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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诗晬语》●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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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宋初台阁倡和,多宗义山,名“西昆体”。(以义山为“昆体”者非是。)梅圣俞、苏子美起而矫之,尽{翻飞}科臼,蹈厉发扬,才力体制,非不高於前人,而渊涵氵亭氵畜之趣,无复存矣。欧阳七言古专学昌黎,然意言之外,犹存馀地。

  △二

  王介甫才力颇张,而意味较薄,桃花源一篇外,良苦互见矣。王逢力求生新,亦同时之铮铮者。

  △三

  苏子瞻胸有洪炉,金银铅锡,皆归铸。其笔之超旷,等於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穷极变幻,而如意中所欲出,韩文公後,又开辟一境界也。元遗山云:“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是谁?”嫌其有破坏唐体之意,然正不必以唐人律之。苏门诸君子,清才林立,并入寰中,犹之邾、莒已。苏诗长於七言,短於五言;工於比喻,拙於庄语。

  △四

  剑南集原本老杜,殊有独造境地,但古体近粗,今体近滑,逊於杜之沈雄腾踔耳。明代杨君谦、本朝杨芝田专录其叹老嗟卑之言,恐非放翁知己。

  △五

  放翁七言律,队仗工整,使事熨贴,当时无与比埒。然朱竹摘其雷同之句,多至四十馀联。缘放翁年八十馀,“六十年间万首诗”後,又添四千馀首,诗篇太多,不暇持择也。初不以此遂轻放翁,然亦足为贪多者镜矣。八句中上下时不承接,应是先得佳句,续成首尾,故神远气厚之作,十不得其二三。

  △六

  南渡後诗,杨廷秀推尤、萧、范、陆四家,谓尤延一(袤)、萧东夫(德藻)、范致能(成大)、陆务观(游)也。後去东夫,易以廷秀,称尤、杨、范、陆,萧几不能举其名氏,而诗亦散逸矣。传其咏梅云:“百千年藓著枯树,一两点花供老枝。”又云:“湘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意孑孑求新,而入於涩体者耶?

  △七

  朱子五言,不必崭绝凌厉而意趣风骨自见,知为德人之音。

  △八

  “西江派”黄鲁直太生,陈无己太直,皆学杜而未哜其炙者。然神理未浃,风骨独存。南渡以下,范石湖变为恬缛,杨诚斋、郑德源变为谐俗,刘潜夫、方巨山之流,变为纤小;而四灵诸公之体,方幅狭隘,令人一览易尽,亦为不善变矣。

  △九

  苏、李数篇,老杜奉为吾师,不朽之作,不必务多也。杨诚斋积至二万馀,周益公如之。以多为贵,无如此二公者;然排沙简金,几於无金可简,亦安用多为哉?

  △一○

  宋末谢皋羽集,意生语造,古体欲独辟町畦,方之元和时,在卢仝、刘叉之列。

  △一一

  宋诗中如“卷帘通燕子,织竹护鸡孙”、“为护猫头┺,因编麂眼篱”、“风来嫩柳摇官绿,起奇峰涌帝青”、“远近┺争滕薛长,东西鸥背晋秦盟”,皆卑卑者。至“若见江鱼应恸哭,此中曾有屈原坟”,则怪矣。“脚跟头上丽两青天”、“月子湾湾照九州”,则俚矣。学宋人者,并无宋人学问,而但求工对偶之间,(如“木上座”、“竹夫人”、“赵盾日”、“展禽风”之类。)曲摹里巷之语,舍大声而爱折杨、皇,宜识者之不欲观也。扩清俗谛,以求大方,斯真宋诗出矣。“春水渡旁渡,夕阳山外山。”何工於着景也!“客游儿废学,身拙妇持家。”何工於言情也!此种何尝不是宋诗?

  △一二

  谷音一卷,系宋遗民诗,皆不落尘溷,清锵可诵者。月泉吟社一卷,便不足观。

  △一三

  中州集,钱牧斋极为奖激。然可取者,元裕之小序。诗品薄弱,又在南宋诸公下也。集中所传,如:“好景落谁诗句里?蹇驴驼我画图间。”好句不过尔尔。王元美谓直於宋而大浅,质於元而是情。岂苛论哉?

