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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Ⅴ》九州・缥缈录Ⅴ(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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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归尘看着那些陌生却兴奋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死会让这些人觉得如此有趣。

  刽子手把整整一坛酒淋在身上,瞪着发红的眼睛环顾周围,凶狠得像是一头烈鬃熊。触到他的眼神,吕归尘心里一寒,他上过阵,却没有见过这种眼神,凶蛮中带着夸耀和兴奋。他忽然明了了这一切的用意。他懂得贵族行刑的礼法,本应简单而肃穆,国主所以把这些东西搬到这里来,只是要让他死得卑微,就像一个卑贱的死囚那样。

  一股气在心里撑住了他,众目睽睽之下,吕归尘忽然仰起了头,默默地对着天空。雁唳中一只孤雁滑过天边一角,吕归尘嘴角带起一丝淡淡的笑。

  人群中又起一阵喧哗。

  沉重的铁蹄声从场边传来。四名重装铁骑笼罩在巨大黑氅里,策马缓步而来,手中高举绣着金菊花的长幡。铁面甲遮住了他们的样子,但是吕归尘扫了一眼,还是认出了他们中的一人。那是方起召,虽然都穿着制式的铠甲,但是方起召配了他家传的名剑。

  重装铁骑绕场一周,经过吕归尘面前的时候,一人持着长幡的手颤抖起来,长幡在空中摇晃。

  “雷云!”方起召在他身旁低喝,“别丢了威仪!这家伙马上就要死了,不过是块死肉!”

  那是雷云正柯。吕归尘扭过头不愿看他的眼睛,他明白为什么雷云正柯会这么恨他,毕竟是他的族人杀了雷云正柯的哥哥雷云孟虎。以前他们还能一起聊天的时候,雷云正柯说起这个哥哥总是一脸的自豪,又懊丧地说我一辈子都超不过他。铁骑绕场一周后,站定在行刑台的四角,负责行刑的武士则有八人把行刑台围作铁桶,那个赤裸上身的刽子手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或是做戏,摇摇晃晃地走上台来,瞥了一眼吕归尘,倒像是屠户看一头待宰的猪。

  他忽地一脚踹在吕归尘的膝盖后弯,同时一巴掌狠狠压在他后颈上。吕归尘不由自主地跪下,抬不起头来。全场爆发出一阵欢呼。

  一根带着倒刺的铁链兜头扣下来把吕归尘缠住了,刽子手在他背后狠狠收紧,倒刺嵌进肉里,吕归尘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

  “管你是金帐国的少主还是一个铜钿不值的贱人,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地方!”刽子手压低了声音在吕归尘耳边说,“都是将死的人了,不要摆出死硬的样子。好好收场,我们做事的也好给你个痛快!”

  一名武士把几乎一尺厚的木枕推过来垫在吕归尘的脖子下,另一个人把一只铜盆放在木枕前。

  “这一下要卖力啊!”推木枕的军士说,“国主在上面看着,利索点兄弟们都有面子。”

  刽子手在手里掂着斧头:“小事,保证连木枕一劈两段!”

  高台上的百里景洪扬了扬手,全场都安静下来。鼓点响了起来,鼓槌在鼓面上急促地跳跃,越来越重,越来越急。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吕归尘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最后一次呼吸,最后一次思考,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他要做点什么,他早已经想好,他不会无声无息地让自己的头落下。两个军士全力压住了吕归尘肩膀,可这驯服如绵羊的蛮族少年忽然挣扎起来。他不顾一切地用力,他想要站起来!军士们大惊,用上全身力气,刽子手上前一步一脚踩住吕归尘的后颈,把他的脖子踩进木枕上半圆形的凹陷里。可吕归尘仍在挣扎,不把最后的力气用尽,他不会停下。他努力抬起头去看周围的人,阳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只觉得人海人山。他想象着那一双双眼睛带着无辜的好奇,像是看一场大戏。这些人在看着他死,可是他要告诉这些人他心里并不怕,他是青阳吕氏帕苏尔家的男孩,什么都不怕。他要用一个蛮子的眼神去回敬这些人,傲气地嘲笑他们。

