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沉铃录》花溪沉铃录(31)
玄衣人道:“我一言既出,绝不悔改。不过你若输了呢?”
楚寒山低声道:“楚某大错已经铸成,若再输给你,自也无颜活在世上。”
玄衣人道:“既然如此,废话不必说了,出手吧。”
楚寒山心念如电,忖道:“这些年我游历四方,天下刀法的精妙之处,十九在我心中。又曾苦练左手剑十余年,如今只求自保,难道连二十招也挡不住?”主意一定,断喝道:“好,便接你二十招!”说是接招,他左掌一展,拔剑出鞘,刷的一剑,抢先向玄衣人攻去。这一出手便是苦练多年的杀著“十八式流星快剑”,剑刃颤动,寒星跳射,登时将玄衣人的上盘笼罩在剑光之下。
玄衣人知道这一招中,暗藏的后著甚多,不急于拔刀格挡,斜身滑步,闪了开去。
这一下避让其实并非一招,但楚寒山抢先喝道:“一招。”跟著一抖腕,不待招术用老,压剑柄、催内劲,剑尖倏然挑起,闪电般地刺向玄衣人的咽喉。这一招变化极快,攻敌必救,是楚寒山剑法中的绝妙杀招。
在剑光的逼迫之下,玄衣人眼中骤然泛起一丝兴奋之色,仿佛猎手等候到剽悍的猎物一般。他冷笑道:“好,倒也有几分意思。”右臂一振,长刀指出,竟是连著刀鞘横在面前,弹开楚寒山的锁喉一剑。
楚寒山见对方出招不除刀鞘,分明是瞧不起自己,心下不怒反喜,暗道:“临阵轻敌乃是江湖大忌,你睢我不起,今日便遭妄自尊大之报。”他右手被废之后,一直苦练左手,碗力实是非同小可,小臂一挫,未见抽招换式,又是一剑刺出,剑峰横削直击,迅捷无比,未到三四招,剑势中已发出隐隐风声。
玄衣人长刀始终不出鞘,一招一式,严守门户,并不反击。
楚寒山长剑取尽攻势,身影裹在剑光中,高窜低伏,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响。只听得嗤嗤的劲风中夹杂著“叮叮当当”的脆响,声似急雨,密如暴豆。玄衣人却仍是好整以暇,一口刀鞘上下翻飞,将狂风暴雨般的剑招一一挡回。
眨眼间,一路“十八式流星快剑”已使到第十七招上,楚寒山久攻不克,锋芒已尽,丹田中真气微有不济,第十八招便横剑挽起七八朵剑花,看似竭力进击,实则化攻为守,暗自调整内息。
然而,玄衣人是何等身手,立时便看出楚寒山攻势已竭,刀鞘如影随形,直欺入剑光之中,断喝道:“第十八招来了。”高举刀鞘当头立砸。楚寒山挥剑封挡,“铛”的一声闷响,长剑登时往下一沉。玄衣人跟著喝道:“第十九招。”只听唰的一声,青光乍动,原来他已将长刀拔出刀鞘,刀锋颤处,嗡嗡作响,直落楚寒山的脖颈。
刹那间,楚寒山心中万念俱灰,暗道:“完了。”双眼一闭,引颈就戮。
哪知,过了片刻,楚寒山并未觉到利刃割肤之痛,睁眼一看,却见玄衣人已经收刀入鞘,退到一旁。
楚寒山自知武功相差太远,说道:“败军之将,无言可说,你杀了我吧。”
玄衣人却道:“我刀下死的全是武人,你却不配为真正的武人,更不配在我的刀下受死。”
这句话仿佛一条皮鞭狠狠抽在楚寒山的脸上,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黯然道:“楚某虽然技不如人,但言出有信。你不动手,我自己来。”一抬手,横剑向颈抹去。
眼见剑光一闪,楚寒山的咽喉就要被剑锋割断。
便在这时,玄衣人忽然冷声道:“你横剑一抹,死了倒干净,剩下娇妻幼儿无依无靠,这一剑三命,你狠得下心么?”
