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针》何包子(3)
何包子继续着向武昌前进,不一日到了武昌。像这般重大的案子,既经办活了,府县自不敢耽延。没一会工夫,那两半件貂皮马褂,已一递一递的呈到两湖总督面前了。总督立刻传何包子进见,详问了办案的经过。听说那两个小强盗,跟着就会来自行投到,连忙准备了几十名武士,预伏在大堂左右。只等小强盗一到,听总督拍案为号,即出来捕捉。
这里准备才毕,忽见两个小孩缘大堂檐边飘身而下。一着地就望着巍然高坐的总督大声说道:“我兄弟就是盗你貂皮马褂的人,马褂是我们撕破的,今日特来投到。你有话尽管问,不要拖累好人,罪是不能由你办的。”当总督的人有谁敢在跟前这么放肆,自是禁不住勃然大怒,举手向案上一巴掌,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强盗!”这话才喝出口,两旁预伏的武士齐起,潮也似的拥上堂来。一看两个孩子都没有了。还亏了何包子也在堂上,他的眼快已看见两个孩子在总督举手拍案的时候,身体一缩早上了屋檐,并回身向何包子点头招手。何包子知道眼前没人能将两孩拿住。即指着檐边向众武士喊道:“强盗已上了房檐。”众武士赶着看时,两孩子还笑嘻嘻的叫了声再会,才翩然而去。武士中没有能高来高去的人,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去了,连追也不能追一步。总督气得目瞪口呆,说话不出。事后虽行文各省,画影图形的捉拿,也不过奉行故事,怎么能捉拿得着呢?这且不去说他。
却说何包子因办活了这样为难的案子,很得了不少的花红奖款,一路兴高采烈的回到合肥。到家后,他妻子捧着一个纸包给他道:“前几日有一个衣衫褴褛伛腰驼背的老头,来家问何捕头回来了没有。我说不曾回,他就拿出这纸包给我道:‘这里面是何捕头托我买来的紧要东西,请你交与何捕头,除何捕头本人而外,不问什么人,不能许他开看,打开来便与何捕头的性命有关,记着!记着!’说完自去了。我好好的收藏在这里,不敢开看,究竟你托那老头买的什么要紧的东西,只开看一下便与你的性命有关呢?”何包子接在手中掂了掂轻重,觉得分量不多,捏了几捏觉得很软。沉吟着说道:“我的朋友和相识的人当中,没有伛腰驼背的老头,更不曾托人买什么要紧的东西,这才奇了。”他妻子道:“或是隔久了日子,把事情忘了,打开来看是什么东西。那老头明明说的是交与何捕头,错是不会有错的。”
何包子看纸包封口的所在,黏贴得十分坚牢,遂轻轻剥去面上的一层纸,只见里面写着“何捕头笑纳”五个字,心里更觉疑惑起来;随手又剥了一层,又见里面写着“张果老拜赠”五个字。何包子不由得暗暗的吃惊,撕去第三层纸就露出三个纸包来。先拣一个形式略大,分量略重些儿的拆开来看,原来是一包粉墙壁的石灰,看了兀自猜不透是什么用意。只得拆开第二个,乃是一包鸦片烟土。拆到第三包更奇了,是包着一根白色丝带,约有七八尺长,筷头子粗细。他妻子在旁边看了这三件东西发怔,正待问何包子托人买这些东西干什么,何包子忽然长叹了一声,两眼泪如泉涌。他妻子吓的慌忙问是什么事伤感。何包子拭干了眼泪说道:“这东西是送来取我性命的。唉!蝼蚁尚且贪生,我与其寻短见,不如弄瞎这一双眼睛,活着总比死了好。”他妻子问道:“你这话怎么说,谁敢来取你的性命。好好的一双眼睛,为什么要自己弄瞎?”何包子道:“你终日守在家中的女子哪里知道江湖上的勾当。这根丝带和这点鸦片烟土,是教我或悬梁或服毒自尽的;如我不能自尽,或不愿意自尽,就须用石灰将两只眼睛弄瞎。这三条路听凭我选择一条去走。”他妻子道:“这是什么发了癫狂的人,无缘无故送这些东西来干什么,不要睬他就得哪!”何包子没精打采的说道:“我果能不睬他,他也不送这东西来了。我若不自将两眼弄瞎,他们跟着就会来下我的手,我纵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掉他们这一关。这十几年来,在我手里办结了的盗案,本也太多了。只弄瞎我一双眼珠还不能不算是便宜的。”