  姬野会在他们中么?羽然会在他们中么?吕归尘忽然想,支撑他的那股傲气忽地有些虚弱,他微微战栗,茫然失措。鼓点越来越急,他就要死了,最后他能不能看见那双深红色的眼睛?他想到这两个人,心里变得很乱很乱,他发觉自己心底极深处仍有一丝渺茫的期待,姬野会不会来救他?姬野……那个骑着黑马手把长枪,目光像是黑电的孩子,总是那么强韧,是可以依赖的朋友。

  刽子手狠狠地在他脖子上跺了跺:“不老实,死得更难受!”

  “难受?”吕归尘想,他在心里笑,满是蔑视。他想你懂什么难受?砍头就难受么?

  行刑的军士做这行是老手,两膀膂力大得惊人,吕归尘觉得挣扎不动了。一直被他压住的绝望终于升了起来,把他整颗心都裹住了。姬野不会来救他的,吕归尘想,姬野是什么?其实也只是一个在家里永远低着头的孩子,他有时候像只愤怒的刺猬,那是他害怕,他怕自己不竖起那些尖刺,别人就会从他身上踩过去。最后一声鼓点落下,一切归于寂静。吕归尘忽地用力攥拳,他还留了最后一丝力气。这是他一生的结束,这以后不会有人再嘲笑他的懦弱,他懦弱了十几年,应该勇敢一次……他要用尽他一生的力量去喊那个名字,这样即使他变成了飘忽的鬼魂,这最后一次的大胆会让他不虚此生。

  重斧在他头顶高高地举了起来。

  吕归尘攥着双拳,让肺里吸足了气,把嘴巴张到最大,把气吐出去,对着所有人呼喊:“羽……”

  羽……

  羽……

  羽……

  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回声,他狂喜,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有一股气息直冲出去。

  然而更强烈的声音把他的呼喊忽地截断,吕归尘哆嗦了一下,那是箭鸣!是羽箭急速切开空气的啸声!在殇阳关的战场上不知多少次他听见这种声音在他附近掠过,随即战友们倒在血泊里。这一次,他觉得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溅在自己的后颈里,重斧没有落下,他还活着。他仰起头,看见刽子手狰狞的神情僵住了,斧头从他手里坠落,他软绵绵地跪下,双手颤抖着去拔那支箭。那支箭准确地洞穿他喉咙,只剩下箭羽留在外面。

  雷云正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黑色大氅,连着森严的铁面甲一起抛入空中。他提着沉重的铁弓,腰间捆满箭囊,马鞍上捆着明晃晃的十二柄长刀。那真的是一只刺猬,一只愤怒的刺猬,它的目光漆黑得像是雷电。

  “姬……姬野……怎么是姬野?”方起召惊恐地大喊。

  “有……有人劫法场!”行刑军士中的有人嘶哑地喊。

  “啊!”围观的人群中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个在演艺小说中重复过千百遍的情节真真实实发生在人们面前时,谁也不敢相信了。而且只有一个人,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孤零零地要劫一个数千甲士守卫的法场。

  吕归尘看着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就像八年之前,第一次在演武场,两个人隔着重重的人墙目光相对,眼神里还带着一点陌生一点犹疑。

  “阿苏勒,我来救你了。”姬野说。

  他算不得是个口齿伶俐的人,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可是他面对吕归尘的眼睛,还略感窘迫,觉得自己非得说点什么。于是这句话脱口而出,非常自然,就像是无数次夕阳下他带着战马说:“阿苏勒,我们喝酒去。”

  非常自然,就是这样!

  说完这句话,他策动了战马,爆发出把全场声音都压下去的吼叫。

  “姬野!姬野!”几乎在同时,吕归尘也不顾一切地吼了起来,“快走!快?!没用的!别管我了!”

  不知道多少军士从四面八方涌入刑场。方起召这批人身为仪仗,是下唐军人的颜面,虽然腿肚子哆嗦,却也不能退后,剩下的三名铁甲重骑一齐拔出了佩剑,挡住姬野冲向行刑台的道路。

  连续的三次箭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