  △一四

  元裕之七言古诗,气王神行,平芜一望时,常得峰峦高插涛澜动地之,又东坡後一能手也。绝句寄托遥深,如出都门、过故宫等篇,何减读庾兰成哀江南赋?

  △一五

  虞、杨、范、揭四家,诗品相敌,中又以“汉廷老吏”(伯生自评其诗。)为最。他如吴渊颖之兀,易之之流利,萨天锡之鲜耀艳,故应并张一军。赵、王、孙暨金华诸子,声价虽高,未宜方驾。

  △一六

  铁崖乐府,诋讠此者比於妖魅。然廉折棱,异於男子而巾帼服者。论宋元诗,不必过於求全也。铁门诸子中,玉笥生亦复可采。过此以往,近乎填词,等之自郐已。

  △一七

  元季都尚词华,刘伯温独标骨,时能规无杜、韩。高季迪出入於汉、魏让克、唐、宋诸家;特才调过人,步蹊未化,故变元风则有馀,追大雅犹不足也。要之,明初辞人,以二公为冠,袁景文(凯)次之,杨孟载(基)次之,张志道(以宁)次之,徐幼文(贲)张来仪(羽)又次之。高、杨、张、徐之名,特并举於北郭十子中,初非通论。

  △一八

  张志道送阮子敬一篇,连跗接萼,神似(饮马长城)诗。袁景文题苏李泣别图,神韵双绝,应在刘宾客、李庶子间。

  △一九

  高典籍(秉)长於五言,如:“海国霜气凉,秋声落遥野。飞雨霞际晴,夕阳雁边下。”风致疑出常建。闽中林子羽辈,未之或先。

  △二○

  永乐以还,崇台阁体,诸大老倡之,众人应之,相习成风,靡然不觉。李宾之(东阳)力挽颓澜,李(梦阳)、何继之,诗道复归於正。

  △二一

  李献吉雄浑悲壮,鼓荡飞扬;何仲默秀朗俊逸,回翔驰骤。同是宪章少陵,而所造各异,乎一代之盛矣。钱牧斋信口掎摭,谓其摹拟剽贼,同於婴儿学语。至谓读书种子,从此断绝。此为门户起见,後人勿矮人看■可也。两人学少陵,实有过於求肖处。录其钅长,指其所短,庶足服北地、信阳之心。

  △二二

  徐昌大不及李,高不及何,而倩朗清润,骨相崎,自能独尊吴体。边庭实、王子衡,同羽翼李何,而地位少下。康对山涉笔肤庸,一往易尽。七子之名,不必存也。

  △二三

  僧雪江送王伯安谪龙场驿丞云:“蛮烟瘦马经荒驿,瘴雨寒鸡梦早朝。”上句写远窜景色,人犹能之,下则文成之忠爱俱见矣。又赵鹤登岱云:“山压星辰从下看,海浮天地自东回。”胸中不知吞几梦也!

  △二四

  杨用负高明伉爽之才,沈博绝丽之学,随物赋形,空所依傍。读宿金沙江、锦津舟中诸篇,令人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李何诸子外,拔戟自成一办。

  △二五

  五言非用所长,过於丽,转落凡近也。同时有薛君き(慧),稍後有高子业(叔嗣),并以冲淡为宗,五言古风,独饶高韵。後华子潜(宗)希韦、柳之风,四皇甫(冲、孝、氵方、濂)仰三谢之体,虽未穿溟氵幸,而氛垢已离,正、嘉之际称尔雅云。

  △二六

  王元美天分既高,学殖亦富,自珊瑚木难盈牛溲马勃,无所不有。乐府古体,卓尔成家,七言近体,亦会会见大方;而锻炼未纯,且多酬应牵率之态。

  △二七

  李于鳞拟古诗,临摹已甚,尺寸不离,固足招诋讠其之口。而七言近体,高华矜贵,脱去凡庸,正使金沙并见,自足名家。过於回护与过於掊击,皆偏私之见耳。

  △二八

  谢茂秦古体,局於规格,绝少生气。五言律句烹字炼,气逸调高。集中“出三边外,风生万马间”、“人吹五更笛,月照万家霜”、“绝漠兼天尽,交河荡日寒”、“夜火分千树,春最短落万家”,高、岑遇之,行当把臂。七言送谢武选一章,随题转摺,无迹有神,与高青丘送沈左司诗,并推神来之作。

