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宗达 王宁
第一节 《尔雅》与“经”
《尔雅》是十三经里的一部比较特殊的典籍。六朝人称之为“诗书之襟带”(刘勰《文心雕龙》),宋朝人誉之为“六籍之户牅,学者之要津”(林光甫《艾轩诗说》),清朝人更以之为“训故之渊海,五经之梯航”(宋翔凤《尔雅郭注义疏序》)。可见历代学者对它多么重视,又可见它在我国典籍中有着多么重要的地位。
但是,从这些评论中,我们又可看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不论“襟带”也好,“户牅”与“要津”也好,“梯航”也好,都似乎说它是古代治经学的工具,而不是说它本身就是一部“经”。可《尔雅》确为十三经之一。这个问题必须首先剖析清楚。
《尔雅》为什么叫“尔雅”?刘熙《释名》说:“尔雅:尔,昵也;昵,近也。雅,义也;义,正也。五方之言不同,皆以近正为主也。”黄季刚先生以为“雅”是“夏”的借字。因此他说:“一可知《尔雅》为诸夏之公言;二可知《尔雅》皆经典之常语;三可知《尔雅》为训诂之正义。”(《尔雅略说》)综合这两种说法,《尔雅》是一部古代经典的词语解释之书,它在释词上有三大任务:(1)标准语释方言俗语;(2)当代语言释古语;(3)常用语释难僻词语。对文献语言作出的解释,我国古代称作“故训”,又称“训诂”。《尔雅》实际上是一部训诂的汇编,或者说,是一部以释义为主的词典。它不象一般的经书,是供阅读的。而象古代的字书,是供查检的。 它不属于历史或思想理论一类,而属于语言文字学一类。那么,它又怎样列入了经书呢?
我国经书的数量有一个发展过程,汉代只有六经(因乐经实际上并不存在,所以实际为五经),汉末加了一部《论语》,变为七经,六朝以后又加上《孝经》和《孟子》,合成九经,继之将《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与《春秋》分开独立成经,便有了十一经。唐文宗开成年间,石刻十二经,并置于太学,于十一经中加上一部《尔雅》。十三经就是由唐代的十二经发展来的,因此,其中包括《尔雅》。
唐文宗时将《尔雅》列为经学,主要的依据是汉代曾把《尔雅》列为官学:汉代刘歆欲立古文学,曾征募能为《尔雅》者千余人,讲论庭中(见《汉书·楚元王传》)。汉武帝时,正式立《尔雅》博士。唐代认为这便足以确定《尔雅》的经学地位,于是列入经类。实际上,在五经之后增设的经书,很多是五经的附庸,例如,《左传》、《公羊传》、《谷梁传》是对《春秋》史实的详叙,《论语》、《礼记》是言论的辑录……既然这些对五经所载的史实、思想、制度加以解释的书后代都杂糅到正式的经里去,那么,解释经传语言的《尔雅》列入经书,也就不奇怪了。所以纪昀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持说经之家,多资(《尔雅》)以证古,故从其所重,列之经部:”这又是从内容上来说明《尔雅》入经的缘由。
第二节 《尔雅》的作者、成书年代及其特点
《尔雅》的作者与成书的年代,旧有三说:一说为周公所著,成书在西周;一说为孔子或其门徒所著,成书在东周;又一说为汉儒所著。这三个说法,都不够准确。
根据现代学者的考证,《尔雅》中的很多材料,应在《毛诗诂训传》之前就有了。《尔雅》与《毛传》有许多共同的树料,但《毛传》的解释显然比《尔雅》更精确,水平更高。例如,《毛传》已有“辞”(语助词)的概念,已能用“××声”、“ ××貌”等术语来表示迭字形容词与象声词的词性……这都是《尔雅》所不具备的。而且,《尔雅》所论的制度多为周制。例如,《释山》中有两处记载“五岳”:一是“河南华,河西岳,河东岱,河北恒,河南衡”;另一是“泰山为东岳;华山为西岳,霍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嵩山为中岳”。