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详而文壤;说诗多而诗亡。天资既卑,学识又浅。前人谬立宗门,後生误为附和,无不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优其所优,劣其所劣。诗学至今,如荆棘满野,不复知何者为涂径矣。余不能随人俯仰,聊复以其所见著之简编;非敢果於自信,亦不过是非其所是非,优劣其所优劣而已。然不可不传诸其人。
茫茫九州,悠悠千载,岂无杨子云乎!
读书好古,穷理养气,志识高广,胸眼阔大者,诗之源泉根柢也。性情、境地、时事、景物者,诗之质也。意者,诗之骨也。词者,诗之肉也。章法者,诗之形体也。顿挫者,诗之动作也。承接、转折、呼应、开阖者,诗之血脉也。安雅、婉约、豪放、凌厉者,诗之神气态度也。才情者,所以鼓铸也。笔力者,所以锤链也。故实者,诗之器具也。学问者,诗之府藏也。温柔敦厚者,诗之品也。高古雅正者,诗之格也。阔大纤细、典雅朴质、闲澹浓丽、敷腴寒瘦者,诗之面貌肤革也。
本之以性情,出之以本色,之以学力,运之以真气;四者不备,不可言诗。王贻上之诗无性情;朱锡鬯之诗无本色。
《渔洋诗话》三卷,无一语及性情者;只如赏名花,评美人,矜夸其声容丰度而已。然名花美人,犹天然去雕饰者。其所赏,乃缯花,矜剪枝缀叶之巧;所评,乃时妓,夸梳头缠足之工;於真诗毫无涉也。
仇沧柱注《杜》,记明季萧云从作《杜律细》,平仄用转音,改拗从顺,於“北城击柝复欲罢”一诗全载其说;乃知人之无识有如此者。读书虽多,只以供其卑陋耳。沧柱谓“虽考证详洽,但恐多此转折”,其说是矣。然沧柱亦有近此者。“与子避地西康州”一诗,谓“与远久一”皆作平声读;“此生任春草”,谓“任”字平声,“春”字上声;“细草偏称坐”,“称”字义从去声,读作平声之类,皆属可笑。然此皆自吴才老《叶韵》始,作俑之罪乌可逭也!
俗人无诗;伪人无诗;不读书人无诗。
杜之排律,往往重韵。韩、白用韵,亦多出入。虽系大家,不可学也。
凡事皆有化工,有画工;惟诗亦然。当为化工,不当为画工。化工可以兼画工,昼工不能兼化工也。
谢茂秦《诗说》得失相半。“想头”一语,茂秦自言其得力所在。然是语有病,近於释氏灵明作用及姚江良知之旨。人未有不多读书,广识见,浸淫於古,而作诗想头可以超拔者也。若概以是语之,必堕汗漫支离之病,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才士之诗,不患无本色真气,而患於无学力,故其诗多不入格。然较之摹仿者,与其不逊也宁固。
今人之诗,下者无论已,高者总不离乎摹仿二字。其一摹杜,所主在格,而无杜之才气,故常失於平庸,而甚者不知所云。其一摹王、孟,所主在丰韵,而无王、孟之才气,故常失於短弱,而甚者至於幽僻。摹格者如乡原学圣人,不知其有经天纬地神明变化之才,而但以规行矩步为圣人。摹丰韵者如清客学名士,不知其有通今博古经济文章之学,而但以清谈痛饮为名士。均为识者笑而已。
史家三长,曰才,曰识,曰学。非止作史为然也,诗文无不然。三者识为最难。不知作诗者不知论格,无诫者也。论格而止求其貌,不求其所以然,犹之乎无识也。王渔洋才学皆万人敌,於古人之格亦能学之,而止得其貌,不求其所以然,正坐识不足也。
谢茂秦《诗说》有云:“当取初唐、盛唐十四家,选其集中最佳者录成一帙,熟读之以会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谲仙而画少陵也。”此语自妙。至其所载“天灯”诸句,亦不过广於搜索情景,钅追链字句耳;何得自诧神奇,至谓想头落於不可测处,支离其说以惑人耶!
