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针》三掌皈依记
万福奎是汉口的一个大痞棍,气力极大,又会得几路拳脚。武汉三镇的无赖,十有九是他的徒弟。他镇日的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官府都奈何他不得,地方上的人,没一个不是见了他的影子也害怕。
武汉地方,每年到了夏天,总是热的使人透不过气来。旁的地方夏天里虽也多热的使人难受,然一到傍晚无不渐渐的凉爽起来的。惟有那武汉不然,虽是黄昏时候,太阳已偏西下去了,只是一江的水都晒得差不多和滚开水一样了。那一阵阵的炎风吹将来,比白天还要使人难耐。万福奎是一个大胖子,比较寻常的人更怕热的厉害,所以他一到夏天,只是跑到黄鹤楼上去乘凉。
这日他正在吕祖殿里,脱得一身赤条条的睡中觉。忽然来了一个又瘦小又干枯的老和尚,身穿百衲棉衣,颈上挂着一个斗大的木鱼,垂到胸前。一路敲将进来,咯咯的直响。口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念个不断。却把个万福奎从梦中惊醒了,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蓦地跳起身骂道:“你这老不死的贼秃,偏来搅吵你老子的渴睡,想是你活的不耐烦了。”一伸手便要去抓那老和尚。老和尚不慌不忙的,只轻轻将衣袖一拂,万福奎的手不由得不垂了下来。老和尚更不迟疑,顺手就是一个巴掌,正打在万福奎的脸上。旁边的人看了,都替老和尚捏一把汗,以为老和尚触犯了这位凶神,一定死无葬身之地了。眼见得在旁边的人都要陪着去打一场人命官司,便都悄悄的溜之大吉。谁知老和尚好像打得手滑了也似的,更不住手,接连又在万福奎脸上亲亲切切、实实落落的打了两个巴掌。
万福奎挨了这三巴掌之后,觉得一股冷气直透胸膛,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忽然心地光明,看见眼前站着一尊丈六金身的古佛,吓得连忙跪下叩头,口中也只是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念个不断。猛听得老和尚轰雷也似的大喝一声道:“佛在哪里?”万福奎再抬头看时,眼前站着的仍是那个又瘦小又干枯的老和尚。心想这么大热的天气,我脱得一身精光,尚且热不可耐。这老和尚偏驮着这么厚的一件百衲棉袍,头脸上一颗儿汗珠也没有,这已是很奇特的了。我这条右膀的气力,多的不说,两百多斤的仙人担可随意拿在手中玩耍,至少也有四百斤以上的力量。平日许多人用铁尺尚且砍我不痛,何以只在这老和尚衣袖上碰了一下,就麻软得再也抬不起来呢?可知这老和尚大有来历。
万福奎心里一这么作念,不知不觉的就向老和尚叩头如捣蒜一般的说道:“弟子于今一切都忏悔了,求老师傅救度救度弟子罢。”老和尚微微笑道:“要我度你么?好好,只是你得赶快斩断孽缘,先要落得此心没了牵挂,我才可以指引着你。”万福奎道:“弟子晓得了,迟早逃不了一个‘舍’,世间便没有舍不了的事。”老和尚点头道:“你果能摆脱一切,我限你一个月之内,到云南大竹子山竹林寺里来找我。”说着,敲动木鱼,一路念着阿弥陀佛,大踏步去了。
