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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斋随笔》容斋随笔 卷第一(二十九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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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予老去習懶,讀書不多,意之所之,隨即紀錄,因其後先,無復詮次,故目之曰隨筆。淳熙庚子,鄱陽洪邁景盧。

  歐率更帖

  臨川石刻雜法帖一卷,載歐陽率更一帖云:「年二十餘,至鄱陽,地沃土平,飲食豐賤,衆士往往湊聚。每日賞華,恣口所須。其二張才華議論,一時俊傑;殷、薛二侯,故不可言;戴君國士,出言便是月旦;蕭中郎頗縱放誕,亦有雅致;彭君摛藻,特有自然,至如閣山神詩,先輩亦不能加。此數子遂無一在,殊使痛心。」茲蓋吾鄉故實也。

  羅處士志

  襄陽有隋處士羅君墓誌曰:「君諱靖,字禮,襄陽廣昌人。高祖長卿,齊饒州刺史。曾祖弘智,梁殿中將軍。祖養,父靖,學優不仕,有名當代。」碑字畫勁楷,類褚河南,然父子皆名靖,為不可曉。拓拔魏安同父名屈,同之長子亦名屈,祖孫同名,胡人無足言者,但羅君不應爾也。

  唐平蠻碑

  成都有唐平南蠻碑,開元十九年,劍南節度副大使張敬忠所立。時南蠻大酋長染浪州刺史楊盛顛為邊患,明皇遣內常侍高守信為南道招慰處置使以討之,拔其九城。此事新、舊唐書及野史皆不載。肅宗以魚朝恩為觀軍容處置使,憲宗用吐突承璀為招討使,議者譏其以中人主兵柄,不知明皇用守信蓋有以啟之也。裴光庭、蕭嵩時為相,無足責者。楊氏苗裔,至今猶連「晟」字云。

  半擇迦

  大般若經云:梵言「扇搋半擇迦」,唐言黃門,其類有五:一曰半擇迦,總名也,有男根用而不生子;二曰伊利沙半擇迦,此云妬,謂他行欲即發,不見即無,亦具男根而不生子;三曰扇搋半擇迦,謂本來男根不滿,亦不能生子;四曰博义半擇迦,謂半月能男半月不能男;五曰留拏半擇迦,此云割,謂被割刑者。此五種黃門,名為人中惡趣受身處。搋音丑皆反。(「博义」,館本作「搏义」。)

  六十四種惡口

  大集經載六十四種惡口之業,曰:麤語,軟語,非時語,妄語,漏語,大語,高語,輕語,破語,不了語,散語,低語,仰語,錯語,惡語,畏語,吃語,諍語,語,誑語,惱語,怯語,邪語,罪語,啞語,入語,燒語,地語,獄語,虛語,慢語,不愛語,說罪咎語,失語,別離語,利害語,兩舌語,無義語,無護語,喜語,狂語,殺語,害語,繫語,閑語,縛語,打語,歌語,非法語,自讚嘆語,說他過語,說三寶語。

  八月端午

  唐玄宗以八月五日生,以其日為千秋節。張說上大衍曆序云:「謹以開元十六年八月端午赤光照室之夜獻之。」唐類表有宋璟請以八月五日為千秋節表云:「月惟仲秋,日在端午。」然則凡月之五日皆可稱端午也。

  贊公少公

  唐人呼縣令為明府,丞為贊府,尉為少府。李太白集有餞陽曲王贊公賈少公石艾尹少公序。蓋陽曲丞、尉,石艾尉也,「贊公」、「少公」之語益奇。

  郭璞葬地

  世說:「郭景純過江,居於暨陽。墓去水不盈百步,時人以為近水,景純曰:『將當為陸。』今沙漲,去墓數十里皆為桑田。」此說蓋以郭為先知也。世傳錦囊葬經為郭所著,行山卜宅兆者印為元龜。然郭能知水之為陸,獨不能卜吉以免其非命乎?廁上銜刀之見淺矣。

