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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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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死后的“桐城=湘乡派”,实在没有什么精采动人的文章。王先谦辑的《续古文辞类纂》(光绪八年,一八八二,编成的)选有龙启瑞,鲁一同,吴敏树等人的文章,可以勉强代表这一派的老辈了。王先谦自序说:

惜抱(姚鼐)振兴绝学,海内靡然从风。其后诸子各诩师承,不无谬附。……梅氏(梅曾亮,一八五五死)浸淫于古,所造独为深远。……曾文正公(国藩)以雄直之气,宏通之识,发为文章,冠绝今古。……学者将欲杜歧趋,遵正轨,姚氏而外,取法梅,曾,足矣。

“姚氏而外,取法梅,曾,足矣”,这是曾国藩死后的古文家的传法捷径。我们不能多引他们的文章来占篇幅,现在引曾国藩的《欧阳生文集序》,因为这篇序写桐城文派的渊源传播,颇有文学史料的价值: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櫆,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

姚先生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门下著籍者,上元有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东树植之,姚莹石甫。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传授徒友,往往不绝。在桐城者有戴钧衡存庄,事植之久,尤精力过绝人,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法,䄠之后进,义无所让也。

其不列弟子籍,同时服膺,有新城鲁仕骥絜非,宜兴吴德旋仲伦。絜非之甥为陈用光硕士,硕士既师其舅,又亲受业姚先生之门,乡人化之,多好文章。硕士之群从有陈学受蓻叔,陈溥广敷;而南丰又有吴嘉宾子序,皆承絜非之风,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学。仲伦与永福吕璜月沧交友,月沧之乡人有临桂朱琦伯韩,龙启瑞翰臣,马平王拯定甫,皆步趋吴氏,吕氏,而益求广其术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广西矣。

昔者国藩尝怪姚先生典试湖南,而吾乡出其门者未闻相从以学文为事。既而得巴陵吴敏树南屏称述其术,笃好而不厌。而武陵杨彝珍性农,善化孙鼎臣芝房,湘阴郭嵩焘伯琛,溆浦舒焘伯鲁,亦以姚氏文家正轨,违此则又何求?最后得湘潭欧阳生(勋)……受法于巴陵吴君,湘阴郭君,亦师事新城二陈。其渐染者多,其志趣嗜好,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自洪杨倡乱,东南荼毒;钟山石城,昔时姚先生撰杖都讲之所,今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沦为异域,既克而复失。戴钧衡全家殉难,身亦呕血死矣。

余来建昌,问新城南丰兵燹之余,百家荡尽,田荒不治,蓬蒿没人;一二文士转徙无所。而广西用兵九载,群盗犹汹汹,骤不可爬梳;龙君翰臣又物故。独吾乡少安,二三君子尚得优游文学,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而舒焘前卒,欧阳生亦以瘵死。老者牵于人事,或遭乱不得竟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聪明早达,太平寿考,从容以跻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

这一篇不但写桐城派的传播,又可以使我们知道这一派的最高目的是“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曾国藩在当日隐隐的自命为桐城派的中兴功臣,人家也如此推崇他(王先谦自序可参看)。他作《圣哲画像记》,共选圣哲三十二人,而姚鼐为三十二人之一,这可以想见他的心理了。他的幕府里收罗了无数人才;我们读薛福成的《叙曾文正公幕府宾僚》(《庸菴文编》四)一篇,可以知道当日的学者如钱泰吉,刘毓崧,刘寿曾,李善兰(算学家),华蘅芳(算学家),孙衣言,俞樾,莫友芝,戴望,成蓉镜,李元度;文人如吴敏树,张裕钊,陈学受,方宗诚,吴汝纶,黎庶昌,汪士铎,王闿运,——都在他的幕府之内。怪不得曾派的势力要影响中国几十年了。但这一班人在文学史上都没有什么重要的贡献。年寿最高,名誉最长久的,莫如俞樾,王闿运,吴汝纶三人。俞樾的诗与文都没有大价值。王闿运号称一代大师,但他的古文还比不上薛福成(诗另论)。吴汝纶思想稍新,他的影响也稍大,但他的贡献不在于他自己的文章,乃在他所造成的后进人才。严复,林纾都出于他的门下,他们的影响比他更大了。

平心而论,古文学之中,自然要算“古文”(自韩愈至曾国藩以下的古文)是最正当最有用的文体。骈文的弊病不消说了。那些瞧不起唐宋八家以下的古文的人,妄想回到周,秦,汉,魏,越做越不通,越古越没有用,只替文学界添了一些似通非通的假古董。唐宋八家的古文和桐城派的古文的长处只是他们甘心做通顺清淡的文章,不妄想做假古董。学桐城古文的人,大多数还可以做到一个“通”字;再进一步的,还可以做到应用的文字。故桐城派的中兴,虽然没有什么大贡献,却也没有什么大害处。他们有时自命为“卫道”的圣贤,如方东树的攻击汉学,如林纾的攻击新思潮,那就是中了“文以载道”的话的毒,未免不知分量。但桐城派的影响,使古文做通顺了,为后来二三十年勉强应用的预备,这一点功劳是不可埋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