  △二九

  王、李既兴,辅翼之者,病在沿袭雷同;攻击之者,又病在{番飞}新吊诡。一变为袁中郎兄弟之诙谐,再变为锺伯敬、谭友夏之僻涩,三变为陈仲醇、程孟阳之纤佻;回视嘉靖诸子,又古民之三疾矣。论者独推孟阳,归咎王、李,而并认论李、何为作俑之始。其然,岂其然乎?

  △三十

  万历以来,高景逸(攀龙)、归季思(子慕)五言,雅淡清真,得陶公意趣。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三十一

  诗至锺、谭诸人,衰极矣。陈大樽垦辟榛芜,上窥正始,可云枇杷晚翠。

  △三十二

  写竹者必有成竹在胸,谓意在笔先,然後著墨也。惨澹经营,诗道所贵。倘意旨间架,茫然无措,临文敷衍,支支节节而成之,岂所语於得心应手之技乎?

  △三十三

  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近人挟以斗胜者,难字而已。

  △三十四

  点染风花,何妨少为失实?若小小送别,而动欲沾巾;聊作旅人,而便云万里。登陟培{土娄},比拟华、嵩;偶遇庸人,颂言良哲。以至本居泉石,更怀Т世之思;业处欢娱,忽作穷途之哭。准之立言,皆为失体。记曰:“志之所所至,诗亦至焉。”本乎志以成诗,恶有数者之患?

  △三十五

  用意过深,使气过厉,揉藻过,亦是诗家一病。故曰:“穆如清风。”

  △三十六

  意主浑融,惟恐其露;意主蹈厉,惟恐其藏。究之恐露者味而弥旨;恐藏者尽而无馀。

  △三十七

  朱子云:“楚词不皆是怨君,被後人多说成怨君。”此言最中病痛。如唐人中,少陵故多忠爱之词,义山间作风刺之语;然必动辄牵入,即偶尔赋物,随境写怀,亦必云主某事,刺某人,水月镜花,多成粘皮带骨,亦何取耶?

  △三十八

  锺伯敬云:“但欲洗去故常语。然别开一径,康馗有弗践者焉。故器不尚象,氵㸒巧杂陈;声不和律,艳讠失竞响。”此持论极善,且似自砭其失处。盖诗当求新於理,不当求新於径。譬之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未尝有两日月也。

  △三十九

  援引典故,诗家所尚。然亦有羌无故实而自高,胪陈卷轴而转卑者。假如作田家诗,只宜称情而言;乞灵古人,便乖本色。

  △四十

  严仪卿有“诗有别才,非关学也”之说。谓神明妙悟,不专学问,非教人废学也。误用其说者,固有原伯鲁之讥;而当今谈艺家,又专主渔猎,若家有类书,便成作者,究其流极,厥弊维钧。吾恐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

  △四十一

  拟古咏怀,断不宜入近世事与近世字面,锦葛同裘,嫌不称也。若本叙述近事,即方言谣谚,不妨引入,顾用之何如耳。

  △四十二

  乐府中不宜杂古诗体,恐散朴也,作古诗正须得乐府意。古诗中不宜杂律诗体,恐凝滞也,作律诗正须得古风格。与写篆八分不得入楷法;写楷书宜入篆八分法同意。

  △四十三

  咏古诗未经阐发者,宜援据本传,见微显阐幽之意。若前人久经论定,不须人云亦云。王摩诘西施咏、李东川谒夷齐庙,或别寓兴意,或淡淡写景,以避雷同剿说,此别行一路法也。

  △四十四

  太冲咏史,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己有怀抱,借古人事以抒写之,斯为千秋绝唱。後人粘着一事,明白断案。此史论,非诗格也。至胡曾绝句百篇,尤为堕入恶道。、

