,永为后世称羡而效法。汉儒之功,要为不可否认。
汉儒言治道,必本之于经术,而经籍之整理,事亦不易。先秦儒如孟子荀卿,虽亦时时称引诗书,然仅止于随所意欲而加称引,非求于经籍有通体之发挥。秦火以后,经籍残缺。汉儒治经之功,一则曰纂辑,再则曰训诂,又后而有章句,始于全经逐章逐句,一一解释。其间容多未是,又复各家之说不同,未能会归一致。然而汉儒治经之功,亦要为不可没。
今再综合言之,汉儒之为功于当时者,一为治道之实绩,一为传经之专业。又复渐分两途,一则专务治术,一则专守经业。迄于东汉季世,朝政不纲,治道日替,务于治术之儒,日失其职,而专一经业之儒,退处在野,乃大为一世所仰重。如许慎马融郑玄诸人,亦永为后世治经之宗师。然若谓汉儒功在传经,而忽其言治,则终为得其一而失其一,无当于汉儒之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