  黃魯直詩

  徐陵鴛鴦賦云:「山鷄映水那相得,孤鸞照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無勝比翼兩鴛鴦。」黃魯直題畫睡鴨曰:「山鷄照影空自愛,孤鸞舞鏡不作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鳧相倚睡秋江。」全用徐語點化之,末句尤精工。又有黔南十絕,盡取白樂天語,其七篇全用之,其三篇頗有改易處。樂天寄行簡詩,凡八韻,後四韻云:「相去六千里,地絕天邈然。十書九不達,何以開憂顏!渴人多夢飲,饑人多夢餐。春來夢何處?合眼到東川。」魯直翦為兩首,其一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何用一開顏?」其二云:「病人多夢醫,囚人多夢赦。如何春來夢,合眼在鄉社!」樂天歲晚詩七韻,首句云:「霜降水返壑,風落木歸山。冉冉歲將晏,物皆復本源。」魯直改後兩句七字,作「冉冉歲華晚,昆蟲皆閉關」。

  禹治水

  禹貢敍治水,以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為次。考地理言之,豫居九州中,與兗、徐接境,何為自徐之揚,顧以豫為後乎?蓋禹順五行而治之耳。冀為帝都,既在所先,而地居北方,實於五行為水,水生木,木東方也,故次之以兗、青、徐;木生火,火南方也,故次之以揚、荊;火生土,土中央也,故次之以豫;土生金,金西方也,故終於梁、雍。所謂彝倫攸敍者此也。與鯀之汨陳五行,相去遠矣。此說予得之魏幾道。

  敕勒歌

  魯直題陽關圖詩云:「想得陽關更西路,北風低草見牛羊。」又集中有書韋深道諸帖云:「斛律明月,胡兒也,不以文章顯,老胡以重兵困敕勒川,召明月作歌以排悶。倉卒之間,語奇壯如此,蓋率意道事實耳。」予按古樂府有敕勒歌,以為齊高歡攻周玉壁而敗,恚憤疾發,使斛律金唱敕勒,歡自和之。其歌本鮮卑語,詞曰:「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魯直所題及詩中所用,蓋此也。但誤以斛律金為明月,明月名光,金之子也。歡敗於玉壁,亦非困於敕勒川。

  淺妄書

  俗間所傳淺妄之書,如所謂雲仙散錄、老杜事實、開元天寶遺事之屬,皆絕可笑。然士大夫或信之,至以老杜事實為東坡所作者,今蜀本刻杜集,遂以入注。孔傳續六帖,采摭唐事殊有功,而悉載雲仙錄中事,自穢其書。開天遺事託云王仁裕所著,仁裕五代時人,雖文章乏氣骨,恐不至此。姑析其數端以為笑。其一云:「姚元崇開元初作翰林學士,有步輦之召。」按,元崇自武后時已為宰相,及開元初三入輔矣。其二云:「郭元振少時美風姿,宰相張嘉貞欲納為婿,遂牽紅絲綫,得第三女,果隨夫貴達。」按,元振為睿宗宰相,明皇初年即貶死,後十年,嘉貞方作相。其三云:「楊國忠盛時,朝之文武,爭附之以求富貴,惟張九齡未嘗及門。」按,九齡去相位十年,國忠方得官耳。其四云:「張九齡覽蘇頲文卷,謂為文陣之雄師。」按,頲為相時,九齡元未達也。此皆顯顯可言者,固鄙淺不足攻,然頗能疑誤後生也。惟張彖指楊國忠為冰山事,資治通鑑亦取之,不知別有何據?近歲,興化軍學刊遺事,南劍州學刊散錄,皆可毀。

  五臣注文選

  東坡詆五臣注文選,以為荒陋。予觀選中謝玄暉和王融詩云:「阽危賴宗衮,微管寄明牧。」正謂謝安、謝玄。安石於玄暉為遠祖,以其為相,故曰宗衮。而李周翰注云:「宗衮謂王導,導與融同宗,言晉國臨危,賴王導而破苻堅。牧謂謝玄,亦同破堅者。」夫以宗衮為王導固可笑,然猶以和王融之故,微為有說,至以導為與謝玄同破苻堅,乃是全不知有史策,而狂妄注書,所謂小兒強解事也。唯李善注得之。

  文煩簡有當

  歐陽公進新唐書表曰:「其事則增於前,其文則省於舊。」夫文貴於達而已,繁與省各有當也。史記衞青傳:「校尉李朔、校尉趙不虞、校尉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獲王,以千三百戶封朔為涉軹侯,以千三百戶封不虞為隨成侯,以千三百戶封戎奴為從平侯。」前漢書但云:「校尉李朔、趙不虞、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封朔為涉軹侯、不虞為隨成侯、戎奴為從平侯。」比於史記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記為朴贍可喜。