  △四十五

  怀古必切时地。老杜公安县怀古中云:“洒落君臣契,飞腾战伐名。”简而能该,真史笔也。刘沧咸阳、邺都、长洲诸咏,设色写景,可互相统易,是以酬应为怀古矣。许浑稍可观,然落句往往入套。

  △四十六

  游山诗,永嘉山水主灵秀,谢康乐称之;蜀中山水主险隘,杜工部称之;永州山水主幽峭,柳仆曹称之。略一转移,失却山川真面。

  △四十七

  咏物,小小体也;而老杜咏房兵曹胡马则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死生。”德性之调良,俱为传出。郑都官咏鹧鸪则云:“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此又以神韵胜也。彼胸无寄,笔无远情,如谢宗可、瞿佑之流,直猜谜语耳。

  △四十八

  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其法全在不粘画上发论。如题画马画鹰,必说到真马真鹰,复从真马真鹰开出议论,後人可以为式。又如题画山水,有地名名可按者,必写出登临凭吊之意;题画人物,有事实可拈者,必发出知人论世之意。本老杜法推广之,才是作手。

  △四十九

  古人咏雪多偶然及之。汉人“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谢康乐“明月照积雪”,王龙标“空山多雨雪,独立君始悟”,何天真绝俗也!郑都官“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是成底语?东坡尖叉韵诗,偶然游戏,学之恐入于魔。

  △五十

  咏梅诗应以庾子山之“枝高出手寒”,苏东坡之“竹外一枝斜更好”为上。林和靖之“雪後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高季迪之“流水空山见一枝”,亦能象外孤寄;馀皆刻画矣。杜少陵之“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此纯乎写情,以事外赏之可也。

  △五十一

  东坡诗:“幽玉尽处见桃花。”又云:“竹外桃花三两枝。”自是桃花名句。

  △五十二

  隐侯云:“弹丸脱手。”固是诗家妙喻。然过熟则滑;唯生熟相济,於生中求熟,熟处带生,方不落寻常蹊径。

  △五十三

  一首有一首章法;一题数首,又合数首为章法。有起,有结,有结,有伦序,有照应;若阙一不,增一不得,乃见体裁。陈思赠白马王、谢家兄弟酬答,子美游何将军园之类是也。又有随所兴触,一章一意,分观错杂,总述累累。射洪感遇、太白古风、子美秦州杂诗之类是也。後人一题至十数章,甚或二三十章。然意旨辞采,彼此互犯,虽构多篇,索其指归,一章可尽,不如割爱之为愈已。

  △五十四

  诗不可不造句。江中日早,残冬立春,亦寻常意思,而王湾云:“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经锤炼,便或警绝,宜张曲江悬以示人。

  △五十五

  诗中韵脚,如大厦之有柱石,此处不牢,倾折立见。故有看去极平,而断难更移者,安稳故也。安稳者,牢之谓也。杜诗:“悬崖置屋牢。”可悟韵脚之法。

  △五十六

  对仗固须工整,而亦有一联中本句自为对偶者。五言如王摩诘“赭圻将赤岸,击汰复扬ぎ”,七言如杜必简“伐鼓撞钟惊海上,新妆ㄚ服照江东”杜子美“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之类,方板中求活时或用之。

  △五十七

  律诗起句,可不用韵,故宋人以来,有入别韵者。然必於通韵中借入,如冬韵诗起句入东,支韵诗起句入微,豪韵诗起句入萧、肴是也。若庚、青韵诗,起句入真、文、寒、删;先韵诗,起句入覃、盐、咸,乱杂不可为训。

  △五十八

  写景写情,不宜相碍,前说晴,後说雨,则相碍矣。亦不可犯衤复,前说沅沣,後说衡湘,则犯衤复矣。即字面亦须避忌字同义异者,或偶见之,若字义俱同,必从更易。如“暮空碛时驱马”、“玉靶角弓珠勒马”,终是右丞之累。杜诗云:“新诗改罢自长吟。”改则弊病去,长吟则神味出。

