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Ⅳ》九州缥缈录Ⅳ(78)
他不知那是不是一个错觉,就在刚才他驰过那个拐角的瞬间,他看见了一点火光。这里是西南面的营地,而那点火光在兵道的一侧,应该是一处兵舍。这个时候,兵舍里应该早已没有人,所有人都上了战场,包括不多的伤兵。
吕归尘把影月出鞘提在手里,谨慎地逼近那个拐角。他一转过去,看见那个亮着火光的兵舍。在漆黑的夜色里,这一点亮光显得尤其温暖。
门虚掩着,吕归尘不敢掉以轻心。他微微后挫一步,全身蓄力,猛地冲入了那处兵舍,冲入的瞬间,他的长刀由下而上撩起,这样对方如果试图从正面攻击,这一击不会给他从正面突破的空门。吕归尘的刀走空,他紧跟着贴地翻滚,意图闪避可能藏在门两侧的敌人。
也没有来自门侧的敌人。
吕归尘横刀防御,缓缓地站直身体。他看见火在灶台下暖暖地烧着,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大氅,坐在灶台的前面,伸出枯瘦的手,缓缓地把柴火往里面添加。吕归尘的到来似乎完全没有惊动他。
吕归尘带刀缓缓地转过一个半圆,和那个人之间保持了两丈的距离。他现在可以看见那个人的脸了,他心里狂喜,那是叶正舒,虽然他仅仅见过他两面,可他可以确定。而叶正舒并不看他,这个疯疯癫癫的老人现在变得分外的安静,他嘴里哼着什么小调,手里加着柴火。吕归尘想他的疯癫完全是装出来的,此时的叶正舒神色里带着一点忧郁和潦倒,却又宁静安详,每当看见火苗从灶台里闪一下,他的脸也随之一笑,嘴角拉开,笑一笑。
吕归尘犹豫着,他现在只要上前一刀砍下叶正舒的头颅就可以。可是他又不敢,这个老人太安静了,像是完全没有防御,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个老人会不会像塔楼上的男人一样可怕。
他缓慢地移动步伐,觉得脚下踩碎了什么,那是一种踩碎血肉似的恶心声音。他低下头,看见脚下的一只蝎子。他这才注意到脚下许许多多的虫蚁,他们各种各样的,混合在一起,毫无规律地爬来爬去,像是地震到来之前所有动物纷纷爬出巢穴逃亡的样子。可是这些虫蚁不敢接近他,在他的脚边的一个圈子里,哪怕一只小小的蚂蚁也没有,而他的脚步挪动到哪儿,那里的虫蚁就自然而然地避开。
他诧异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影月,这柄长刀正在不安地震鸣,发出满月般的光辉。他想这些虫蚁是畏惧这柄刀,这让他添了一份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大踏步挥刀劈斩。
他这一刀没有用尽全力,这样如果对方有着什么异乎寻常的攻击,他还来得及退后或是闪避。
叶正舒忽地扭头,看见了吕归尘,也看见了他的刀。他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那股安详的神色完全消失了,他重又变得疯疯癫癫,手脚着地地往后爬去,堪堪闪避了吕归尘的劈斩。他在喉咙里发出各种咿咿呀呀的怪声,低头佝背,披着一件拖地的黑氅。四处寻找着逃跑的路。他跑到这边的墙角用力顶着,却没有发现出路,又跑到那边的墙角用力顶着,像是一只巨大的老耗子,他的身后跟着密密麻麻的虫蚁,像是一道在地下游移的黑色的风。
吕归尘惊呆了。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提刀站在炉灶前。
炉灶里的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照得人身上暖暖的,大雨中湿透的身体似乎开始慢慢地恢复活力。吕归尘看了一眼那火,忽地想起了什么。
他是疯了。
没有错的,只是偶尔他还能想到他的妻子,想到他被从屋里驱赶出去在外面的厨房里打盹的夜晚,所以他这里烧火的时候变得安静,就像是吕归尘自己的母亲抱着布娃娃的时候分外温存。他们的记忆都停留在很早以前的某个时间和地方,叶正舒的记忆留在他年轻时候的云中,勒摩的记忆则是在她生下吕归尘的夜晚。
吕归尘觉得自己握刀的手变得虚弱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刀如何砍下去。
这时候屋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而叶正舒终于找到了门,钻了出去。
吕归尘一惊,追出门外。他犯了巨大的错误,他应该首先熄掉这里的火,否则任何人都能轻易地找到这里。
卷着雨水而来的是带着锯齿的阔刃,男人如黑鹰一样跃起,扑击下来。吕归尘在绝地中挥刀逆扬,影月和阔刃在空中交击,影月的锐利占了上风,一截阔刃被截断,飞了出去。男人沉重地落地,吕归尘影月走空,全身都是破绽,他却没有追击。他飞奔着追向叶正舒的背影。
“杀了他!”息衍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可他自己距离太远了,已经赶不上。
叶正舒跑得飞快,他似乎找到了前方的道路,在大雨里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地奔跑,完全不像是个老人。可男人更快,他根本就是一道黑色的疾电。
吕归尘不能再犹豫了,他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不能失去最后一次。他猛地蹬地,人像是贴着地面射出的一支劲箭,同时他挥动手臂,影月飞旋而出。
掷刀术!
五尺长刀光辉满溢,旋转为一轮满月,带着凄厉的啸声从男人身边擦过,追向叶正舒的背影。
叶正舒不停步,只是向着黑暗的雨幕里狂奔。直到长刀从他的后颈上一擦而过,他才踉踉跄跄地站住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大张着双臂,像是一只学会走路的鸭子。
男人停下了脚步。吕归尘也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了从对面奔来的人影。那个纤长的身影也停下了,静静地站在雨里,大张着双臂,就像叶正舒一样。在她的视线里,叶正舒的头颅从脖子上歪了下来,落在地上,“砰”的一声。
吕归尘看不见那个女人的脸,他也庆幸自己看不到,他不敢看那张脸上的神情。他看见叶瑾在塔楼上的时候曾经怀疑她和叶正舒其实并非父女,这层身份只是混入殇阳关的一个掩饰,可他现在想自己怎么会怀疑这一切?难道一个人看见叶瑾从叶正舒无神的眼睛里为他一点一点擦去眼屎的时候,却感觉不到那么大的关爱和依赖?吕归尘觉得自己真蠢。他成功了,可是他一点也不振奋,他忽然想到为什么叶正舒会不顾一切地奔向那里,大张着双臂如一只蹒跚走路的鸭子,那是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女儿来了,他要去拥抱这唯一的亲人,那里是这个疯老人可以摆脱恐惧的地方。
他仰头对着天空,让雨水淋在自己的脸上。
“杀了尸武士!阻止他!”息衍的声音如雷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