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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闲思录》象外与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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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生命与非生命(物质)的区别,主要在有知觉与无知觉,则自最先最低级的原形胶质的生命像阿米巴之类,他也像已有知觉存在了。所谓知觉,只是知有己与知有物,这一知觉,便把世界形成我和非我,内和外,但最先最低级的知觉只是在模糊朦眬昏睡的状态中。直至一切植物,还是那样。生命演进到高级的动物界,他的知觉才逐步觉醒、清楚而明晰。人类占了生命知觉之最高最后的一境,因此在人类的心觉中,己与物,我与非我,内与外,才有一个最清楚最明晰的界线。但一到人类的心觉中,己与物,我与非我,内与外,却又开始沟通会合,互相照映,融成一体。我的心中,活着许多别人,在许多别人心中却活着有我。

一切生命,都寄放在某一特定的个别的物质上,因此生命在空间和时间里都是有限的,渺小而短促,有生便即有死。只有人类,开始把他的生命从其特定的个别的物质中(即从我之身体中),因于心的觉知,而放射出去,寄放在外面别人的心中,于是生命遂可以无限扩张,无限绵延。正因为要求把我的生命放射出去,映照在别人的心里而寄放着,因此遂有个性尊严与人格之可贵。人必努力发展个性,创造人格,始能在别人心里有一鲜明而强烈的影像,始能把你自己寄放在别人心里,而不致模糊朦眬以至于遗忘而失其存在。

若把这个观念来衡量人生价值,则一切物质人生,依然是最低级的,尤其是饮食的人生。饮食只在其本身当下感觉到饱适或鲜美,决不能映照到别人心里而生出一种鲜明而强烈的影像而存放着。此所谓饮水冷暖各自知,此乃无可共喻的。衣服与居处较为高级了,在某一人的衣服与居处上,多少容易表见其人之个性与人格而映射到别人心里,发生出某一些影像而暂时存放着,这便是你生命之扩张,由己心放射到他心。然而这是极淡漠极轻微的,重要的还在你的个性与人格上,不在你的衣服与居处上。若说你的个性与人格只能在衣服与居处上表现,岂不成为一种可鄙的笑谈吗?

艺术人生之可贵便在此。你的个性与人格,完全投射在你所创作的艺术品上,而映照到别人心里,别人欣赏到你的艺术作品,便发现到你的个性与人格。你的艺术创作,便是你的生命表现。艺术长存,即是生命长存。然而艺术人生已是生命之物质化,无论一幅字,一幅画,一件雕刻,一支乐曲,一个宫殿建筑,乃及一个园林设计,总之艺术必凭借物质而存在。你把生命融入了所凭借的物质,别人再从此物质来想像了解你的生命,这些多少是间接的,不亲切,不单纯。因此欣赏艺术时的心情,总是欣赏艺术品的本身胜过了欣赏创制艺术品的作者。这是艺术人生之缺憾。只有凭借于外面物质更少的,始是表现出创造者之个性更多的。在这里,只有音乐和东方人所特有的书法,则比较不同了。因其比较凭借外面物质更少,而更接近于下面所要讲的文学了。

文学在此上和艺术不同。艺术作品需要凭借物质,而文学作品则由人类自身所创造的文字中表达,不再需要凭借自然物质了。因此欣赏艺术的,一定不免于欣赏作品超过了欣赏作家。而欣赏文学的,往往可以欣赏作家超过了欣赏作品。我们就此点来评论文学,则戏剧和小说,似乎仍不是文学之上乘。何以作故?因戏剧和小说,就创造言,还不免要把作家的心情曲折转变寄放在别的人事上而投射到别人的心里。就欣赏言,则还不免使人欣赏戏剧和小说作品之本身,胜过了此戏剧与小说的作者成此作品时的一切心情之真源。如是则依然是一种间接的交流。如西方之莎士比亚,其作者本身人格,可以形成种种之猜想,而仍无害于其作品戏剧之价值。此可证明作品可以脱离作者而独立自在了。在文学中,只有抒情的诗歌和散文,才始是把作家和作品紧密地融成一体,在作品上直接表见出作者之心情,以及其个性和人格,直接呈露了作者当时之真生命,而使欣赏者透过作品而直接欣赏之。最空灵的,始是最真切的。最直接的,始是最生动的。最无凭借的,始是最有力量的。如是始可说是理想文学之上乘作品。中国人总是崇拜陶潜与杜甫,胜过了崇拜施耐庵与曹雪芹。因施耐庵与曹雪芹只将自己生命融化于他的作品中,而陶潜与杜甫,则是将自己的生命凝成了他的作品,而直接奔放。同样理由,中国人崇拜书家,常常胜过了崇拜画家。崇拜画家,常常胜过了崇拜建筑师。而崇拜文人画,亦胜过了崇拜宫院画。