前者为周初之制,后者为东周之制。这都说明《尔雅》不是汉代的著作。说《尔雅》为周公、孔子所著,也不可信。因为《尔雅》释五经的材料连一半也不到,它所采的训诂,旁及《楚辞》、《庄子》、《穆天子传》、《管子》、《吕氏春秋》、《国语》等,以至《史记》,很多是在周公、孔子之后。从它所涉及的文献和所论的制度、史实看,它不是一人一时之作,而是杂采几代多家的训诂材料汇编起来的。而且,汇编也不是一次而成,而是逐步完善。初具规模的时代大约在公元前400-300年左右的战国时期,汉代古文经典的传注发达起来后,又经过一度增补润色,才成为我们今天所见的样子。
《尔雅》的成书情况决定了它的特点,这是在研究和应用《尔雅》时必须留意的。这就是《尔雅》所取的训诂和经传百家多有相同者。不但释经之条目多与《毛传》相同,其他材料与古代典籍相同之处也很多。如;“师,众也”、“比,辅也”、“晋,进也”、“遘,遇也”、“履者,礼也”、“颐者,养也”、“震者,动也”……都与《易·十翼》同。“勤,劳也”、“肇,始也”、“怙,恃也”、“典,常也”、“康,虚也”、“惠,爱也”、“绥,安也”、“考,成也”、“怀,思也”……都与《周书·谥法篇》同。“元,始也”、“芾,小也”……都与散见他籍的子夏《易》传同。《谷梁传》“平之为言以道成也”、“胥之为言犹相也”、“实耒者,是来也”……都与《尔雅》同。《礼记丧服传》中的称谓,大都与《释亲》同。《尔雅》“暴雨谓之涷”、“卷葹草,拔心不死”……与《楚辞》文同。“扶摇谓之猋”、“蒺藜,蝍蛆”与《庄子》文同……这说明,《尔雅》是汇编,不是独创,它是多有所本的,所以,它可以“观古”、“证古”,对研究和了解古代文献的语言很有参考价值。但是,由于材料来源非只一处,材料入书亦非一时,所以,《尔雅》中的材科难免存在矛盾、重复。前面所说两个“五岳”便是一例,那是因为采用了两个不同时期的制度。又如,“密肌,继英”一条,《释虫》、《释鸟》两次出现,虽有人笃信《尔雅》,认为它既是虫名,又是鸟名,但仔细考察,这只不过是把对一个名称的两种不同的解释同时收入罢了。在应用《尔雅》时对它的这个特点,要特别重视。
第三节 《尔雅》的编排与内容
现存的《尔雅》共有十九篇,将各种故训按义分类。其实,除语词外,是按物分类。这十九篇可以分成五大类;
(一)语言类:
1.《释诂》;
2.《释言》;
3.《释训》。
这三篇是古代文献词语训释的汇编。《释诂》和《释言》主要是单词的训释,《释训》多为迭字词或连绵词。《释诂》、《释言》多用直训的方式,有同义词比较的作用。《释训》则多用义界的方式,起“道形皃”的作用①。如《释诂》:“绩、绪、采、业、服、宜、贯、公,事也。”《释训》:“子子孙孙,引无极也。”
(二) 人文关系类:
4.《释亲》
这一篇主要解释亲属关系的称谓。分为宗族、母党、妻党、婚姻四类。如“宗族”类释父、母时说“父为考,母为妣”;“母党”类释母、母晜子等时说“母之姊妹为从母,从母之男子为从母晜弟,其女子子为从母姊妹。”
(三)建筑器物类;
5.《释宫》;
6.《释器》;
7.《释乐》。
《释宫》是解释宫室的总体名称和各个部位的名称的,《释器》解释一般器物称,材科名称和制作工序的名称;《释乐》则专讲乐器。如《释官》中有“宫谓之室,室谓之宫”;《释乐》中有“大瑟谓之灑,“和乐谓之节”。
(四)天文地理类:
8.《释天》;
9.《释地》;
10.《释丘》;
11.《释山》;
12.《释水)
这一部分中,《释天》包括的内容最广,其中又分为四时、祥、灾、岁阳、岁阴、岁名、月阳、月名、风雨、星名、祭名、讲武、旌旗十三类。《释地》解释地域名称和地理环境的特点,又分九州、十薮、八陵、九府、五方、野、四极七类。《释丘》专讲自然形成的高地,分丘和厓岸两类。《释山》讲山脉。《释水》讲河流,包括水泉、水中、河曲、九河四类。如释“四时”说:“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四气和谓之玉烛”;《释山》有“小山岌。大出垣”,“石戴土谓之崔嵬,土戴石为砠”等。