  △五十九

  诗中高格,入词便苦其腐;词中丽句,入诗便苦其纤,各有规格在也。然腐之为病,填词者每知之;纤之为病,作诗者未尽知之。

  △六十

  古人同作一诗,不必同韵,即同韵亦在一韵中,不必句句次韵也。自元、白创始,而皮、陆倡和,又加甚焉。以韵为主,而以意相从,中有欲言,不能通达矣。近代专以此见长,名曰和韵,实则<走尔>韵,宜血脉横亘,句联意断也。有志之士,当不囿於俗。

  △六十一

  毛犀黄云:“诗必相题,猥琐尖新氵㸒亵等题,可无作也;诗必相韵,故拈险俗生涩之韵,可无作也。”昏昏长夜,得此豁然。

  △六十二

  杂体有大言、小言、两头纤纤、五杂组、离合姓名、五平、五仄、十二辰、回文等项,近於戏弄,古人偶为之,然而大雅弗取。

  △六十三

  人谓诗主性情,不主议论。似也,而亦不尽然。试思二雅中何处无议论?杜老古诗中,奉先、咏怀、北征、八哀诸作,近体中,蜀相、咏怀、诸葛诸作,纯乎议论。但议论须带情韵以行,勿近伧父面目耳。戎昱和蕃云:“社稷依明主,安危旋转妇人。”亦议论之佳者。

  △六十四

  不读唐以後书,固李北地欺人语。然近代人诗,似专读唐以後书矣。不如布帛菽粟,常足厌心切理也。

  △六十五

  钱、郎赠送之作,当时引以为重;应酬诗,前人亦不尽废也。然必所赠之人何人,所往之地何地,一一按切,而复以己之情性流露於中,自然可咏可歌,非幕下张君房辈所能代作。

  △六十六

  诗本六籍之一,王者以之观民风,考得失,非为艳情发也。虽四始以後,离骚兴美人之思,平子有定情之咏;然词则之男女,义实关乎君父友朋。自梁、陈篇什,半属艳情,而唐末香奁,益近亵,失好色不氵㸒之旨矣。此旨一差,日远名教。

  △六十七

  诗贵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李太白子夜吴歌,本闺情语,而忽冀罢征。经下邳圮桥,本怀子房,而意实自寓。远别离,本咏英、皇,而借以咎肃宗之不振,李辅国之擅权。杜少陵玉华宫云:“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伤唐乱也。九成宫云:“巡非瑶水远,迹是雕墙後。”垂夏、殷鉴也。他若讽贵妃之酿乱,则忆王母於宫中。刺花敬定之僭窃,则想新曲於天上。几斯旨,往往有之,但不如三百篇有小序可稽,在读者以意逆之耳。

  △六十八

  汉人羽林郎篇:“头上蓝田玉,耳後大秦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馀。”陌上桑篇:“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焦仲卿妻篇:“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何工於赋美人也!而其原出於硕人之美庄姜。古人重其行,兼及其容,妇容不与德、言、工并列耶?

  △六十九

  唐时五言,以试士,七言以应制。限以声律,而又得失谀美之念,先存於中,揣摩主司之好尚,迎合君上之意旨,宜其言之难也。钱起湘灵鼓瑟、王维奉和圣制雨中春望外,杰作寥寥,略观可矣。

  △七十

  何景明明月篇序,大意谓:子美七言诗,词固沈着,而调失流转,不如唐初四子者音节可歌。盖以子美为歌诗之变体,而四子犹三百之遗风也。然子美诗每从风雅中出,未可执词调一节以议之。王阮亭论诗云:“接迹风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从天。王杨卢骆当时体,莫逐刀圭误後贤。”能不被前人瞒过。

  △七十一

  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在意俱迟”,俱入理趣。邵子则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理语成诗矣。王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东坡则云:“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言外有馀味耶?