科学家的生命则寄放在纯客观的物理上,距离实际人生更远了。我们若以艺术家的创造心情来看科学家,则科学家应该可以说是更艺术的。何以故?因其能纯粹忘却自我而没入外面的事象中,因而在外面事象中获得了自我之存放。但此种自我,却已是纯粹事象化了,更没有自我之原相存在。因此说科学家是更艺术的艺术家。因此科学家在科学真理之发现上,是绝对没有所谓个性与人格之痕迹存在的。岂仅如此。在科学发现之后面,几乎可以使人忘却有人之存在了。因科学是超人生的,非完全遗忘人生,不能完成科学。因此我们只有在追忆科学家那一番探求真理之过程中,有时可以稍稍领略一些科学家们之日常生活与其内心精神。至于在科学家所发现的科学真理上,则丝毫不带有科学家自身之踪影。

继之再说到宗教。西方人的宗教,实和他们的科学貌异神近。因非遗忘人生,即不能进入宗教。他们亦必是先忘却了自己,而后始能祈求没入宗教的教理中。他们所信的宗教教理,几乎也可说是一种纯客观而又同时是非人生的。他们先把握到上帝的心情,再始回头来处世,在他们心坎深处,不该存有家庭,不该存有世间,他们只该以体认到的上帝的心情来处家庭,来处世间。在其追求宗教信仰之一段过程中,我们也可以领略到其日常生活与夫其内心精神之一斑,但在其所信仰之真理中,则同样不能有信仰者自己的个性与人格之重要与地位,甚至不应该有人的地位存在呀!至少在理论上是须得如此的。

只有道德生活,乃始确然以各人之个性与人格为主。艺术科学与宗教,其主要对象及其终极境界,大体说来,可以说是非人生的。只有道德对象,则彻头彻尾在人生境界中。上文所谓别人活在我的心里,我活在别人的心里,这完全是一种道德境界。我们只有在道德境界中,可以直接体会到当事人之个性与人格。此种个性与人格,不仅保存于其生前,抑且保存于其死后。不仅在其生前,其个性与人格,可以随时有扩大,抑且在其死后,其个性与人格,依然有继续扩大之可能。世界伟大人格,无不于其死后保留,亦无不于其死后继续扩大。若不能继续扩大,亦即不能随时保留。让我们粗浅举例,如孔子释迦与耶稣,其死后之人格,岂不依然保留,而且在继续扩大吗?七十子时代之孔子,到孟荀时代,两汉时代,宋明时代,其人格既随时保留,而又继续扩大了。若使自今以后,孔子人格还能随时保留,必然仍将继续扩大。若使不能继续扩大,便会逐渐消沉,而失其存在。释迦耶稣是一宗教主,似乎与孔子不同,然其人格之所以亦随时保留而继续扩大者,则因其已由宗教人生而渗透到道德人生故。一切宗教人格之扩大,莫非由其道德人格之扩大。中国人崇拜道德人格,尤胜于崇拜宗教人格。崇拜圣人,尤胜于崇拜教主,其理由即在此。由于同一理由,中国人崇拜一文学家,亦必兼本于崇拜其道德人格,而后其作品始得被视为最上乘。然而文学作家之人格,虽亦可以随时保留,而终不能随时扩大,此所以中国人之视文学家,终不如其视一圣贤人格之更见崇重,其理由亦在此了。

这里我们又将提到东西人生态度之不同。东方人以道德人生为首座,而西方人则以宗教人生为首座。西方人的长处,在能忘却自我而投入外面的事象中,作一种纯客观的追求。他们的艺术文学科学宗教种种胜场莫不在此。中国人的主要精神,则在能亲切把捉自我,而即以自我直接与外界事物相融凝。中国人的艺术与文学皆求即在其艺术与文学之作品中,而直接表现自我。中国人的宗教生活也如此,因此在佛教中有中国禅宗之产生。这在宗教圈中而依然看重了自我,于是乃有所谓狂禅者出现。而中国人的科学造诣,则不免要落后。若说中国人是超乎象外,得其环中,则西方人可说是超其环中得乎象外了。西方人最高希望应说能活在上帝心中,而中国人可说是只望活在别人心中。上帝还是象外的,别人则仍是在环中。就哲学术语来说,东西双方依然有向内向外之别。人生终不能不有所偏倚,这亦无可奈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