(五)植物动物类:
13.《释草》;
14.《释木》;
15.《释虫》;
16.《释鱼》;
17.《释鸟》;
18.《释兽》;
19.《释畜》
这部分分别对草本植物、木本植物、昆虫、水生动物(包括爬行动物)、鸟类、兽类、家畜的名称进行解释。其中《释兽》分寓属、鼠属、齸属、须属四类,《释畜》分马属、牛属、羊属、狗属。鸡属、六畜六类。如《释草》:“菉,王刍,”“荼,苦菜”;《释鸟》:“舒雁,鹅;舒凫,鹜”,“皇,黄鸟”。
从以上内容看,《尔雅》并没有为我们展示出较完整的义类。也就是说,它没有对词语的意义进行完整的分类,而只是分出了物类。
第四节 《尔雅》的应用
《尔雅》尽管列入“经”部,就其内容和作用说,却只是一部训诂资料集。它保存、整理了故训,对研究古代文献有很大的用处:
首先,它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古代的自然状况和社会状况。在阅读古代文献时,遇到建筑器物、天文地理、动物植物的名称,以及有关的亲属称谓,都可以技类来查检《尔雅》。
第二,它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古代的词义,弄清古今词义的区别。例如,《诗经·郑风·缁衣》:“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席”在现代汉语里只当席子讲,而《尔雅》有“席,大也”的训释。这是因为“古代的席子有的是乱草铺成的,铺得很多,很厚,所以引申有“大”义。《缁衣》的“席”正当“大”讲。查查《尔雅》,对古文献难解的词义便能较确切地理解。
第三,它可以帮助我们辩析、比较古文献中的同义词。如,《释诂》第一条;“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十一个词都训“始”,但含义有所不同:
初,裁衣之始。哉,即才,草木之始,“刚才”的“才”义由此发展出。首,人体之姑。基,筑墙之始。肇,开门之始。祖,人类之始。元,即“兀”,地之高处,今“元凶”、“元首”、“元旦”……等词,“元”皆引申有始义。胎,人生之始。俶,品德之最高者,引申有始义。落,专指庙堂宫室建成之始,今“落成典礼”,“落”即始。权舆,草木迂曲出土,即生长之始。
第四,它为我们展示了古代词语比较完整的全貌,帮助我们认识古代词汇发展的规律。如:
《释兽》:“熊虎醜,其子狗,”《释畜》:“(牛)其子犊”。郭璞注:“今青州呼犊为狗。”《释畜》:“犬未成豪狗,”郭璞注:“狗子未生幹毛者。”
可以看出,上古动物的幼子很多称“狗”。而马之小者称“驹”、羊之小者称“羔”,“驹”、“羔”都是“狗”的音变。这些字古音都在“侯”韵。可见在汉语词汇发展的早期,词汇的意义是综合的,统称很多,以后思维细密了,词义趋向分析,分化出“犊”、“驹”、“羔”、“狗”等不同名称。待双音节合成词和词组大量产生,改用词的组合来区别同类事物,词汇的发展又趋于综合了。《尔雅》还可帮助我们研究名物来源的规律。总之,它是词汇理论研究不可缺少的资料。
最后,《尔雅》广为搜集故训,又能帮助我们了解古代传注的训释条例,有助于我们凭借古注去阅读古书,而且还能有助于辞书编写和教学中的释词工作。
