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报当时的编制,我于上文已述及,但新闻事业,在中国是继续进步的,不是墨守成法的,而且随着时代的进化而转移的。中国的开发,比较欧美为迟,在东方,比较日本为迟,这是无可讳言的。所以中国的新闻界,在那时只可以算草创时代,精神与物质上,都是赶不上人家呢。但无论如何,我们总想是在进步,决不是退步的。
中国报纸的编辑上,有三件事,都是由时报创之:一是专电,二是特约通讯,三是副刊,我将依次约略言之。
第一说专电:专电者,是报馆里特派人员在北京,每日将政界要闻,特地发电报到报馆里来,以便迅速发刊。因为中国当时自己还没有通信社,政府也不重视将新闻传播于民间,有时还讳莫如深,报馆要知道政界重要事件,只有靠在京的特派员打专电了。上海的外国报纸,如“字林西报”之类,也派了专员在北京,他们是和他们的使馆联络的,很可以得到许多政界要闻。中国的报纸上,反而没有,要到外国的报纸上转译过来,岂不可耻。所以我们派了专员在北京,专拍政界要闻的电报了。
因为时报先有了专电,于是别家也有了。始而专电少,非关于重要的新闻不发,既而专电多,虽非重要的新闻,亦发专电了。为了各报都有了专电,便成一个竞争的目标。譬如北京政府发生一重要的事,这一家报馆有这样一个专电,而那一家报馆却没有,明天报纸上发表出来,这岂不是使没有这个专电的那一家报馆相形失色了吗?
发专电要有一笔电费,从前是由报馆汇一笔钱给特派员,或是每月有一个约数,规定电报费若干。到了后来,电报费可以记账,民国时代,交通部优待新闻界,新闻电比普通电特别便宜,专电也就多起来了。再到后来,各大报馆在北京特设机关,名曰“通信处”,专司每天采访新闻,拍发电报了。
在辛亥革命以前,上海报馆在北京所委托的通信员,有些是秘密的。也有的是政界中人,因为非此不足以得到正确重要消息。时报馆曾经有一位通讯员姓锺的(杭州人,还是王文韶的孙婿)。为了泄漏秘密消息而被捕,幸有王文韶的老面子,得了轻罪。不过到了革命以后,那些通信员,也就公开了。但是在探访新闻时,也有个竞争,看各人的手腕,有的得到了新闻,有的得不到新闻,未可一概而论。
因为是新闻电,它的电费最便宜(每一字三分),所以北京电报局每压在最后发出,一直要等到官电、加急电、商电发完以后,方始发新闻电,所以上海报馆里接到电报,都在深夜。但是电报局也知道这些电报,是你们明天报纸上要登出来的,所以尽速在当夜也给你送到。即使在深夜两三点钟,也仍照送。可是报馆编辑最头痛的,就是深夜来的电报,那个时候,报纸将要开印了,但专电不能不加进去(这时上海各报馆,还没有一家有卷筒机),而且极迟来的电报,往往是极紧要的新闻。幸亏我们时报馆里翻电报的张先生,他已翻得熟极而流了,不用翻什么电报新编,信笔疾书的写下去。但是电报号码上,徜有错误,他却不管,翻好以后,就送到主笔房来。
可是这种专电,常常有号码的错误,而且错误得奇形怪状。那是要猜详出它的原文来,到底是什么字,有的要从它的上下文看出,方能猜到是什么字;有的却很难猜详,只不过电码上一个数字之讹。尤其是人名、地名之类,往往差得你匪夷所思。并且发电的人,为了省钱,电报打得字数愈少愈好,非有极重要事件发生,不肯打字数较多的电报,往往因了一二字电码的错误,使一条电报不能明了的,很使人费了脑筋。而且这些简略的电报,在明晨报上,不能将原文登出,必须要装头装脚,加进了许多宇,充足了这个电报的意义,方可以使人看得懂。
第二,特约通信这件事,也是由时报创始的,虽然申报、新闻报,各地都有访员,但是这些通信,都是无足观的。时报当时最重要的是北京通信,当然,那时的政治重心在北京,所以北京通信,显出重要来了。自然那几位特约通信员,都是有政治知识而文笔优富的人,方可以胜任愉快。记得时报最初的通信员是黄远庸(笔名远生),他是江西人,还是前清的进士,曾到日本留学。因为他与时报的雷继兴(奋)同学,狄平子与他亦相熟,因此时报一创刊,即担任为时报通信。后来史量才接办申报馆,便把黄远庸拉去了,但仍为时报偶尔通信。袁世凯帝制时代,为了上海开设亚细亚报馆事,友人劝其赴美避祸,卒遭暗杀,真是冤哉枉也。此外,邵飘萍与徐彬彬,亦都曾为时报作过北京通信员。飘萍太忙,发专电是专长;彬彬得不到重要消息,文章多肉而少骨;都不及黄远庸,飘萍与彬彬皆我所推荐。
