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奖(百科全书、词典都有记录,它由炸药及其他硝化甘油与二氧化硅结合体的发明人和传播者阿尔弗雷德·伯纳德·诺贝尔所创立)的规定中有这么一条,即一年五个奖项中的第四项,应该不考虑作者的国籍,给予最出色的理想主义倾向的文学作品。这最后一个条件是最棘手的,天底下没有哪一本书不可以被称作“理想主义”的,如果我们坚持这样认为的话。而第一个条件则有点狡猾。公正地把奖项平分,不考虑作者的国籍,这样良好的愿望事实上反而成了不明智的国际主义,一种按照地理位置的轮流坐庄。可以想见,也完全有可能,今年的最佳作品诞生在巴黎、伦敦、纽约、维也纳,或者莱比锡。但评审委员会不这样考虑,它以奇怪的公正性,宁愿跑遍亚的斯亚贝巴[2]、塔斯马尼亚、黎巴嫩、哈瓦那和伯尔尼的书店(或者略带爱国性地,不偏不倚地,也在斯德哥尔摩的书店)。小国家的权利简直要凌驾于正义之上了。我不知道,比如说,阿根廷共和国在一百年中,能不能产生一位具有世界重要性的作者,但是我却知道在不到一百年中肯定有一个阿根廷人将会获得诺贝尔奖,哪怕只是按照地图上的国家轮转。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似乎有点自相矛盾:对一个法国人或者一个美国人来说,获得诺贝尔奖就像一个丹麦人或者一个比利时人一样困难。其实他们还要困难得多,因为他们需要跟自己国家的所有作家竞争,这些作家人数众多,而且绝非等闲之辈。如果我们考虑到尤金·奥尼尔和卡尔·桑德堡、罗伯特·弗罗斯特、威廉·福克纳、舍伍德·安德森以及埃德加·李·马斯特斯是同一个国家的人,就会明白他最近的得奖是多么的不容易和光荣。
关于奥尼尔动荡的一生有很多的著作。这是在两半球危险水域里地地道道的动荡生活,总而言之,奥尼尔的生活与他塑造的一个人物是那么相像。只要想一想,尤金·奥尼尔一八八八年出生在百老汇的一家旅馆,他的父亲是悲剧演员,在煤气灯前已经壮烈地牺牲过数千次。尤金·奥尼尔在普林斯顿大学读过书,一九〇九年他到洪都拉斯的低洼地寻找黄金,一九一〇年当海员,后来在苏尔湾码头逃跑,见识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百货商店,尝过了甘蔗汁的味道。(“我一直很喜欢阿根廷。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喝这个甘蔗汁。”他笔下的一个主人公这样说。然后,这个主人公在临终前还回忆起巴拉卡斯的电影院,回忆起跟钢琴手的争吵和皮革厂的臭气。)
奥尼尔大量的作品,我认为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我想在第一阶段恐怕是现实主义——《加勒比斯之月》、《安娜·克里斯蒂》和《十字画在何处》——他首先感兴趣的是人物,是人物的命运和灵魂。第二阶段,渐渐地或者说无耻地变成了象征主义——《奇妙的插曲》、《大神布朗》和《琼斯皇帝》——他感兴趣的是实验和技术。考虑到最后这些剧本,爱尔兰喜剧家约翰·欧文这样写道:“如果说奥尼尔知道一点从亚里士多德到乔治·贝克教授的一系列戏剧界权威人士所提出的规矩的话,他正好非常小心地掩饰了这些规矩,好像是全然不知这些规矩地在写自己的作品。他写的一个本子有六幕,而实际上三幕就够了。另一个本子只有一个头和一个尾,缺少了中间的部分。第三个本子《琼斯皇帝》又是一个独白剧,有八场。早在九泉之下的亚里士多德如果听人讲到奥尼尔这样胡乱搬弄创作技巧的话,肯定会气得发抖,但是也许会因为剧本很走运而宽容他。奥尼尔的每一个新剧本就是一种新的尝试,令人惊叹的是这种尝试是有道理的。每一个本子的结构都跟下一个本子或者上一个本子毫无关系,但是都符合奥尼尔先生的特别需要。归纳起来说,他的剧本就是另一种冒险。”这种看法我认为是真实的,尽管他没有提到奥尼尔在打破这些规矩时所给予的力度。他的力度是用于创新,而不是表演这些剧。例如,《奇妙的插曲》的最大价值就在于想平行地演两个剧——一个是言辞的,另一个是思想和感情的——而并不在于奥尼尔为达到目的而展开的童话。例如,在《大神布朗》中占据着男人、孩子和女人位置的假面具,以及最后两个人合成或混成一个人,对我们——对奥尼尔——来说,要比建筑师安东尼、布朗及伙伴们的签字更有意思。总而言之,奥尼尔最后的一些作品,那些最具雄心壮志和富有首创精神的作品中缺少“现实感”。这一点并不能说他对世界的日常生活不忠实,很明显他的作品是忠实的,作者的意图也是如此。这里说的是另一种不忠实:经不起性格与事实的仔细推敲。有人会觉得奥尼尔不太认识这个充满象征与幽灵的世界。有人会觉得人物不够复杂,几乎没有什么冲突。有人觉得奥尼尔是那些巨大幻影的最冒失的观众,也许是最天真、最啰嗦的观众。有人觉得奥尼尔每次都创造一个新手法,然后再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去写他的作品。有人觉得奥尼尔最感兴趣的是舞台效果,而不是其人物的现实感,哪怕是虚幻的或名义上的现实感。在奥尼尔的剧作面前就像在威廉·福克纳的小说面前一样,一个人常常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却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可怕的。于是,从这里就产生了与音乐的联系,一种直接作用于我们的艺术。音乐(汉斯力克[3]说)是我们能够理解并且使用的语言,但我们却不能翻译它。当然是指翻译成观念。这就是奥尼尔戏剧的情况。他灿烂的效果早在演出之前就已显现,并不取决于演出。宇宙的情况也是如此,它摧毁我们,颂扬我们,又杀害我们,而我们永远也不知道宇宙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