在应用《尔雅》时,有一点必须注意。那就是,《尔雅》是将不同时期、不同经传中的故训汇集在一起的。有人称它是“同义词典”,这说法不够确切。在《尔雅》中同用一个词训释的一系列词,虽然同训,未必都同义,因为,经传的训释都是解释在一定的语言环境里的词义,它所取的有的是词的本义,有的是词的引申义,有的是词的假借义。有的是概括词义,也有的是具体环境中的具体词义。甚至有些还带有作者和作品独特的用意;不加分析一律简单理解,便会形成谬误。例如《释诂》第一条“落,始也。”“落”在这里是按训释词,这用的是它的特殊意义,只有在庙堂宫室落成时,它才有“始”义。而宫室落成虽是使用的开始,却是建造的终结,就这个意义来说,它与当筑墙之始的“基”字,不但不是同义词,而且简直就是反义词了。而《释诂》后文“陨、磒、湮、下、降、坠、摽、蘦,落也。“落”在这里作训释词,倒是用的它的常用义,当从上而下掉落洪。《尔雅》的训释词与被训释词之间,还可以发生各种不同的关系,如:
“基,始也。”——广义释狭义。
“毕,尽也。”——释假借义。
“艾,长也。”“艾,养也。”——释不同的引申义。
“共,具也。”——同源词互训。
……
所以,在应用《尔雅》掌握古代文献的词义时,必须首先弄清训释词与被训释词之间发生什么关系?是概括词义相同,还是具体词义一致?是多数意义相同,还是个别义项一致?它们的相同是近似,全同还是包括?这两个词,曾经在什么语言环境里互训过,适于在什么语言环境里通用。经过一番具体分折,应用时就不至于出差错了。这些麻烦,固然是《尔雅》这部书不够严密的缺点造成的。但《尔雅》已是历史的陈述,早在公元前400-300年,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有这样完备的字典。今天,我们要依靠它来探求古代词义,便不能苛责古人,只能要求今人多作过细的工作了。
第五节 《尔雅》的注本
要想弄通以上提出的问题,弄清《尔雅》的训释词与被训释词之间的种种关系,必须依靠过去对《尔雅》研究的成果。这些成果保留在《尔雅》的注疏中。
《尔雅》的注家,魏晋以前有犍为文学、刘歆、樊光、李巡、孙炎等,都称“旧注”,但材料已失散,后人采辑也未能完备。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尔雅音义》中保留了一些。魏晋以后有沈旋、施乾、谢峤、顾野王、裴瑜、陆德明等,各有短长,也未能系统。今天普遍使用的注本是晋代郭璞的注。郭注在阐发《尔雅》的体例,指出故训的来源、根据上,较为准确系统。为郭注作疏的最通行的有两家:一是邢昺的《尔雅注疏》(收入《十三经注疏》中),一是郝懿行的《尔雅义疏》。除此之外,邵晋涵的《尔雅正义》,从经学的角度上讲《尔雅》,许多地方优于郝疏,也可参考。
如何利用注疏来读《尔雅》,举《尔雅义疏》为例:
《释诂》:“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
《郭注》:“《尚书》曰:‘三月哉生魄。’《诗》曰:‘令终有俶。’又曰:‘俶载南亩’,又曰:‘访予落止’又曰;‘胡不承权舆。’胚胎未成,亦物之始也。其余皆义之常行者耳,此所以释古今之异音,通方俗之殊语。”
郭注的特点是只提供难解的训释。这里举《尚书》和《诗经》将“哉”、“俶”、“落”、“权舆”的文献依据说明了。又解释“胎”为什么训“始”。其余都是常训,郭璞不再加注,最后两句话是阐发《尔雅》的体例。郝懿行的疏除了对郭璞已注的几点加以证实补充外,郭璞没有注的,他也作了解释。这使我们应用《尔雅》更方便了。所以,凭借注疏读《尔雅》,是非常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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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直训和义界是两种不同的训诂方式。用单词训释单词,叫作直训,如“初,始也。”用一句话来概括词的意义,为之作出界说或加以具体形容,叫作义界,如“丁丁嚶嚶,相切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