当下何包子即向合肥县辞捕头,也不问县官许与不许,归家就把手下的徒弟召集拢来,说明了办貂褂案的情形。仰天睡下,一手抓了一握石灰,同时往两眼一塞,只一会儿工夫,两颗乌珠都暴了出来,变成灰白色了。
从此何包子双目失明,合肥县捕头一缺,由他的徒弟充当了。何包子自从弄瞎了两眼之后,每日早起就叫小徒弟搬一张躺椅,安放在大门外面。何包子躺在上头,终日不言不动,并不许小徒弟离开。是这么躺到第三日,忽有一个叫化的,在街上滚来滚去的行乞,手脚都像不能作用的,滚到何包子门口就和睡着了一般,也不动弹,也不叫化。小徒弟看见了觉得讨厌,开口骂道:“滚到别处去,睡在这里教我们怎好走路?”是这么喝骂了两遍,那叫化才回口骂道:“你这家里还有走路的人吗?”小徒弟听了这话冒火,正待动脚踢叫化几下,何包子忙从躺椅上翻身坐起来,喝住小徒弟,随对着街上说道:“好朋友,托带个信去,我何包子已走了第三条路,以后再不走江湖路了。”那叫化听了一声不做,就地几翻几滚转眼便滚过一条街去了。
有人在旁边看了这种情形的,问何包子是怎么一回事。何包子道:“这就是那个送纸包给我的张果老,特地打发他来讨回信的,我若到此时还不曾自将两眼弄瞎,今夜上床安歇,明早便休打算有性命吃早点;不过是这么来讨回信,是已经知道我走的必是第三条路。一面向我讨回信,一面也带着些安慰我的意思,所以在我们门口睡着不动。”旁边人不懂得江湖上种种圈套,也没人追问睡着不动便带着安慰意思的理由。
何包子因瞎了眼睛,嫌坐在室中闷的慌,白天仍是躺在门外的时候居多。何家在合肥县城西门大街,从县署去西门外,必打从他家门口经过。这日他正睡在躺椅上,忽向小徒弟问道:“方才你看见街上是有一个穿孝衣戴孝布的人走过么?”小徒弟笑道:“师傅的两眼一点儿光也没有,怎么看见的呢?”何包子生气道:“你问这些干什么,你只快说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向西门走去了。”小徒弟忙说:“有的有的,才过去没一会。那人走过师傅跟前的时候,还放慢了脚步,连望了师傅几眼。我所以记得确实。”何包子听罢坐起来说道:“快去家里把你几个师兄叫来。”小徒弟不敢怠慢,跑进门去叫师兄。原来何包子虽然瞎了双眼,从他学武艺的徒弟,家中仍有好几个。小徒弟叫了出来。何包子道:“你们快向西门追去,将刚才那个穿孝衣的拿来,千万不可放他逃了。”几个徒弟如奉了军令,尽力追赶去了。
追赶的还不曾回来,替何包子缺当捕头的那个徒弟,已气急败坏的跑来,向何包子说道:“师傅看这事怎么了,费了无穷的力量,才捕获到案的一个大盗,在牢里关了三个多月,今日忽被他偷逃了。我急得没有办法,只得一面派人四处兜拿,一面亲来向你老人家求指教。”这徒弟说到这里,正要接着叙说那在逃大盗的姓名履历,何包子已摇手止住道:“不用说了,我懒得听这些话,你进里面端一张凳子来,在这里安坐一会儿罢。”这徒弟不由得怔住了,又不敢多说。何包子只挥手叫他去端凳子。这徒弟只得端了一张凳子,到何包子身边坐着。何包子仰面睡着,一声儿不言语。这徒弟如坐针毡。正打算再碰一回钉子,定要向师傅问出一个计较。突然见和自己同学的几个师弟,围拥着一个穿孝衣的汉子走来,仔细看那汉子时,认得出就是在逃的大盗。这一喜自是非同小可,连忙迎上去。抖出袖中铁链,将大盗锁了,并问师弟怎生捉来的。几个师弟说道:“我们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人,师傅叫我们追拿他,直追到西门口才追着,动手去拿他的时候,他还想将我们打翻逃走呢。幸亏我们人多,师傅又曾吩咐万不可放他逃了,我们有了防备,所以才能将他拿住了。”
