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意大利,古之罗马也。自般琶西莎儿以来,以至阿卡士大帝之世,并吞欧罗巴、亚细亚、阿非利加之三大陆,而建一大帝国,为宇宙文明之宗主者,非罗马乎哉!当此之时,天下者罗马之天下,於戏,何其盛也!何图一旦为北狄所蹂躏,日削月蹙,再轭于回族,三轭于西巴尼亚,四轭于法兰西,五轭于日耳曼。迎新送旧,如老妓之款情郎;朝三暮四,如畜犬之依豢主。支离憔悴,年甚一年,直至十九世纪之初期,而山河破碎,益不可纪极。东悬于法,西隶于奥,中央夷于班。“意大利”三字,仅为地理上之名词,而非政治上之名词者,千余年于兹矣。望加西士陷落之火焰,吟法马之悼歌,薤露苍凉,劫灰零落。昔人诗云:“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伤心画不成。”嗟乎!哀莫哀于无国之民,后世读史者,旁观犹为感慨,而况于身历之者乎?宁复知十九世纪之下半纪,距今最近数十年之间,俨然一新造国,涌出于残碑累累、荒殿寂寂之里,泱泱然拥有五十余万之精兵,二百六十余艘之军舰,六千余英里之铁路,十一万余英方里之面积,二千九百余万同族之人民,内举立宪之美政,外扬独立之威烈,雪数十代祖宗之大耻,还二千年历史之光荣。此革命家达士里阿所当瞑于九原,而大诗人但丁所当且感且泣而始愿不及者矣。呜呼!谁实为之而克有此。
当十八世纪之末年,拿破仑蹂躏意大利,其时意大利已支离灭裂,分为十五小国。拿破仑铁鞭一击,合而为三,置之法政府督治之下。虽然,意大利后此之独立,实拿破仑之赐也。拿破仑废其小朝廷,锄其家族,将封建积弊,一廓而扫之。以法国民法之自由精神,施行于其地,于是意人心目中,始知有所谓自由,有所谓统一,且对外反动而知有所谓独立。拿破仑实意大利之第一恩人也。萌蘖初生,而牛羊牧之。盖自拿破仑既败,各国专制君相会议于维也纳,绝世奸雄梅特涅,敢以“意大利不过地理上之名词”一语,明目张胆以号于众,于是尽复前者王族压制之旧,全意仍为若干小国,为外来种族波旁家哈菩士博家等所分领。其王位为意大利人血族者,惟有撒的尼亚(Sardinia)国王之一家而已,而亦压于群雄,奄奄残喘。盖至是而意大利暗无天日矣。时势造英雄,呜呼!时势至此,岂犹未极耶。
天不忍神圣之罗马,苶然黯然长埋没于腥风血雨之里;天不忍数千万文明坚忍之意大利民族,呻吟于他族异种一摘再摘之下,乃于1805年6月22日诞育一豪杰于意大利之治那阿市,名曰玛志尼。实怪杰拿破仑即意大利王位于米仑之岁,而法国大革命后十有三年,拿破仑征服意大利将十年也。犹以为未足,复于翌二年即1807年7月22日,更诞育一豪杰于意大利之尼士府,名曰加里波的。犹以为未足,复于翌三年即1810年,更诞育一豪杰于意大利之撒尔维亚,名曰加富尔。自兹以往,而千年冢中之意大利遂苏。
玛志尼,一士人子也。年十三,入于市立大学。其时正去维也纳会议后三年,法国革命之反动力大作,奥大利之压抑愈甚,而国运日以益非。每读前史,块然若有所失,自兹以往,惟著深墨丧制之服以终其身。后有叩其故者,玛曰:“吾当时亦不知其所以然,惟在群儿稠人欢笑杂遝之中,自觉悲气沉沉而来袭心,使人哀,使人老。噫嘻!吾其无国之民,吾其服国丧以终吾年。”掩泪欢场,悲歌牖下,多情多恨之英雄,大率然矣。年十七,既悉通诸学之奥,见识文章,迥绝流俗。日者侍母散步于治那阿之海岸,忽一巨人,面目深黧,须髯如戟,颀长七尺,风采棱棱,飙然来前,脱帽而施礼曰:“愿为意大利之亡命人有所尽。”母则泫然探怀中出若干金钱,揾一掬之泪,纳诸巨人破帽中。玛志尼问母:“彼何为者?”母曰:“此爱国男儿也,彼等欲救国而事不成,离父母,割妻子,流窜以至于此。”玛志尼自闻兹言,如冷水浇背,心大感动,其牺牲一生以酬国民之志,实始于此。
加里波的,舟人子也。性慷慨义烈,感物易哀,嫉不义如仇,喜鸣不平,为人急难,其所愤激感触,趋义赴难,视生命如鸿毛也。日者游罗马大都之废墟,观其大壁大门大伽蓝,颓址半倾,丹青狼藉,低徊感慨,亡国之悲,勃郁于胸中,而不能自禁。年未十五,已浩然有以国事为己任之志,尝语人曰:“余誓复我意大利,还我古罗马。”自兹以往,吐弃一切,惟注精神于革命一事。
加富尔,撒的尼亚王族之一贵公子也。其出身既与彼二杰异,其少年之经历,亦自不同。始盖一自倨不逊、纨袴无赖之恶少年也。年十岁,虽卒业于小学校,然更不悦学,日聚群儿为恶戏。既而欲为军人,入焦灵兵学校,自是始向学,研精测算。年十六卒业,擢为测地官。虽然,爱国之心未起也。尔后年齿渐长,诵古今之历史,察现今之形势,思为国家有所尽力,而未得其下手之方法。然颇来往于治那阿诸地,与诸亡命相往来,呼吸自由之空气,贵族之习性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