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个遗腹子,他在祖母腹中时,我的祖父已经故世了。这不是悲惨的事吗?我也少孤,但是我到十七岁父亲才故世,我还比父亲幸福得多。
我的祖母生有两子三女:第一胎是男,我的大伯,到三岁时候死了。第二胎是女,我的二姑母,嫁尤氏,姑丈尤巽甫(名先庚),二姑母早死,我未见。第三胎是女,我的三姑母,嫁顾氏,姑丈顾文卿(名维焕),三姑母亦早死,续娶亦包氏,我祖的侄女。第四胎是女,我的四姑母,嫁姚氏,姑丈姚宝森(名仪廷)。第五胎是男,是我的父亲。所以我父是遗腹子,而不是独生子。
我家祖先,世业商,住居苏州阊门外的花步里,开了一家很大的米行。我的曾祖素庭公,曾祖母刘氏,他们所生的儿女,不仅我祖父一人,但是祖父排行最小。
祖父名瑞瑛,号朗甫,因为他的号是朗甫,所以我的号是朗孙,祖母所命,用以纪念租父。他是一个文人,是一个潇洒的人,常以吟咏自遣(伹他的遗墨,我一点也没有得到),不过他并没有去应拭过,不曾走上科举的路,也不想求取功名,只喜欢种花、钦酒、吟诗,对于八股文是厌弃的。大概家里有几个钱,是一位胸襟恬澹,现代所称为有闲阶级的人。可是天不永年,将近三十岁,一病逝世,把一大堆儿女,抛给祖母了。
我不曾见过祖父,连父亲也不曾见过他的父亲,这只在祖母口中传下来的。除了我的大伯,三岁便死以外,其余有三位姑母,都在幼年,而我的父亲,则在襁褓中,中间适逢大平天国之战,到处奔走,到处逃难,正不知祖母怎样把一群孩子抚养成人的。
据祖母说:这是幸亏得她的父亲炳斋公(我父的外祖吴炳斋公),逃难一切,都是跟了他们走的。炳斋公只一个女儿,便是我的祖母,当时他们是苏州胥门外开烧酒行的,烧酒行吴家谁不知道?而我们是在阊门外开米行的,也颇有名气,论资本还是我们大咧。以烧酒行的女儿,配给米行家的儿子,在当时,也可算得门当户对的。
父亲幼年失学,因为他的学龄时代,都在转徒逃难中丧失了。祖母说:我父亲的读书,断断续续,计算起来,还不割四足年,然而父亲的天资,比我聪明,他并未怎样自己用功自修,而写一封信,却明白通达,没有一些拖沓,从不见一个别字。他写的字,甚为秀丽。想想吧!他只读了四年书呀!我们读了十几年书,平日还好像手不释卷似的,有时思想见识,还远不及他呢。
太平之战以后,父亲已是十三四岁了,所有家业,己荡然无存,米行早已抢光,烧光了,同族中的人,死亡的死亡了,失踪的失踪了,阊门外花步里的故宅,夷为一片瓦砾之场了(这一故址,后来为武进盛氏,即盛宣怀家所占,我们想交涉取回,伹契据已失,又无力重建房子,只好放弃了)。我们只是商家,不是地主,连半顷之田也没有。
在这次内战以前,阊门外是商贾发达,市廛繁盛之区,所以称之为“金阊”。从枫桥起,到什么上津桥,接到渡僧桥,密密层层的都是商行。因为都是沿着河道,水运便利,客商们都到苏州来办货。城里虽然是个住宅区,伹比铰冷静,没有城外的热闹。自经此战役后,烧的烧,拆的拆,华屋高楼,顷刻变为平地了,我的外祖家,从前也住在阊门外来凤桥,母亲常常说起,为了战事而桥被炸断。
父亲到十四岁时,不能再读书,非去习业不可了。从前子弟的出路,所有中上阶级者,只有两条路线:一条是读书,一条是习业。读书便是要考拭,习举子业,在科举上爬上去。但是父亲因为幼年失学,已经是来不及了。而且这一条路,有好多人是走不通的,到头发白了,还是一个穷书生。所以父亲经过了亲族会议以后,主张是习业了。
当时苏州还有一种风气,习业最好是钱庄出身。以前没有银行,在北方是票号,在南方是钱庄。凡是钱庄出来的,好似科举时代的考试出身(又名为正途出身),唱京戏的科班出身一样。并且钱庄出身的最好是小钱庄的学徒出身,方算得是正途一般。在亲族会议中,便有人提出此议,如打算盘,看洋钱(当时江浙两省,已都用墨西哥银圆了,称之为鹰洋,因上有一鹰),以及其它技术,小钱庄的师父肯教(以经理先生为师父,也要叩头拜师)。大钱庄经理先生,都是老气横秋,搭臭架子,只有使唤学徒,不肯教导学徒。
从前当学徒是很苦的,尤其当那种小钱庄的学徒,如做童仆一般。祖母只有父亲那样一个儿子,而且是遗腹子,如何舍得?但为了儿子的前途计,只得忍痛让他去了。可是父亲却很能耐苦,而且身体也很健实,大概是几年内奔走逃难,锻炼过来的了。他却不觉得吃苦,处之怡然。
这家小饯庄,只有一间门面。当学徒的人,并无眠床,睡眠时,等上了排门(从前苏州无打烊的名称,而也忌说关门两字),把铺盖摊在店堂里睡觉,天一亮,便起来卷起铺盖,打扫店堂,都是学徒们的职司。吃饭时给经理先生装饭、添饭,都是学徒的事。他要最后一个坐在饭桌上去,最先一个吃完饭。鱼肉荤腥,只有先生们可吃,他们是无望的。有的店家,经理先生的夜壶,也要学徒给他倒的。但是这一钱庄的经理很客气,而且对于我父颇器重,很优待,常教他一切关于商业上的必须业务。
三年满师以后,我父便被介绍到大钱庄去了。因为我们的亲戚中,开钱庄,做东家的极多,只要保头硬,便容易推荐。到了大钱庄,十余年来,父亲升迁得极快,薪水也很优,在我生出的时候,父亲已是一位高级职员了。钱庄里的职员表,我实在弄不清,总之这个经理是大权独揽(经理俗名“挡手”),亦有什么“大伙”“二伙”之称,又有什么账房,跑街等名目,大伙就是经理,父亲那时是二伙了。一家大钱庄,至少也有二三十人。现在那些吃钱庄饭的老年人,当还有些记得吧?
但我到约摸七八岁光景,父亲已脱离了钱庄业了。父亲的脱离钱庄,是和那家的挡手(即经理)有了一度冲突,愤而辞职。当时一般亲戚,都埋怨他:徜然有了别处高就而跳出来,似乎还合理;现在并无高就,未免太失策了。可是父亲很愤激,他说:“这些钱庄里的鬼蜮技俩,我都看不上眼,我至死不吃钱庄饭,再不做“钱猢狲”了。(按:钱猢狲乃吴人诟骂钱庄店夥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