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偓字致尧①,京兆人,昭宗龙纪元年(公元八八九年)进士。他与韦庄都是唐代最后一群诗人。当时宦官弄权,军阀跋扈,昭宗李晔于光化三年十一月,被左右军中将刘季述逼迫退位,囚于东宫少阳院。韩偓与宰相崔胤定策诛杀刘季述。天复元年(公元九O一年)正月,昭宗复位,崔胤晋爵为司空,偓等赐号功臣。五月,擢升为翰林学士,甚得昭宗信任,屡次召对,问以机密大事。因此为宦官所忌,攻讦韩偓漏泄宫禁中语言,阻止昭宗再召见他。十月,朱全忠逼帝幸风翔,偓追至鄠县,见帝恸哭。至风翔,迁兵部侍郎,进承旨。三年正月,帝还京师。二月,因为朱全忠所恶,贬为濮州司马。临行时,昭宗秘密与偓泣别。偓说:“这个人比以前那些人更坏,我降官而死,也许是幸事,实在不忍看见他做出篡弑的罪行。”以后又贬为荣懿尉,徙邓州尉。天佑元年(公元九0四年)四月,朱全忠逼帝迁都洛阳。八月,朱全忠弑帝于椒殿。天佑六年,召偓为学士。偓不敢入朝,举家南迁,至福建,依王审知。后唐同光元年(公元九二三年),卒于南安之龙兴寺,年八十。
韩偓一生的政治生活,非常复杂。他和昭宗,有君臣知遇之感。崔胤是朱全忠的人,韩偓帮助崔胤,密谋诛杀刘季述,是借朱全忠之力肃清宦官势力。但诛杀刘季述的功臣中也有宦官。这些宦官分为二派,一派是朱全忠的人,一派是李茂贞的人。刘季述的被杀,造成了新的一群宦官的势力。韩偓和昭宗屡次密谈,既为新兴的两派宦官所忌,又为朱全忠所忌,韩偓虽然想为昭宗效忠,内诛宦官,外制军阀,以保全李唐政权,但他毕竟是个手无寸铁的文人,无能为力。终于被朱全忠斥逐出去,眼看昭宗被弑,结束了唐代的历史。
韩偓的诗集,从《唐书·艺文志》以后,历代著录的书名、卷数都不相同。但可知他有两部诗集:一部是一般的诗集,名为《翰林集》,或称《韩翰林集》,或称《韩内翰别集》,或称《韩偓诗集》,这一集中所收都是他平日抒情、咏怀、唱和、记事的诗,诗格清丽,与韦庄的《浣花集》相似。另一部名为《香奁集》,所有著录都相同,并无异名。这部诗集中所收都是描写女色和男女偷期密约的艳情诗,风格是继承李商隐的,但创作方法没有李商隐的朦胧隐晦。这一集诗被视为唐诗中最下流的,它在后世产生了许多不良影响。明清两代的色情诗人,都喜欢做这种诗,可以清代王次回的《疑云集》、《疑雨集》为代表。才子隹人小说中的“有诗为证”,也都是这一派的诗,例如清末的《花月痕》,民国初年鸳鸯蝴蝶派小说《玉梨魂》和《雪鸿泪史》,都是。
但是,也有人以为韩偓是个正人君子,不是温飞卿那样的轻佻才子。《香奁集》中的诗,表面上看虽然赋咏的是男女私情,但骨子里却是暗写他和昭宗的君臣际遇。正如李商隐有些艳情诗是暗写他和令狐绹的关系。这样一讲,《香奁集》就成为一部有政治比兴的诗史了。清代末年,有一位满族诗人震钧写了一部《香奁集发微》,就运用这个观点给集中所有的诗作了笺释。他的依据是韩偓自己写的《香奁集序》和诗题下所注写作年月不合。韩偓在序文中说这一集诗的创作年代是“自庚辰、辛巳之际,迄己亥、庚子之间”。又说在这一期间,他“所著歌诗,不啻千首,其间以绮丽得意,亦数百首。往往在士大夫之口,或乐工配入声律。”庚辰是懿宗大中十四年(公元八六O年),韩偓才十七岁。