万福奎爬起身来,穿好衣裤,立刻渡过江来。跑回家里,只见房门紧闭,里面有男女嘻笑的声音,一脚踢开门看时,却是他的妻子正搂着一个年轻后生,两人都一丝不挂的同在一个浴盆里洗浴。因为万福奎往日过江去黄鹤楼乘凉,照例须等到上灯以后,暑气已退了八九成才归家的,所以他妻子在黄昏以前,大胆和奸夫无所不至。想不到万福奎今日忽然回来得这么早。冷不防听房门哗喳一声响,一看是万福奎冲了进来,只吓得奸夫、淫妇手慌脚乱,一时既抓不着衣服遮掩身体,又被万福奎堵住了房门,无处可以逃窜。待和万福奎拼个死活罢,两人都明知万福奎凶恶异常,决不是他的对手。逼得没有方法了,惟有双双跪在地下,口称饶命。
万福奎初听房中有男女嘻笑的声音,房门又紧紧的闭着,不由得忿火中烧。绝不踌蹰的一起脚就把门踢开了,及至看了奸夫、淫妇的丑相,心里忽然动念道:“师傅不是教我赶快斩断孽缘吗?我若动了嗔恨之心,孽缘就更加重了,什么时候能摆脱得了呢?嗄嗄,这正是我舍却一切的最好机缘,应该欢喜引受才是。”万福奎这么想着,再看奸夫、淫妇伏在地下战栗得和筛糠相似,不因不由的倒动了慈悲之念,发出极温和的声音说道:“你们穿上衣服,我有话和你们说,不用害怕。”万福奎虽是这般和颜悦色的说着,只是他平日是凶恶出了名的,奸夫淫妇伏着哪里敢动。口里除却饶命两个字,什么话也说不出。万福奎不觉笑道:“我若是有伤害你们的心,不早已动手了吗?这是我自己应该遭的孽报,不与你二人相干。你二人既然要好,就一同过活去罢。”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柜跟前,打开柜门,取出一包银子便道:“这家里许多东西,都给你二人了。”说罢,揣了银包,头也不回的走出门来。寻着他自己前妻生的一个儿子,一手牵着带到一处年老的族兄家里,将银包和儿子都交给他族兄,托他族兄抚养。并把自己悔悟出家修道的话,向他族兄说了。族兄自有一番劝阻,只是万福奎已彻底明白了,如何肯信人劝阻呢?
连夜动身向云南走去,找到大竹子山时,遍问没人知道竹林寺在哪里。因为一个月的期限快要满了,便镇日镇夜的去深林穷谷中寻觅。在这寻觅的时期中,遇见的豺狼虎豹,蟒蛇山魈,不计其数。万福奎一则已将死生置之度外,毫无恐怖退缩之心;二则遇见种种异类的时候,心里绝不起杀念。差不多成了物我相忘,所以种种异类也不来侵害。饥餐木实,渴饮涧泉,只顾一心一念的围着那大竹子山寻找。
这日黄昏时候,走到一处竹林里,觉得有点儿疲倦了,便在一块大磐石上坐着歇息。只听得一阵钟磐梵呗之音,远远飘来。万福奎喜得跳起来道:“是了,是了!这声音必是从竹林寺发出来的。”依着那发声的方向找去,只是寻到东边,一听那声音却在西边;又寻到西边,再听那微妙的声音,又好在南边、北边。围着那竹林走了一夜,在天色微茫中,猛然发现一个小小的茅庵,正在面前。看茅庵的门上悬挂了一块匾额,写的正是“竹林寺”三个大字。心中一喜,便上前敲门。敲了一会,里面没人理会。试一推时,那门便应手开了。看那门里迎面只是三间佛殿,殿上只有一尊大佛。佛前一盏琉璃灯,灯火青黯黯的。灯火之下,巍然盘膝坐在蒲团上的就是那个老和尚。仿佛是入定的样子,不敢高声惊动。蹑脚蹑手的走进门去,觉得一脚踏在又毛又软的东西上,低头看时却是一只牯牛般大的老虎,懒猫也似的伸长腰肢,拦门睡着。大约是被万福奎的脚踏醒了,微睁两眼来看,两道金光射人。万福奎禁不住吓了一跳,连忙敛神息虑,从老虎身旁绕了过去,径到老和尚座前,低头跪着,不敢声响。跪了半晌,老和尚才缓缓的半开着两眼说道:“你来了么?很好。你只在我这里打柴挑水做饭,做完了事便到这里来静坐。”万福奎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