  地險

  古今言地險者,以謂函秦宅關、河之勝,齊負海、岱,趙、魏據大河,晉表裏河山,蜀有劍門、瞿唐之阻,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吳長江萬里,兼五湖之固,皆足以立國。唯宋、衞之郊,四通五達,無一險可恃。然東漢之末,袁紹跨有青、冀、幽、幷四州,韓遂、馬騰輩分據關中,劉璋擅蜀,劉表居荊州,呂布盜徐,袁術包南陽、壽春,孫策取江東,天下形勝盡矣。曹操晚得兗州,倔強其間,終之夷羣雄,覆漢祚。議者尚以為操挾天子以自重,故能成功。而唐僖、昭之時,方鎮擅地,王氏有趙百年,羅洪信在魏,劉仁恭在燕,李克用在河東,王重榮在蒲,朱宣、朱瑾在兗、鄆,時溥在徐,王敬武在淄、青,楊行密在淮南,王建在蜀,天子都長安,鳳翔、邠、華三鎮鼎立為梗,李茂貞、韓建皆嘗刧遷乘輿。而朱溫區區以汴、宋、亳、潁嶻然中居,及其得志,乃與操等。以在德不在險為言,則操、溫之德又可見矣。

  史記世次

  史記所紀帝王世次,最為不可考信,且以稷、契論之,二人皆帝嚳子,同仕於唐虞。契之後為商,自契至成湯凡十三世,歷五百餘年。稷之後為周,自稷至武王凡十五世,歷千一百餘年。王季蓋與湯為兄弟,而世之相去六百年,既已可疑。則周之先十五世,須每世皆在位七八十年,又皆暮年所生嗣君,乃合此數,則其所享壽皆當過百年乃可。其為漫誕不稽,無足疑者。國語所載太子晉之言曰:「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皆不然也。

  解釋經旨

  解釋經旨,貴於簡明,惟孟子獨然。其稱公劉之詩:「乃積乃倉,乃裹餱糧,于槖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而釋之之詞,但云:「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其稱烝民之詩:「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而引孔子之語以釋之,但曰:「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用兩故字,一必字,一也字,而四句之義昭然。彼訓「曰若稽古」三萬言,真可覆醬瓿也。

  坤動也剛

  坤卦文言曰:「坤至柔而動也剛。」王弼云:「動之方正,不為邪也。」程伊川云:「坤道至柔,而其動則剛,動剛故應乾不違。」張橫渠云:「柔亦有剛,靜亦有動,但舉一體,則有屈伸動靜終始。」又云:「積大勢成而然。」東坡云:「夫物非剛者能剛,惟柔者能剛爾。畜而不發,及其極也,發之必決。」張葆光但以訓六二之直。陳了翁云:「至柔至靜,坤之至也。剛者道之動,方者靜之德,柔剛靜動,坤元之道之德也。」郭雍云:「坤雖以柔靜為主,苟無方剛之德,不足以含洪光大。」諸家之說,率不外此。予頃見臨安退居庵僧曇瑩云:「動者謂爻之變也,坤不動則已,動則陽剛見焉。在初為復,在二為師,在三為謙,自是以往皆剛也。」其說最為分明有理。

  樂天侍兒

  世言白樂天侍兒唯小蠻、樊素二人。予讀集中小庭亦有月一篇云:「菱角執笙簧,谷兒抹琵琶,紅綃信手舞,紫綃隨意歌。」自注曰:「菱、谷、紫、紅皆小臧獲名。」若然,則紅、紫二綃亦女奴也。

  白公詠史

  東坡志林云:「白樂天嘗為王涯所讒,貶江州司馬。甘露之禍,樂天有詩云:『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不知者以樂天為幸之,樂天豈幸人之禍者哉?蓋悲之也。」予讀白集有詠史一篇,注云:九年十一月作。其詞曰:「秦磨利刃斬李斯,齊燒沸鼎烹酈其,可憐黃綺入商洛,閒臥白雲歌紫芝,彼為葅醢机上盡,此作鸞凰天外飛,去者逍遙來者死,乃知禍福非天為。」正為甘露事而作,其悲之之意可見矣。

