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我,应该放在人人心目中,无不发现有一个他,而同时又无不发现有一个你。这话如何说呢?
据说现世界的人类,约莫有二十万万之多。你在此二十万万人中,只占了二十万万分之一。而且自有人类以至今日,据说至少也有五十万万年。你的生命,若以百岁计,也只占了五千万分之一。而且此后人类的生命还是无穷无尽,那你在此无穷无尽的人生中间,所占的分量,若说是沧海一粟,岂不太夸大了吗?则试问在此若大沧海中,投进你这渺小之一粟,究竟价值何在?意义何在?然而这却不关紧要。人生总是这样一个人生。人生有一个大同,同此五官四肢,同此视听食息,同此生老病死。在五十万万年以前,直到五十万万年以后,在此二十万万人之内,推到二十万万人之外,若你略其异而观其同,你既把握到此七尺之躯的五官四肢,你既尝味到此百年间的视听食息和生老病死,你当知天下老鸦一般黑,岂不反正相差无几?你见到了一个圆,不必定要看尽天下万世之圆。圆总之只是这样一个圆。你既见到了一个方,不必再定要看遍天下万世之方。方总只是这样一个方。所以你莫嫌渺小,莫恨短促,你只要活得像个“人样子”,你便是无穷无尽人生一榜样。长宙广宇,往古来今,只要是一人,总跳不出你的规模,离不了你的格局。若使把你的一生放在人人眼里,放在人人心中,人人觉得你也如他一般。回过来说,便是他如你一般,你也该够无遗恨了。所以说要放在人人心目中,无不发现有个他。
但这里却有一个问题。倘使在此长宙广宇,往古来今,五十万万年,二十万万人,全是一色一样,同此五官四肢,同此生老病死,同此视听食息,同此喜怒哀乐,同此圆规方矩,则试问又何必定要多你一个呢?当知我之所以可贵,一面在能与人大同,另一面却在能与人小异。在此长宙广宇往古来今无穷无尽的人生中间,当知只许有一个我,不许再有第二个我。也只能有一个我,不能再有第二个我,如此我才可贵。我只是我,不能又是他。若你又就是他,他已有了一个他,不希罕再有一个你的他。因此你若放在他之眼里,放在他之心中,应该使他觉到你有些处确实不是他,在他身上缺了你,他才觉得你之可贵。在他身上有着你,他才觉得你之可爱,所以你应该像他,同时又该不像他,这始是你之有意义处,始是你之有价值处。
因此说,理想的我,应该放在人人心目中,无不发现有他,而同时又无不发现有你。
其实人生本来是这样,人人与人相同,人人与人相异。谁也不能与众不同,谁也不能与众全同,谁也不能与众不异,谁也不能与众全异。长宙广宇,往古来今,无穷无尽的人生,本来就是这样了,哪值得大惊小怪把此来作宣传,作描写呢?然而人生之真价值真意义却便在此。若使人生本来不如此,要人来大惊小怪地作宣传作描写,要人来刻意奉行,穷气竭力还恐做不到,那便决非人生真理了。强人所难,人又谁肯来接受你那一套宣传?承认你那一套描写呢?
让我们把此问题缩小,只就一个人的生命来讲。我一天的生命,便是一天的我。理想的一天的我,应该和天天的我有其同一处,同时又有其相异处。前者表示其人格之坚强与鲜明,后者表示其生命之活泼与动进。中国古语有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此事不可能,而且也要不得。死却一部分,又新生一部分,同时也还保留一部分,这才是人生之正轨。其实这也是人人生命之共有状态,人人本来就如此。惟其人人本来就如此,所以可以把来做人人生活的标准与理想。
孔子释迦和耶稣,他们人格的伟大处,也只在人人中间都有他,而又人人中间都没有他。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的全生命之内心历程,也只是永是那样,而又永不是那样。
一切的一切,都该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