  △七十二

  王右军作字不肯雷同,黄庭经、乐毅论、东方画像赞,无一相肖处,笔有化工也。杜诗复然,一千四百馀篇中,求其词意犯衤复,了不可得,所以推诗中之圣。

  △七十三

  杜诗别於诸家,在包络一切,其时露败缺处,正是无所不有处。评释家必代为辞说,或周遮徵引以斡旋之,甚有以时文法解说杜诗,於提伏串插间者。浣花翁有知,定应齿冷。

  △七十四

  殷云:“名不副实,才不合道,纵权压梁、窦,吾无取焉。”芮挺章云:“道苟可得,不弃於厮养;事非理,何贵於膏梁?”真能特立不昧心语。

  △七十五

  高仲武以郎士元“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谓工於发端。然“暮蝉、落叶”石两景乎?“不可听、岂堪闻”有两意乎?此持论未当处。

  △七十六

  曹子建弃妇篇,笔妙何减长门?然二十四语中,重二“庭”韵,二“灵”韵,二“鸣”韵,二“成”韵。古人虽有之,不得引为口实。

  △七十七

  古人有误用事实处:弦高本犒秦师,谢康乐云:“弦高犒晋师。”庄子:“柳生左肘?”柳,疡类也。王右丞老将行云:“今日垂杨生左肘。”是以疡为树矣。又“卫青不败由天幸”句,误用霍去病事。而高常侍送浑将军出塞亦云:“卫青未肯学孙吴。”同时误用,未知何故?

  △七十八

  张承吉以金山诗折服徐凝,然中惟颔联稍胜。“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写景太窄;结语“因悲在城市,终日醉醺醺”,何村俗也!东坡贬徐凝“一条界破青山色”为恶诗,而不指摘承吉,或偶然未及尔?

  △七十九

  姜白石诗说一篇之妙,全在结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又有意尽辞不尽,剡溪归棹是也;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也。微妙语言,诸家未到。

  △八十

  唐诗选自殷、高仲武後,虽不皆尽善,然观其去取,各有指归。唯王介甫百家诗选,杂出不伦。大旨取和平之音,而忽入卢仝月蚀;斥王摩诘、韦左司,而王仲初多至百首,此何意也?勿怖其盛名,珍为善本。

  △八十一

  韦才调集选,固多明丽之篇;然如会真诗及“隔墙花影动”等作,亦采入太白、摩诘之後,未免雅郑同奏矣。奈何阐扬其体,以教当世耶?

  △八十二

  方虚谷瀛奎律髓,去取评点,多近凡庸,特便於时下捉刀人耳。鼓吹一书(嫁名元遗山者),尤为下劣。学者以此等为始基,汩没灵台,後难洗涤。昔康昆仑学琵琶,段师令其十年不近乐器,洗尽邪杂,方许受教。作诗家毋误入路头,为康昆仑之续也。

  △八十三

  司空表尽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严沧浪云:“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苏东坡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王阮亭本此数语,定唐贤三昧集。木玄虚云:“浮天无岸。”杜少陵云:“鲸鱼碧海。”韩昌黎云:“巨刃摩天。”惜无人本此定诗。

  △八十四

  韩子高於孟东野,而为为龙,愿四方上下逐之欧阳子高於苏、霉,而以黄河清凤凰鸣比之。苏子高於黄鲁直,而己所赋诗云:“效鲁直体”以推崇之。古人胸襟广大尔许。

  △八十五

  记曰:“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险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静,廉而谦者,宜歌风。”凡习於声歌之道者,鲜有不和平其心也。今人忌才扬己,揎拳露臂,观其意气,可觇所养矣。

  △八十六

  负罪引慝,思古无讠尤,际人伦之穷者,何厚於自责也?即涕泣美弓,情非得己,然惟馀怨艾之意,不闻诃让之词。乃有遭谗异於正则,处变异於小弁,而忿语讠孛情,动相讥议,小则见绝於友朋,大则获戾於君父,君子忧之矣。尽言翘过,国佐已然,缀文之士,其知所节焉。

  △八十七

  性情面目,人人各具。读太白诗如见其脱屣千乘;读少陵诗,如见其忧国伤时。其世不我容,爱才若渴者,昌黎之诗也;其壹笑怒骂,风流儒雅者,东坡之诗也。即下而贾岛、李洞辈,拈其一章一句,无不有贾岛、李洞者存。倘词可饣鬼贫,工同ひ,而性情面目,隐而不见,何以使尚友古人者读其书想见其为人乎?

