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元子曰:上回言先天真一之气来复,为修命之本,倘立志不专,火功不力,则懦弱无能,终不能一往直前,臻于极乐。故此回示人以任重道远,竭力修持之旨。
“行者伏侍唐僧西进,正是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走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叠岭层峦险峻山。”
俱形容西天路途艰难,而平常脚力不能胜任之状。盖修行大事,功程悠远,全要脚力得真,脚力之真全在深明火候,火候明而脚力真,脚力真而火候准。“蛇盘山”,蛇为火,言火候层次之曲折;“鹰愁涧”,鹰利爪,喻冒然下手之有错。不知火候,冒然下手,便是假脚力,其不为蛇盘山、鹰愁涧所阻者几何?“涧中孽龙将白马一口吞下,伏水潜踪”,信有然者。何则?真正脚力潜修密炼,步步着实,不在寂灭无为,一尘不染。倘误认寂灭无为即是修道,此乃悬空妄想,安能上的西天见得真佛?岂不迁延岁月枉劳心力乎?“行者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肯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
此等法言,真足为行道不力,着空执相者之一鉴,仙翁慈悲,何其心切?
“空中诸神叫曰:‘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一路神祗,特来暗中保取经人者。”
曰观音,曰神祗,曰暗保,以见金丹之道,静观密察,神明默运,步步着力,而不得以空空无为为事也。众神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护驾伽蓝、各各轮流值日。此等处,数百年来谁人识得?谁人解得?若不分辨个明白,埋没当年作者苦心。此回妙旨,是仙翁拨脚力之真,真脚力之所至,即火候之所关,行一步有一步之火候,行百步有百步之火候。金丹之道,功夫详细,火候不一。“大都全籍修持力,毫发差殊不作丹。”
紫阳翁深有所戒,《火记》不虚作,演《易》以明之。”
《参同契》早有所警,“一毫之差,千里之失。”
提纲“蛇盘山诸神暗佑”者,即此火候之谓。“六丁六甲”者,木火也;“五方揭谛”者,五行也;“四值功曹”者,年月日时也;“护驾伽蓝”者,护持保驾也。总言脚力真资,火候功程,毫发不可有差。“观音差”者,非静观密察而火候难准也。盖火候之真,全在脚力之实,无脚力而火候难施,故诸神暗佑。
在收白马之时,但收真脚力,须要有刚有柔,知进知退,若独刚无柔,躁进无忌,便是以意为马,而意马不能收缰。故“行者与孽龙相斗,那龙不能抵敌,蹿入水内,深潜洞底,再不出头。使出翻江搅海神通,孽龙跳出洞,变水蛇钻入草窠,并没影响。”
原其故,皆由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专倚自强之故。“唤出土地,问那方来的怪龙,抢师父白马吃了?”
说出“师父”二字,则是礼下于人,必有所得时也。故二神道:“大圣自来是不伏天不伏地的混元上真,几时有师父来?”
是言其傲性自胜,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也。行者说出观音劝善,跟唐僧取经拜佛因由,这才是回光返照,以己合人,修行者真脚力在是。所谓谦尊而光,卑而不可踰者也。
二神道:“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彻底澄清,鸦雀飞过,照见自己形影,便认作同群之鸟,往往误投水内。”
是言其着空守静之士,悟得一己之阴,便以为千真万真,不肯进步,以此为止,到得年满月尽,方悔从前之差,终归大化,其与鸦雀水中照见形影,认作同群,误投水中,自丧其命者何异?此其所以为鹰愁陡涧。陡者,至危至险,最易陷人也。仙翁恐人错会提纲“意马收缰”字样,以龙马为意,以收龙马为“意马收缰”,入于着空定静之门户,故演出此段公案,以示意之非道也。何则?自古神仙虽贵乎静定,然静定不过是学人进步之初事,而非真人修道之全能。说出观音菩萨救送孽龙,“只消请观世音来、自然伏了。”
闻此而可晓然悟矣。倘以龙马为意,则观音救送时已是收缰,何以又在鹰愁涧作怪?又何以复请观音菩萨来降?此理显然,何得以龙马为意?若识得龙马非意而伏龙,则意马可以收缰;若误认意马是龙而伏意,则意马不能收缰。意马之收缰与不收缰,总在观音伏龙处点醒学人耳。盖观音救送孽龙,是叫人在修持脚力上,先究其理之真,而韬明养晦;今请观音来伏孽龙,是叫人于脚力修持处,实证其知,而真履实践。然其所以修持脚力之真,以柔弱为进道之基,而非空空无物之说;以刚健为力行之要,而非胜气强制之意。是在有己有人,不失之于孤阴,不失之于寡阳,神光默运,顺其自然,是得脚力之真者。“请观音菩萨自然伏了”,一句了了。