庚子是僖宗广明元年(公元八八0年),韩偓三十七岁。这样说来,这一集中的诗都是他早年的作品。但是,集中有《无题》四首,小序云:“余辛酉年戏作无题十四韵……”辛酉是昭宗光化四年,也是天复元年(公元九O一年)。正是因诛刘季述有功,任翰林学士的时候。又有《袅娜》七律一首,题下注云:“丁卯年作。”丁卯是天祐四年,正是昭宗被弑,朱全忠篡位的时候。又有《深院》七绝一首,题下注云:“辛未年在南安县作。”又《闺恨》七绝一首,注云:“壬申年在南安县作。”又《闺情》七绝一首,注云:“辛未年在南安县作。”这三首显然都是晚年在福建的作品。为什么序文中说这一集诗是未登进士的早年新作,而实际并不如此?为什么还要在诗题下注明实际的创作年代?震钧说:
序中所书甲子,大都迷谬其词,未可尽信也。其谓庚辰,辛巳迄己丑、庚子之间者,考其时在僖宗之代,致尧方居翰林也②。而一卷《香囊》,全属旧君故国之恩,彼时安所用此?此未可信也。又所谓“大盗入关”者,似指黄巢矣,而云“迁徒不常厥居,求生草莽之中,岂复以吟咏为意”。则益可疑。考巢贼乱后,致尧始贵,并无避地之举,直至梁移唐祚。致尧始“不常厥居”,所谓“天涯逢故旧,避地遇故人”者,正此时也。然则“大盗”盖指朱温,而避地则贬濮州,贬荣懿,徙邓州。南依王审知,均是也。故《无题》诗序云:“丙寅年在福建寓止”,可徵《香奁》一集,编于晚年梁氏既禅以后,故不得不迷谬其词以求自全云尔。
又说:
今集中诗凡有年之可考者,均在贬官以后,即《翰林集》亦始于及第之年,未及第前,无一诗之在,抑又何也?以此见《香奁集序》乃故为迷谬之词,用以避文字之祸,都非正言也。
凡是仔细读过一遍《香奁集》的人,对于这个疑问,恐怕都会与震钧持相同的解释。现在让我们用这个观点来看几首诗:
懒卸头
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
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皇钗,羞入鸳鸯被。
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
这是一首五言古诗,也可以说是仄韵拗体五言律诗。但《花草粹编》却把它作为《生查子》词收入了。因为音调与《生查子》词完全一样。苏东坡有一首诗,题云:《送苏伯固效韦苏州》,诗云:
三度别君来,此别真迟暮。
白尽老髭须,明日淮南去。
酒罢月随人,泪涩花如雾。
后夜送君时,梦绕湖边路。
这首诗既见于东坡诗集,又见于东坡词集,亦题作《生查子》。东坡诗题所谓“效韦苏州”,是指韦应物。查今本韦应物诗集中没有这样声调的诗。很可能是韩致尧之误。从这一个例子可知唐代末年,诗的句法音律已在变革,也是从诗发展为词的一个迹象。
震钧在《懒卸头》这首诗后,加了一个笺释云:“一腔热血,寂寞无聊,惟以眼泪洗面而已。”我以为这样笺释,还没有能透发出政治比兴的意义,它仍然是在为艳情诗作解释。韩偓另外有一首诗,癸酉年在南安县作的《闺情》,也用“懒卸头”,可以引起我们的注意:
轻风的砾动帘钩,宿酒初醒懒卸头。
但觉夜深花有露,不知人静月当楼。
何郎烛暗谁能咏,韩掾香焦亦任偷。
敲折玉钗歌转咽,一声声入两眉愁。