短短一句话,却击中了楚寒山心底最脆弱的伤口。他原本死意已坚,这时却不禁身子一震,掌上的力道骤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怔在原地。
在他的咽喉一侧,剑锋已经划开颈上的皮肉,翻起一条寸许长的伤口,再深一分便成致命之伤。
鲜血,缓缓注入剑上的血槽。
剧痛频频传来,楚寒山却恍若不觉,呆呆地望著握剑的手,心知自己做过多年杀手,在江湖中结下的冤家对头多不胜数,如果自己一死,留下妻子孩儿孤苦伶仃,就算那些仇家未逼上门去,他们日后的生计也无著落,立时便陷入冻馁之境。自己纵是死了,九泉之下又怎能瞑目?
死,对他而言是容易的,挥剑在脖上一抹便一了百了,但在此刻,楚寒山却觉得掌中剑格外沉重,重得让他再无法推动分毫。一时,他心中如刀搅般地难受,死念全消,布满全身的杀气亦全部消失。
玄衣人望在眼里,道:“你现在开口求我,或许我可以高抬贵手,放你一马。”
楚寒山沉默不语。
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一条是死,象一个真正的武士,以死来维护自己战败后的尊严。一条是生,象一个江湖懦夫,得到生命,却失去了尊严。
若在十五年前,楚寒山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一条路,但是,现在……
当啷一声,长剑无力地落在地上。
楚寒山面如死灰,低声道:“我……我……求你……饶命。”
短短六个字,却象费尽他全身的力量,说出之后,他悲声一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年。
玄衣人眼中闪过一丝冷笑,随之又被一种冷酷掩盖,他厉声道:“现在你来求我,便是跪下说也不为过。”
楚寒山闻言,热血上冲,双目猛地暴出血丝,十分煞人。
跪,是江湖最神圣的礼节。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朋友,却绝不能跪敌人。
楚寒山知道,自己一旦跪下,半世英雄,尽将付诸东流。从此,纵横江湖十几年的一代剑魔,将失去一个堂堂男人的尊严,尚不如一条狗。
但是,在他眼前,时而出现妻子的脸庞,时而出现孩子的笑脸,妻子饱含温柔的目光,孩子期待爹爹的眼神,仿佛一把钢针刺在他的心上,传出刻骨铭心的剧痛。
玄衣人不住冷笑,笑声如刀,不断劈向楚寒山,生生击碎他的尊严。
终于,楚寒山身体颤抖著,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他紧闭双眼,不敢正视天、正视地、正视自己,只用颤抖的声音道:“我……我……我跪下了。”说完这句话,他内心苦不堪言,眼角滚出两滴浊泪。
“哈哈哈哈……”
玄衣人放声狂笑,充满鄙视与不屑之意,道:“楚寒山,你死不了。因为你不是武人,是小人,不,是懦夫。你的人品,远远不配做我的刀下之鬼。”
楚寒山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玄衣人接著道:“今天,是你一个楚寒山,明天,便是中原的千万武士都要跪倒在我的刀下,象狗一样地向我乞命。哈哈哈,我要毁掉的不仅仅是你们的武功,我更要毁掉你们的意志与骨气。哈哈,哈哈哈哈……”
玄衣人在狂笑中扬长而去。
寂静的林中,楚寒山仍旧直挺挺地跪著,似乎麻木了。
远方,旭日自云霞下升起,金辉万缕,洒入林中,也洒在林外慧光寺的院墙。
古刹之中,隐隐传出钟鼓梵音,伴随著僧众念诵晨经之声,听入耳中,令人一扫尘世俗念,心中涌起的全是一个“佛”字。
楚寒山听著梵音,心中百感交集,两行浊泪,滚过脸颊,颤声道:“小飞,六哥……对不起你!”说完这几个字,他深深弯下腰,将头向地上重重叩下,任凭草间的露水打湿了脸颊头发。
天近晌午,慧光寺的院墙与山门均粉刷一新,寺内钟鼓齐鸣,气派非凡。
院中的甬道两旁,分别站著一百零八名僧人,一律穿著酱黑色海青,戴著浅黄色钵形僧帽,脚上都是白布袜、方头布鞋,颈挂念珠,双掌合什,神情肃穆。
走尽甬道,便是大雄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