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诗之为道,足以怡养天机,作者固宜求工,然过事苦吟,未免自录苦恼。盖作诗不徒於诗上讨生活,学问足,虽求工,亦不至於苦也。俞恪士自卸疆提学使任回京,尝言此後当不复作诗,某诗功恐亦止於是。每一诗成,刻画景物,非无逼肖处,然几病怔忡矣。俞先生西行後诗大异於昔,惟不久竟下世。
求诗文於诗文中,末矣。必当深於经、史、百家,以厚其基。然尤必其人高妙,而後其诗能高妙。否则,虽工不到甚么地步去。
师云:生之诗文,可以成家。文学桐城,诗学选体,皆取法甚正。夫汉魏六朝诗岂不佳,但依样画胡芦,终落空套。作诗当求真是自己语。中晚唐以逮宋人,力去空套。宋诗中如杨诚斋,非亻堇笔透纸背也。言时摺其衣襟,既向摺,又反而向表摺。因指示曰:他人诗只一摺,不过一曲折而已,诚斋则至少两曲折。他人一折向左,再摺又向左,诚斋则一折向左,再折向左,三折总而向右矣。生看《诚斋集》,当於此等处求之。
师云:学文字,当取资大家。小名家佳处有限,看一遍可也。唐之杜、韩、白,宋之苏,此四家集,可取资者十五六至十七八。杜则人知其好矣。世尊韩文为文章泰斗,而韩诗之工,实在文上。白诗号称老妪能解,皆非白之佳者,其佳境颇非前人所有。韩白二家,皆能於李杜外另境界,皆人杰也。苏得於天者甚优,其运典之灵後确切,黄陈二家亦能及。双井固佳,然实无若何深远高妙处。此外则放翁、诚斋耳。陆取其七律、七绝,杨取其七绝、五七古。清初诗人,王、朱外,足观者少。嘉、道间和恩泽、祁隽藻尚有取焉。
师云:清初诗人,吴梅村固是大家,然即其擅长之七古论,只能备一格,作诗史观。後人无彼之题,即不必作彼之计。还是朱、王可喜处多。大抵渔洋七言多佳者,七绝尤佳。五古则优孟王孟耳。
师云:渔洋虽喜用典,而用得恰好处,簇簇生新,盖以少许胜人多许也。梅村则近於堆垛。
师云:王湘绮除《湘军志》外,诗文皆无可取。诗除一二可备他日史乘资料外,馀皆落套。散文尤恶劣,不可读。至用“泥金”、“捷报”等字,岂不令人齿冷。马通伯文时有佳者,但於桐城规则外,不敢一步放手行。陈散原文胜於诗,姚叔节诗胜於文。郑海藏诗实有动人处,近作渐就枯窘,或身世使然。然果是大手笔,不怕无诗作也。
师云:朱梅崖文在王遵严上,高雨农次之,张怡亭、李古山又次之。
师云:《湘军志》诚是佳构,善学《史记》、《通鉴》。其多微辞,尤冷隽可喜。湘绮楼他文不称是,莫明其故。郑海藏诗,一首往往有一二韵极佳者,其馀多趁笔。
师云:曾文正以声调铿锵捄桐城之短,然其文不及方、姚处,则尚不能避俗耳。如其生平得意之作《金陵昭忠祠记》,声调美矣,而篇终处殊未免俗。论胜朝文,终当以方称首。姚、梅二郎中,未知鹿死谁手。
师云:所谓高调者,音调响亮之谓也,如杜之“风急天高”是矣。《散原精舍诗》则正与此相反。
师云:白诗之妙,实能於杜韩外扩充境界。宋诗十之七八从《长庆集》中来,然皆能以不平变化其平处。
师云:近体诗当常作,方能进步。即大家亦要常作,否则生涩。欲妥帖,煞费安排矣。
师云:《散原精舍诗》专事生涩,盖欲免俗、免熟,其用心苦矣。
师云:作七律,第三联可脱开前半截,另出新意,不必死承前半首作下。专守起承转合格调者,作试帖诗之馀毒也。陈太传尚未免此,彼亦自知。至此联作法,则当视前联用意而力求与之异。如前联大,则此联小,馀可类推。例如老杜之“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大矣,而下联则小。