我以为这两首诗是同时所作,表现的也是同一类型的情绪。既然是在南安时所作,可知作者当时的情绪是正在考虑要不要到福州去依附王审知。“懒卸头”即不想改妆,二诗中都表达了这个意志。“懒卸凤皇钗,羞入鸳鸯被”这一联的喻意最为明白。“宿酒初醒”是指在长安时的政治生活,犹如酒醉一场。“时复见残灯”一联,分明是说唐代的灭亡。此外一些诗句,都是借妇女的闺情来表现自己的政治悲愤。因此,震钧把《香奁集》比之为屈原的《离骚》。他说:“《香奁》之所以同于《离骚》,以其同是爱君也。所以异于《离骚》,《离骚》以美人比君,《香奁》以美人自比。如第一首《幽窗》,纯描怨女之态,而实以写羁臣也。大抵致尧素性修洁,不肯同流合污,故以静女自方。”这意见也说得很好,不过集中诗并不全是以静女自比:
荐福寺讲筵偶见又别
见时浓日午,别处暮钟残。
景色疑春尽,襟怀似酒阑。
两情含眷恋,一向改辛酸。
夜静长廊下,难寻屐凿看。
这首诗是记述在荐福寺听讲佛经的席上偶然见到那个人,一见之后,随即分别,因此作这首诗来抒写惆伥的情怀。问题是:“偶见”的那个人是谁?如果是一个互相爱恋而不得在一起的女人,这首诗就是单纯的艳情诗。但震钧说:“此首在朝日作。唐代重行香,此是因行香晤及宰相,碍于朱全忠,不得尽言也。”他以为这是在节日到佛寺里去烧香的时候,偶然见到宰相,因为碍于朱全忠,不敢多谈,匆匆分别。这样的“以意逆志”,当然也讲得通。尾联可以解释为见面后夜晚回忆,一切已成过去,连脚迹印都不可见了韩掾香焦亦任偷。这样讲,那么这首诗又具有政治比兴的意义了。
可能有人会怀疑,用这样的方法来讲诗,一切色情诗、香艳诗岂非都可以讲作有比兴意义的吗?是的,我说,应当有这个疑问。不过,如果你多读古诗,你就能发现,有些诗是作者确无比兴寄托,而读者可以用比兴寄托来讲解,并且以比兴寄托的意义来引用这首诗。另一种诗是作者确有寓意,但文字表面不很看得出来,读者也不容易体会作者的寓意,这就失之交臂了。《香奁集》中的诗,如果说是有比兴意义,也只是以政治情绪比作恋爱情绪,或者如震钧所说,以“闺情”为“离骚”。这种比兴,很难将一诗一句,实指其为某人某事。震钧的“发微”,止是根据诗中所表现的情绪,揣摩韩偓政治生活中某一时期所可能有的情绪。这样的笺释,可信的成分不大。我不同意震钧的笺释,但同意他对《香奁集》的评价,它不是简单的艳情诗,作者是有所寄托的。序文所述与诗集中的自注显有矛盾,这是作者有意暗示读者的破绽。这是第一个论证。另一个论证是韩偓的另一首诗,题目是《思录旧诗于卷上,凄然有感,因成一章》:
缉缀小诗钞卷里,寻思闲事到心头。
自吟自泪无人会,肠断蓬山第一流。
这首诗也是给读者的暗示,如果作者自知这些诗是为男女爱情而作,为什么还要恐怕无人懂得呢?末句“肠断蓬山第一流”,又是一句双关典故,既可以释为指天仙美女,又可以指翰林学士。所以震钧在此诗后笺云:
此则忍俊不禁处。一生心事,和盘托出。盖《香奁集》画龙点睛处也。其云:“自吟自泪无人会”,盖早知后人必以《香奁集》为郑卫之音矣。