  △八十八

  美人、佳人,初无定称。简兮以西周盛王为美人,离骚以君为美人,汉武以贤士为佳人,光武称陆闳为佳人;而苏蕙称窦滔云:“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又妇人以男子为佳人矣。

  △八十九

  九歌:“思夫君兮太息。”指中君也。“思夫君兮未来。”指湘夫人也。孟浩然:“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指王白也。夫读同扶音,犹“之子”之称,非妇人自其所天之谓。

  △九十

  乐府虾旦篇,旦同蝉,水族之细者,从旦不从且。李于鳞误用虾且,押入鱼、虞韵,後人读同疽音,不知其非也。古人造字,有旦无且,看说文等书自见。吴地有旦山,见越绝书,今亦误为且山。

  △九十一

  漕者,以水通输之谓,读去声。昌黎:“通波非难图,尺水乃可漕。善善不汲汲,後时徒悔懊。”可证也。惟泉水章:“思须与漕。”载驰章:“言至於漕。”属卫邑者当平声读。又雍字如时雍、辟雍、肃雍,作和字训者,俱平声。雍州之雍属地名者,从去声。

  △九十二

  人以忙遽为仓皇,然古人多作仓黄。少陵:“誓欲随君去,形势所仓黄。”“苍黄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柳州:“苍黄见驱逐,谁识死与生?”又云:“数州之犬,苍黄吠噬。”无作仓皇者。仓皇二字,应是後人误用,因仓卒皇遽而连及之也。欧公伶官传则云:“仓皇东出。”已属宋人文集矣。

  △九十三

  今人负恩为辜负。按:辜,{自辛}也,绝非此意。少陵:“孤负沧洲愿。”昌黎:“孤负平生志。”义山:“映书孤志业”之类,无用辜者。又李陵答苏武书,有“孤负陵心”、“陵虽孤恩”之句,更在唐人以前。

  △九十四

  中兴之中读去声。元凯左传叙云:“祈天永命,绍开中兴。”陆德明音:丁仲反。若当兴而兴,故谓之中,不必恰在中间也。杜诗:“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馀不可悉数。中酒之中,读平声。汉书樊哙传:“项羽既飨军士中酒。”师古注:“饮酒之中,不醒不醉,故谓之中也。”太白:“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东坡:“君独未知其趣尔,臣今聊复一中之。”亦不可悉数。後人中兴平读,中酒仄读,每每两失。

  △九十五

  张平子归田赋云:“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明指二月。谢诗:“首夏犹清和。”言时序四月,犹馀二月景象,故下云“芳草亦未歇”也。自後人误读谢诗,有“四月清和雨乍晴”句,相沿到今,贤者不免矣。试思“犹”字,竟作何解?

  △九十六

  楚辞:“逢此世之。”注谓急遽意。读同穰。韩昌黎文:“新师不牢,将逋。”杜牧之诗:“参军与尉簿,尘土惊。”白乐天诗:“委命不。”正得此意。後世误同赞襄,凡所造遣用,百不合一。

  △九十七

  少陵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云:“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音驼),浏漓顿挫,独出冠时。”按乐府杂录谓:“剑器,健舞曲名。”唐书:“中宗引近臣宴集,宗晋卿舞浑脱。”则知剑器、浑脱皆舞名,後人误以剑器为舞剑,而以军脱二字与浏漓顿挫并读,未免使人笑粲。

  △九十八

  後汉逸民传序引扬雄言:“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注:篡,取也。陈射洪云:“弋人何篡?鸿飞高。”用扬语也。惟张曲江诗:“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改篡为慕矣。然昌黎在曲江陵,赠人诗仍云:“肯效屠门嚼?久嫌弋者篡。”前贤读书,不肯一误再误如此。

  △九十九

  诗人每用澜熳字,玩诗意乃淋漓酣足之状。然考说文、玉篇等书,从无熳字,而王文考鲁灵光殿赋有“流离烂漫”句,韩昌黎南山诗有“烂漫堆众皱”句,皆烂旁从火,漫旁从水。改漫为熳,不知起於何时?焉乌成马,习焉不觉,殊可怪也。杜诗:“众雏烂熳睡。”俱从火傍。然是後代镌本所讹,不可引以为据(以上偶举大概,以枚数阖,何能遽尽,细心求之,其讹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