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以上诸章,可知先秦诸哲之学术,其精深博大为何如。夫此所语者,政治思想之一部分耳。他多未及,而其足以牖发吾侪者已如此。“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摭拾欧美学说之一鳞一爪以为抨击之资,动则“诬其祖”曰:“昔之人无闻知。”嘻!“何其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姑舍是,吾侪今日所当有事者,在“如何而能应用吾先哲最优美之人生观使实现于今日”。此其事非可以空言也。必须求其条理以见诸行事,非可恃先哲之代吾侪解决也。必须当时此地之人类善自为谋,今当提出两问题以与普天下人士共讨论焉。
其一,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之调和问题。吾侪确信“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其有精神生活。但吾侪又确信人类精神生活不能离却物质生活而独自存在。吾侪又确信人类之物质生活,应以不妨害精神生活之发展为限度。太丰妨焉,太觳亦妨焉,应使人人皆为不丰不觳的平均享用,以助成精神生活之自由而向上。吾侪认儒家解答本问题,正以此为根本精神,于人生最为合理。道家之主张“无欲”,墨家之主张“自苦”,吾侪固认为不可行。但如道家中杨朱一派及法家中之大多数所主张,一若人生除物质问题外无余事,则吾侪决不能赞同。吾侪认物质生活不过为维持精神生活之一种手段,决不能以之占人生问题之主位。是故近代欧美是流行之“功利主义”、“唯物史观”等学说。吾侪认为根柢极浅薄,决不足以应今后时代之新要求。虽然,吾侪须知,现代人类受物质上之压迫,其势力之暴,迥非前代比。科学之发明进步,为吾侪所不能拒且不应拒,而科学勃兴之结果,能使物质益为畸形的发展,而其权威亦益猖獗。吾侪若置现代物质情状于不顾,而高谈古代之精神,则所谓精神者,终久必被物质压迫,全丧失其效力,否亦流为形式以奖虚伪已耳。然则宗唯物派之说,遂足以解决物质问题乎?吾侪又断言其不可能。现代物质生活之发展于畸形,其原因发于物界者固半,发于心界者亦半。近代欧美学说——无论资本主义者流,社会主义者流,皆奖厉人心以专从物质界讨生活。所谓“以水济水,以火济火,名之曰益多”。是故虽百变其途,而世之不宁且滋甚也。吾侪今所欲讨论者,在现代科学昌明的物质状态之下,如何而能应用儒家之“均安主义”(用《论语》文意)使人人能在当时此地之环境中,得不丰不觳的物质生活实现而普及。换言之,则如何而能使吾中国人免蹈近百余年来欧美生计组织之覆辙,不至以物质生活问题之纠纷,妨害精神生活之向上。此吾侪对于本国乃至对于全人类之一大责任也。
其二,个性与社会性之调和问题。宇宙间曾无不受社会性之影响束缚而能超然存在的个人,亦曾无不藉个性之缫演推荡而能块然具存的社会。而两者之间,互相矛盾互相妨碍之现象,亦所恒有。于是对此问题态度,当然有两派起焉。个人力大耶?社会力大耶?必先改造个人方能改造社会耶?必先改造社会方能改造个人耶?认社会为个人而存在耶?认个人为社会而存在耶?据吾侪所信,宇宙进化之轨则,全由各个人常出其活的心力,改造其所欲至之环境,然后生活于自己所造的环境之下。儒家所谓“欲立立人,欲达达人”,“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全属此旨。此为合理的生活,毫无所疑。墨法两家之主张以机械的整齐个人使同冶一炉、同铸一型,结果至个性尽被社会性吞灭。此吾侪所断不能赞同者也。虽然,吾侪当知古代社会简而小,今世社会复而庞,复而庞之社会,其威力之足以压迫个性者至伟大。在恶社会之下,则良的个性殆不能以自存。议会也,学校也,工厂也……凡此之类,皆大规模的社会组织,以个人纳其间,眇若太仓之一粟。吾侪既不能绝对的主张性善说,当然不能认个人集合体之群众可以无所待而止于至善,然则以客观的物准整齐而画一之,安得不谓为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彼含有机械性的国家主义社会主义所以大流行于现代,固其所也。吾侪断不肯承认机械的社会组织为善美,然今后社会日趋扩大日趋复杂,又为不可逃避之事实。如何而能使此日扩日复之社会不变为机械的,使个性中心之“仁的社会”能与时势骈进而时时实现,此又吾侪对于本国乃至全人类之一大责任也。
吾确信此两问题者非得合理的调和,末由拔现代人生之黑暗痛苦以致诸高明,吾又确信此合理之调和必有途径可寻。而我国先圣,实早予吾侪以暗示,但吾于其调和之程度及方法,日来往于胸中者十余年矣,始终盖若或见之,若未见之。孔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孟子曰:“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呜呼!如吾之无似,其能藉吾先圣哲之微言以有所靖献于斯世耶?吾终身之忧何时已耶?吾先圣哲伟大之心力,其或终有以启吾愤而发吾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