这一段话,确是“发微”了。可是从元人《瀛奎律髓》以来,评论韩偓诗者,都没有注意这一序一诗。胡震亨说:“韩致尧冶游情篇,艳夺温、李,自是少年时笔。《翰林》及南窜后,顿趋浅率矣。”(《唐音癸签》)沈德潜说:“偓早岁喜为香奁诗,后一归节义,得风雅之正焉。”(《唐诗别裁》)此二家都以为《香奁集》诗是韩偓早年作品,好象都没有看见诗题下作者自注写作年代。方虚谷说:“香奁之作,词工格卑,岂非世事已不可救,姑流连荒亡,以抒其忧乎?”(《瀛奎律髓》)他知道这些诗不是早年作品,也知道是“抒忧”之作,但他不能认识这是诗人寓意之作,而以为是诗人自写其消极的醇酒妇人生活。这三家都不免使韩偓慨叹“无人会”了。
胡震亨《唐音癸签》中有一节说:
宋元编录唐人总集,始于古律二体中备析五、七等言为次。于是流委秩然,可得具论:一曰四言古诗,一曰五言古诗,一曰七言古诗,一曰长短句,一曰五言律诗,一曰五言排律。一曰七言律诗,一曰七言排律,一曰五言绝句,一曰七言绝句。
这是胡震亨记录他所见宋元人编辑的唐人诗集的分类目录,查唐代诗人自己或后辈所编诗集如韩愈、白居易、元稹等集,现在所见都是唐编旧本,止分古诗、律诗两类。《香奁集》是韩偓自己编定的,其分类方法已经和胡震亨所说的一样。但排律这个名词,晚唐时还没有产生,看来今本《香奁集》和《翰林集》都经宋元人重新编定,不是韩偓自编的原样。
分类《香奁集》中果然有“长短句”一类,值得我们注意。长短句是五言、七言混合体的歌诗,有时还加一、二个三言句。这种诗体,盛唐时已有,李白称为“三五七言”。中、晚唐时,乐府、歌行、曲子词,都用杂言,于是产生了“长短句”这个名词,以概括当时一种新的诗体。但到了北宋,长短句这个名词的概念已与诗分离,而属于一种新兴的文学形式,这种文学形式,在五代时称为曲子词,到了南宋,才定名为词。
《香奁集》的分类,如果不是韩偓自己分的,至少也该是北宋初期人分的。在七言古诗之后,五言律诗之前,有“长短句”诗六首:《三忆》(三首),《玉合》、《金陵》、《厌花落》各一首。揣测编者之意,似乎以为这是五、七言古诗的变体。《三忆》三首,完全是拟作沈约的《六忆》诗,本该属于乐府诗。《玉合》等三首的声律就有些不古不今,非诗非词。
玉合
罗囊绣,两凤皇;玉合雕,双鸂鶒。
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着长思忆。
长思忆,经几春;人怅望,香氤氲。
开缄不见新书迹,带粉犹残旧指痕。
金陵
风雨潇潇,石头城下木兰桡。
烟月迢迢,金陵渡口去来潮。
自古风流皆暗销,
才鬼妖魂谁与招;
彩笺丽句徒已矣,
罗袜金莲何寂寥。
读这两首诗,再和温庭筠的《菩萨蛮》对比,你就可以明白,长短句是晚唐的诗体,它倾向于作为曲词。曲子词是按现成的曲调配合的诗,它的声律逐渐与诗分化了。《玉合》或《金陵》如果是一个曲调名,有现成的曲谱,那么它们也是曲子词了。区别仅仅在此,因此,王国维辑录韩偓的词,把这两首和《生查子》、《三忆》都收了进去。
一九八五年五月七日
①韩僻的字,《唐书》本传云字致光。计有功《唐诗纪事》云:字致尧。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字致元。《四库总目提要》以为当作致尧,光与元皆形近而误。然吴融有《和韩致光侍郎无题三首十四韵》,吴融与韩偓同时同官,似不应有误。
②按庚辰至庚子,皆在龙纪元年进士及第之前,时韩偓尚未入仕,震氏云偓“方居翰林”,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