师云:七古当以杜、韩、苏为正则。三家一韵到底者居多,实前无古人,後无来者。山谷七古,读之令人不舒畅。
师云:吾闽文学,从古不後人。如吴才老之首疑伪《古文尚书》、首言《毛诗》古音,袁机仲之首创纪事本末,曾慥之首创丛书,柳耆卿之於词道创长调,皆是。若蔡君谟之於字,萧东夫、徐灵渊之於诗,不过分占一席耳。
师云:刻书有雅俗之分,不可不辨。字体处,凡行数与字数,皆当知之。明人刻八股文,及清人刻朱卷,皆是每版九行,每行二十五字。凡佳本古椠,多十一行、古三行。十行者已少,九行则俗本耳。字数以二十一、二为宜。
师云:樊山与实甫虽均以诗豪,顷刻成诗,年月成集,各以万首计。然樊则自幼至老,始终一格;易则时时更变,诗各一格,集各一调。林谦宣云:易以活字版自随,一有诗,百十首即印成集,遍赠朋友。
师云:樊榭诗五古、七绝为上,七律次之,五律又次之,七古为下。
师云:黄莘田七绝虽守唐音,而颇多佳作足讽咏者,调虽旧而命意新也。
师云:《红楼梦》一书,真是千古奇构。全部痛诋满清,而以一代文纲之密,无如之何。盖他小说皆以一人影射一人,故易被窥破;《红楼梦》则或以一个影射数人,或以数人影射一人,天花乱坠,使人迷於所往。近三十年,始有窥破一二者;蔡鹤卿《索隐》,可谓窥见全豹矣。
师云:世之崇奉半山者,苏戡倡之也。半山绝句,颇欲於唐音外别立一帜,然甚佳者亦不多见。
师云:渔洋、樊榭两家均好用典,惟王则运用无痕,厉尚未免斧鉴之迹。王用鲜新典,厉用冷僻典。两家皆好摹拟,王竭力仿唐,厉则专意仿宋。就中渔洋七绝神韵悠扬,非樊榭所及;而樊榭七绝真实处,亦渔洋所无。王长於七古,厉七古殊卑下。但厉之五古远在王上,渔洋五古纯是假王孟,殊不足观。厉七律虽未免於织巧,然有幽秀之致;王七律间有一、二佳构,然往往有欠通者。五律则小名家耳。均非所长也。总之渔洋尚是大家吐属,樊榭则小名家耳。亦由二人身世不同使然也。
师云:《两当轩诗》精警处,非渔洋、樊榭所及,但不能自成一家。
师云:樊榭文学钱牧斋。虞山文本萎苶,学之者每况愈下矣。
师云:虞山诗工甚深,晚年尤寝馈於苏、陆二家。七古殊胜。《初学集》实在晚明诸家之上。
师云:梅村长篇虽学初唐四杰,而神理实《长庆集》,音节去四杰颇远。
师云:查初白七律善学香山,梅村则学剑南。
师云:樊山诗真所谓作诗矣,生平少山水登临之乐,而闭门索句,能成诗数千首;无歌舞酒色之娱,能成艳体诗千百首,亦奇矣。
师云:世未有终身藜藿而能辨膏腴之味、毕生韦布而知论锦绣之美者,钟记室嵘之诗,曾无片言只字流落人间,是其不工也无疑。以一不能诗之人,信口雌黄,岂足信哉!无怪乎其列渊明於中品,目孟德为下品也。
师云:张亨甫颇少佳处。其享名之盛,盖由友朋气谊之高,一因也;道咸之际,林清乱後,回、捻之匪继之,复有洪杨大劫,东南文物扫地矣。且其时朝廷专尚功利,宣宗毅然反其祖宗所为,不重儒术,故斯文衰敝,亨甫以诗鸣,名较易焉,二因也。自时厥後,祁、程、何、郑诸贤兴,亨甫之老守古法者黯然无色矣。
师云:陈恭甫谓张亨甫七古,自高青邱後无此作。青邱非七古上乘,恭甫优为之,亨甫尚未之及,惟《王郎曲》相近耳。