  十年為一秩

  白公詩云:「已開第七秩,飽食仍安眠。」又云:「年開第七秩,屈指幾多人。」是時年六十二,元日詩也。又一篇云:「行開第八秩,可謂盡天年。」注曰:「時俗謂七十以上為開第八秩。」蓋以十年為一秩云。司馬溫公作慶文潞公八十會致語云「歲曆行開九帙新」,亦用此也。

  裴晉公禊事

  唐開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價將禊於洛濱,前一日啟留守裴令公。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賓客蕭籍、李仍叔、劉禹錫,中書舍人鄭居中等十五人合宴於舟中,自晨及暮,前水嬉而後妓樂,左筆硯而右壺觴,望之若仙,觀者如堵。裴公首賦一章,四坐繼和,樂天為十二韻以獻,見於集中。今人賦上巳,鮮有用其事者。予按裴公傳,是年起節度河東,三年以病丐還東都。文宗上巳宴羣臣曲江,度不赴,帝賜以詩,使者及門而度薨。與前事相去正一年。然樂天又有一篇,題云奉和裴令公三月上巳日游太原龍泉憶去歲禊洛之作,是開成三年詩,則度以四年三月始薨。新史以為三年,誤也。宰相表却載其三年十二月為中書令,四年三月薨。而帝紀全失書,獨舊史紀、傳為是。

  司字作入聲

  白樂天詩,好以司字作入聲讀,如云:「四十著緋軍司馬,男兒官職未蹉跎」,「一為州司馬,三見歲重陽」,是也。又以相字作入聲,如云:「為問長安月,誰教不相離」,是也。相字之下自注云:思必切。以十字作平聲讀,如云:「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綠浪東西南北路,紅欄三百九十橋」,是也。以琵字作入聲讀,如云:「四絃不似琵琶聲,亂寫真珠細撼鈴」,「忽聞水上琵琶聲」,是也。武元衡亦有句云:「唯有白鬚張司馬,不言名利尚相從。」

  樂天新居詩

  白樂天自杭州刺史分司東都,有題新居呈王尹兼簡府中三掾詩云:「弊宅須重葺,貧家乏羨財,橋憑州守造,樹倩府寮栽,朱板新猶濕,紅英暖漸開,仍期更攜酒,倚檻看花來。」乃知唐世風俗尚為可喜。今人居閒,而郡守為之造橋,府寮為之栽樹,必遭譏議,又肯形之篇詠哉!

  黃紙除書

  樂天好用「黃紙除書」字,如:「紅旗破賊非吾事,黃紙除書無我名」,「正聽山鳥向陽眠,黃紙除書落枕前」,「黃紙除書到,青宮詔命催」。

  白用杜句

  杜子美詩云:「夜足霑沙雨,春多逆水風。」白樂天詩「巫山暮足霑花雨,隴水春多逆浪風」,全用之。

  唐人重服章

  唐人重服章,故杜子美有「銀章付老翁」,「朱紱負平生」,「扶病垂朱紱」之句。白樂天詩言銀緋處最多,七言如:「大抵著緋宜老大」,「一片緋衫何足道」,「暗淡緋衫稱我身」,「酒典緋花舊賜袍」,「假著緋袍君莫笑」,「腰間紅綬繫未穩」,「朱紱仙郎白雪歌」,「腰佩銀龜朱兩輪」,「便留朱紱還鈴閤」,「映我緋衫渾不見」,「白頭俱未著緋衫」,「緋袍著了好歸田」,「銀魚金帶繞腰光」,「銀章蹔假為專城」,「新授銅符未著緋」,「徒使花袍紅似火」,「似掛緋袍衣架上」。五言如:「未換銀青綬,唯添雪白鬚」,「笑我青袍故,饒君茜綬新」,「老逼教垂白,官科遣著緋」,「那知垂白日,始是著緋年」,「晚遇何足言,白髮映朱紱」。至於形容衣魚之句,如:「魚綴白金隨步躍,鵠銜紅綬繞身飛。」

  詩讖不然

  今人富貴中作不如意語,少壯時作衰病語,詩家往往以為讖。白公十八歲,病中作絕句云:「久為勞生事,不學攝生道,少年已多病,此身豈堪老?」然白公壽七十五。

  青龍寺詩

  樂天和錢員外青龍寺上方望舊山詩云:「舊峯松雪舊溪雲,悵望今朝遙屬君,共道使臣非俗吏,南山莫動北山文。」頃於乾道四年講筵開日,蒙上書此章於扇以賜,改「使臣」為「侍臣」云。

  容齋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