及菩萨来,“行者道:‘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道:‘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似从前撞出锅来,有谁收管?须是这个魔头,你才肯人瑜伽之门。”
读者至此,未免疑菩萨恐行者复有闹天宫之事?故赐金箍魔之;或疑是行者因自己有魔头,而分辩之。皆非也。此等语正为收伏龙马而设,其言在此,其意在彼。盖“诳上欺天,似前撞祸”,是知有己,不知有人,专倚自强也;“须是这魔头,才肯入我瑜伽之门”,不倚自强而知有人矣。
菩萨说出那条龙是奏过玉帝讨来,为取经人做个脚力,凡马不能到得灵山。“须是这个龙马,方才去得。”
观此而益知龙马非意,若以龙马为意,是欲以凡马到灵山,乌可能之?“使揭谛叫一声玉龙三太子,即跳出水来,变作人相,拜活命之恩。”
玉龙三太子即前解《乾》之三爻,其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此仙翁揭示静观内省,日乾夕惕,大脚力之妙谛,犹云不如是不足以为脚力也。小龙道:“他打骂,更不曾提出取经的字样。”
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
不提取经字样,便是专倚自强;不肯称赞别人,便是无有真脚力。既无真脚力,即不得为取经人;即不为取经人,而欲取经难矣。然则取经须赖真脚力,欲有真脚力,须要屈己求人。处处提出取经字样,不必专倚自强,而脚力即是,不必更向别处寻脚力也。
又曰:“‘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若问时,先提起取经来,却也不用劳心,自然拱伏’,行者欢喜领教”。夫修真成败全在脚力,脚力一得,从此会三家、攒五行,易于为功。然其要着,总在于提出“取经”字样,不提出“取经”字,仍是意马未收缰局面,虽有脚力,犹未为真。不但三家难会、五行难攒,即后之千魔万障如何过得?所以后之唐僧四众所到处,必自称上西天拜佛取经僧人。此等处系《西游》之大纲目,不可不深玩妙意。其曰:“还有归顺的,提起取经字,自然拱伏。”
良有深意,此乃天机,若非明造化而知阴阳者,孰能与于斯?若有妙悟者,能不欢喜领受乎?
“摘了小龙项下明珠”,是不使妄用其明,有若无,实若虚也。“柳枝醮出甘露,在龙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即变作原来的马匹毛片。”
柳枝者柔弱之木,甘露者清净之水,是明示人以柔弱清净为本,日乾夕惕为用,一气成功,而不得少有间断也。观于龙变为马,可知金丹之道以龙为意,而非以意为龙。小龙吞马匹者,不用其意也;小龙变马匹者,借意配龙也。龙也、马也、意也,惟有神观者自知之。
“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性命也不能保,如何成得动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是岂行者不去,特以写修行而无真正脚力者,俱因多磨多折,中途自弃,不肯前进者比比皆然。数道几个不去,正示人不可不去也。菩萨再赠一般本事,将杨柳摘下三叶,变作脑后三根救命毫毛,叫他若到无济无涯处,可以随机应变,救得急苦之灾。噫!三叶柳叶变三根毫毛,毛是何毛,毛在脑后又是何意?若不打透这个消息,则不能随机应变,终救不得急苦之灾也。盖木至于柳则柔矣,叶至于柳叶则更柔,物至于毛则细矣,毛至于毫毛则更细,放在脑后藏于不睹不闻之处也。总而言之,是叫再三观察,刚中用柔,于不睹不闻至密之处,心细如毛,随机应变也。
“上流头一个渔翁,撑着一个枯木筏子,顺水而下。”
木至于枯,则无烟无火而真性出。“从上流头顺水流下”,顺其上善之本性,而不横流矣。“行者请师父上了筏子,不觉的过了鹰愁陡涧,上了西岸。”
此西岸乃性地之岸,何以见之?鹰愁涧为收龙马之处,龙为性,得其龙马,即见其本性,脚踏实地,非上了性之西岸而何?故曰“广大真如登彼岸,诚心了性上灵山。”
其不言命者,龙马不在五行之列,而为唐僧之脚力也。
“菩萨差山神土地,送鞍辔鞭子。”
山神比心,土地比意,本传中山神土地,皆言心意。此心此意,为后天幻身之物,而非先天法身之宝。龙马自玉帝而讨,秉之于天;鞍辔借山神土地而送,受之于地。则是心意只可与脚力以作装饰,而不能为脚力进功程。故曰你可努力而行,莫可怠慢也。乃唐僧肉眼凡胎,以此为神道,是直以后天之心意为神道,认假作真,望空礼拜,有识者能不活活笑倒乎?彼有犹误认蛇盘山为小肠,鹰愁涧为肾水,小龙为肾气者,都该被老孙打他一顿棒。
诗曰:
大道原来仗火功,修持次序要深穷。
鉴形闭静都抛去,步步归真莫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