这班北京特约通信员,都在报上标明“北京特约通信记者某某”,虽不是天天要写通信,但一星期至少要有两篇通信。这种有系统的、文艺性的,观察时局,评论人物,用一种轻松而幽默的笔调写出的通信,颇为读者所欢迎。大约每篇总要有两三千字,过短觉得不足以过瘾,过长则又觉得冗长无味,甚而至于画蛇添足。我们收到了每篇北京通信之后,都排列在专电后,各种新闻前。除非看出它有笔误或有所忌讳外,未敢轻改一字。凡属高才,都不喜人家擅改他的文字。我每见许多编者,恒喜乱改他人文章,自诩博雅,其实识力不足,反致点金成铁,更为作者所不悦,所以因此为戒呢。时报上偶然也有国外通信,那是难能可贵的,是几位留学在欧美日本的,或是使馆里的朋友写来的,这是他们一时高兴,而也是不受什么报酬的,并非是一种职业性的通信员。
到后来,上海的各大报馆,也都有了特约通信员,更为当行出色,这都是民国时代的事了。报业既进步,经济自更发展,像黄远庸在时报写通信,不过月酬二百元,已经算是最高了,其它报馆不肯出此(如当时申报馆的总主笔张蕴和,在外国资本时期,月薪不过四十余元)。在大公报的特约通信员,则除了月薪之外,还有交际费可以开支,那当然宽展得多了。
有一时期,邵飘萍曾担任了时报的专电与通信,在新闻上可以说统一。因为飘萍那时在新闻上大发展,除了在北京开设了“京报馆”,又办了一个通讯社,网罗了许多人材,在北京认识了许多人。认识寻常人不足异,要认识在政界方面足称重要的人,方可探索出重要的新闻来。因为他的交际广阔,方可以对于新闻上,如张网一般,无所遗漏,他这时不但与时报发电,也曾与申报发电。正在军阀时代,有许多秘密的消息也传了出来(有要闻他不打新闻电)。但上海的各报,都是持保守主义的,狄楚青胆小,认他是一位冒险人物;史量才竟说他要垄断上海新闻。加以他在北京连吃官司,结果和黄远庸一样,断送了生命,殊可哀也。
第三、从前的报纸,并没有什么副刊的,虽然也登载些小说、杂文、诗词之类,都附载在新闻的后幅。我在初进时报馆去时候,便是如此。但时报那种杂录,如楚青所写的“平等阁笔记”和“平等阁诗话”(后为陈子言所编)都是附载在新闻之后。还有名人投稿,弃之亦属可惜,当时报纸,除小说以外,别无稿酬,写稿的人,亦动于兴趣,并不索稿酬的。因为时报的读者,都说时报是趋向于文学方面的,喜欢弄笔的人都来了。
后来我创议别开一栏,名字唤作“余兴”,专登载除新闻及论说以外的杂著,商诸楚青,他颇赞成,便嘱我主编。当时亦没有什么副刊的名称,但自辟此栏后,投稿者非常踊跃。因为时报对于教育家、文学家,著有信仰,上海以及外埠的各学校都阅时报,尤其是青年学子,故所有投稿家,大半是从此中来的(我认识范烟桥、周瘦鹃,即在此时)。这余兴中的文字,正是五花八门,矜奇斗巧,讽刺歌曲,游戏文章,可谓层出不穷。
他们虽不受酬,可是我们为了鼓舞投稿人的兴趣起见,分别酬以有正书局的书券,好在有正书局那时的出版物,甚为丰富,都是狄子平所选取的。苏州、常熟、吴江(同里缜)的投稿家,积聚了许多书券,到上海来,选择了一大包回去。
后来申报、新闻报,也便有了副刊了,申报的唤作“自由谈”,新闻报的唤作“快活林”,其他各报也都有了副刊。自从毕倚虹进了时报馆以后,我们又商量了别辟一栏,名之曰“小时报”,一切都是小型的,可谓具体而微,有小评论(我与倚虹轮写,一名小生,一名小可)、小专电(此电是电话),小新闻(里弄间琐屑奇怪的事)一概都是袖珍式的,颇沉新颖有趣。其时助我们的,还有濮伯欣、陈彦通诸君,诗词并载,庄谐杂陈,可以做到雅俗共赏之作,为读者所欢迎。编副刊亦要有种种技巧,而且常常要变换方式,乃可以引人入胜。这种副刊,毕倚虹题其名曰“报屁股”,现在报屁股三字,已传诵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