这徒弟虽是喜出望外,然心里仍不明白师傅何以知道大盗在逃,并知道是穿孝衣向西门逃走的。回头问何包子,何包子笑道:“这不是一件难事,只怪旁人太不细心。我的眼睛虽瞎了,然因两眼失明,心思耳鼻反比有眼睛的时候精细些。此时街上走路的人不多,走过去的脚步声音,我耳里能听得出来。这东西走过此地的时候,未到我跟前,走的很急,脚根着地很重;一到我跟前,就走得很轻了,听得分明是脚尖先着地。他回头望我,我虽不能看见,然而听他的脚声,忽由急而缓,由重而轻。过了我这大门口,又走得很急很重了,可见得他是急于走路,而心里存着畏惧我知道的念头。他才走过,我鼻端就嗅着一种气味,那种气味,我平生闻得最多。近来因辞差在家,有几月不曾闻着,一到鼻端分外容易觉着。什么气味呢?就是监牢里的牢郁气,凡是到过监牢里的人,无不曾闻过那气味的。鼻孔里闻惯了,触鼻便分辨得出。这东西身上既有牢郁气,又走得这么急,又存心畏惧我,不是冲监越狱的大盗是什么呢?所以我能断定是强盗。只是我何以知道是穿孝衣戴孝布的呢?这也很容易猜出,因闻得这东西的牢郁气甚大,可知他不是才进监不久的犯人,牢里不能剃头,头发胡须满头满脸,使人一望就知道是逃犯;便得冲出监狱,如何能混得出城呢?路上如何能避开做公的眼睛呢?从来大盗冲监,无不是里应外合,方能冲得出来。要想在逃的时候避开做公的眼睛,除了出监后罩上一件孝衣,用孝布包头,装做百日不剃头的孝子,没有再好的方法。只是我心里尚不敢断定,及问明果见有穿孝衣的打这里走过,所以敢急忙派人去拿。这也是这东西的恶贯满盈,才遇着我躺在此地,使他逃不掉。”这当捕头的徒弟,不待说又是感激,又是钦佩。合肥县知县因这回的事,特地赏了何包子几十两银子。
又有一次,何包子也是躺在门外,忽听得有人在旁边笑了一声,那人随即走过去了。何包子忙叫一个武艺很好的徒弟到跟前吩咐道:“快追上去,前面有一个穿袜子套草鞋的人,走路很轻快。你跟在他后面,走到有阳沟的所在,猛上前一下把他挤到阳沟里,看他是怎生神气。他若骂你打你,你可以不答他,回来便了;他若不说什么,连脚上的泥水都不跺掉,就动手把他拿来,不可给他跑了。”徒弟领命追去,追不多远,果见有一个穿袜子套草鞋的人,走路轻捷异常。这徒弟依着吩咐的话,跟到阳沟所在,上前用力一挤,将那人挤得一脚踏进了阳沟,弄了满脚的淤泥;可是作怪,果然一点怒容没有,脚上的淤泥也不跺掉。这徒弟哪敢大意,直上前捕捉。那人待抵抗已来不及,被这徒弟捉到何包子面前。何包子教送到县衙里去,说是一个大盗。近来合肥的盗案,多半是这大盗做的。
知县将这人一拷问,竟一些儿不错,所犯的案子都承认了。于是一般人问何包子怎生知道的?何包子道:“不是有些武功的强盗,平时走路,绝没有那么轻捷。他脚上穿的是麻和头发织的草鞋,那种草鞋又牢实又轻软,走起来没有声息。然不穿袜子的赤脚,若套上这种草鞋,一则走快的时候鞋底与脚底时常相碰得发出一种甚轻微的劈拍劈拍的声音,二则多走几十里路脚板与麻摩擦得发热,必打成一个一个的水泡,所以穿那种草鞋的,都得穿一双袜子。那人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心里已疑惑不是个正经路数的人,及听得他一笑的声音,更料定他是高兴我瞎了眼,笑我没有能为了。若不然并没听得有第二个人的脚声,他和谁笑呢?见我瞎了眼高兴,又穿着绿林中人常穿的草鞋,走的又是那般轻捷步法,断定他是强盗,纵有差错也远不了,只是还不敢冒昧。叫徒弟去试他一试,他们身上担着大案子的人,在人烟稠密的所在,决不肯因小故和人口角相打,恐怕看热闹的人多,其中有做公的或认识他的,趁这种时候与他为难。他正和人吵闹着,或揪扭着,眼耳照顾不到,为小失大,只要勉强容忍得过去的事,无不极力容忍的。寻常没有顾虑的人,万分做不到这一步;至于脚上沾了淤泥,不跺脚将淤泥去掉,是绿林中人的习惯,无论沾了什么东西在脚上,脱下鞋袜揩抹可以,一跺脚就犯最不吉祥的禁忌了。试了不出我所料,他还能赖到哪里去呢?”问的人听了,当然佩服之至。
何包子坏了双目之后,像这种案子,还于无意中办活了的,不计其数,只可惜年数太久了。传说的人都记忆不全,不能一一记录出来。像何包子这般细密的心思,便是理想中的侦探福尔摩斯,也未必能比他更神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