师云:吾闽古文家,朱梅崖外,允推高雨农先生澍然。其《抑快轩文》,得力於李习之者甚深。难者集中碑诸作,除《陈望坡尚书神道碑》等一、二篇外,其馀皆乡曲庸行,高先生能描写各肖其人而不雷同。惜其稿本数种,有八本者,有十二本、十六本者,全存陈太传处,尚未付梓以公同好也。
师云:文章与人品有莫大关系。当陈恭先生为《道光通志》总纂时,高雨农先生为分纂。陈没,高承其乏,任总纂。时某时中丞怂恿劣衿,痛诋恭甫所纂。高先生寓书当道,力为驳斥,至辞馆不就。其行谊可饮矣。其书洋洋数千言,可谓至文也。
师云:俞曲园亦算学者,惟治经专师高邮派,如改《考工记》之“钟乳面三十六”之“面”字为“而”字,与《虞书》“舜臣二十二人”之“二”字为“三字”字等,皆浅易可哂。
师云:几道学无师承,少半时文字尚多俗笔。厥後研究子部,且得力於外国名家文法,尽燮其往时滑易之病,所译书之佳者,首推原富。虽经济学不能胶柱鼓瑟,而《原富》之理永无可易。其次为《天演论》。诗尚少杰作,用典亦偶有错误。此亦当咎编集者之不审也。
师云:吴孟举诗诚佳。即以刻《宋诗钞》论,当举世鄙薄宋诗之时而有此特识,则其诗安得不高人一等?其湮没无闻者,以其友吕晚村之狱,人不敢称举之耳。
师云:张亨甫诗宗盛唐。尤以举太白自命,实不相似。而与黄仲则较絜短长,则犹 未能相伯仲。
师云:《秋江集》七绝佳者甚多,五古、七律亦不恶,七古逊耳。
师云:渔洋之名,虞山成之也。其选《感旧集》,以钱居首,宜也。然王所最心服者为竹垞,其前後赠朱七律二章,见《精华录》中,推挹至矣。
师云:畏庐有弟子某,刊其师论文,中有大谬误处。是尊师反以暴其师之短也。吾贻书,使急挖改之。故为子孙者刊其祖父之著作,不择精粗美恶,惟求多多益善者,自谓孝子,实罪人也。(曾樾闻畏庐《与蔡鹤卿先生书》,所引“父母生子乃由一时之情欲”云云,谓为随园语。不知实孔文举之言,而随园袭之也。其见讥於蔡,蔡虽以擅长新文学著,而於旧学实淹赅。)
师云:北宋人肆力作七古,作五古未甚用功,故无佳构。惟陈简斋在北宋末,五古由王、孟、韦、柳来,而能自出机杼。
师云:元遗山以元魏之後,生近幽并,故於金感情倍深。又当金亡之时,故其发为诗歌,自具燕赵豪侠之气与诗人麦秀之思。其七言佳作甚多。题画诗能用古法,试以少陵题画诗经较之便知。今人作题画诗,如咏真山水、真花卉、真人物,则反易下语矣。
师云:桐城派文,苦束于其所谓义法,直如伊川之理学。惜抱则空灵骀荡,在诗似常建、刘眘虚。梅格言则力量当在惜抱上。张廉卿、吴挚父文嫌太枯。伯言则非独文佳,诗亦甚佳。
师云:作诗忌太熟字,如“山头”、“岭头”之类,必当避去,以山岭上头确似人头也。“山顶”、“岭顶”亦然。“江头”、“渡头”则不然,江之口、渡之旁,则不甚似人头矣。此等处消息甚微,“竹头抢地”,则反见语妙。
师云:古人名只一字,故《公羊》讥二名。汉以後始渐有二名,则书单字名於姓下者,不当中空一字。世人往往中空一字,一似名必当二字者,故特空一字,以存其位。此大误也。
师云:刘後村诗诚佳,然以阿附韩氏,士林鄙之。且其诗只工绝句,所以终不能与尤、萧、范、陆颉颃也。
(按是册为丁卯冬从先生学诗时,将所闻於函丈者,随时记录之。其已是於先生著作者,均不记。自戊辰后,所记尚多,容后续印。十九年七月曾樾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