炼想头固不可少,然想头出自心,则炼心更为第一层工夫。心为诗心,则想头自不远於诗。心为浸淫稔熟十四家之诗之心,则想头自近於十四家。心为笼盖古今包含宇宙之心,则想头自落於不可测处。茂秦又云:“作诗别有想头,能暗合古人妙处,法在其中矣。如为将者当熟读兵书,又不可执泥,神奇自从裹许来。”此语自较亲切,然亦不明备。
余尝观黄山谷《大雅堂记》、《石刻杜诗记》,此老为善言《杜诗》者。及见元好问《杜诗学引》云:“近世惟山谷最知子美,而山谷未尝注《杜诗》。试取《大雅堂记》,则知此翁注《杜》已竟。”乃知豪杰所见,大略相同。
黄山谷善言《杜诗》,而自作诗殊不见其佳。余数年前曾见其集,谓此老为不能诗文者。及观《大雅堂记》,又恐余枉此老,因欲复求其集,而一时不可得。家中止《仇注杜诗》,载其《题杜子美浣花溪图》一诗。急取观之,格调卑弱,尚不及陆,何逮於苏!人以苏、黄并称,殊不可解。
山谷《大雅堂记》云:“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为文。”语略而意晦,恐开後世师心自用之端,使浅率者得以藉口;不如元好问所言,语详而意明也。今载於此。“窃尝谓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於无学’者耳。今观其诗,如元气淋漓,随物赋形;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有涯;如祥光庆,千变万化,不可名状;固学者之所以动心而骇目。及读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则九经百氏,古今精华,所以膏润其笔端者,犹可彷佛其馀韵也。夫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识者例能指名之;至於合而为剂,其君臣佐使之互用,甘苦酸咸之相入,有不可复以金屑丹砂芝术参桂名之者矣。故谓《杜诗》为无一字无来处亦可,谓其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前人论子美用故事,有‘著盐水中’之喻,固善;但未知九方皋之相马,得天机於灭没存亡之间,物色牝牡人所共知者为可略耳。”可谓古今论《杜诗》者第一耳。然犹若有未尽者在。
韩文公《题杜子美坟诗》,词意浅俗,气格卑靡,系元、明以来人伪作,断非韩之真笔。仇沧柱谓“似非後人伪”,亦可谓无目力者。此诗与韩诗如黑白之异,一望而知;中惟“天光晴射”二语较佳耳。沧柱又引《容斋随笔》所载昌黎窦牟韦河南《寻刘师不遇分韵得寻字》诗甚佳,的系中唐人手笔也。
《谈笼录》言:“尝举‘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二句於王阮亭,阮亭曰:‘余所不解。’”余谓阮亭非不解二句也,并不知诗为何物。阮亭之於诗,犹释氏之於心也。心之虚灵,具众理而应万事,至广大也;而释氏小用之,所谓“止作一番光景玩弄过”者也。诗之为道,咏歌舞蹈以发之,温柔敦厚以本之,其为物大可以笼天地,小可以入毫芒,而其要归於吟咏性情,长於讽谕;其极也,至於美教化,移风俗,动天地,咸鬼神,非徒以文彩风流相夸尚而已也。阮亭之於诗,止用出雕镂修饰以为玩好之物而已;所谓“情动於中而形於书,发乎情,止乎礼义”者,阮亭固不知也。赋且不解,而况於比兴乎!
文有议论叙事,诗亦有议论叙事,视一时所当用耳。王阮亭作诗,如小学生学作对联,止求其精工可听,於议论叙事固茫然不解也。余因忆刘梦得上牛僧孺诗云:“昔年曾忝汉朝臣;晚岁空馀老病身。早见相如成赋日;後为丞相扫门人。因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笑语频。犹有当时旧冠剑,待公三日拂埃麈。”若使阮亭当此,必无所措手矣。何也?譬若富贵人子弟,终日安坐,惟事修容饰貌,讲求威仪,学习言语,为一便利美俊之人;而忽欲使之理烦治剧,折冲御侮,必不能也。
“诗以道性情”一语,今人视为老生常谈矣。余谓作诗必本於性情,犹为国必以仁义也。虽是极平常道理,然当邪说误人之际,此即为对症要药。孟子当战国时,以仁义劝齐、梁之君,为其君皆骛於功利也。诗道自王阮亭之後,人不复知有性情矣。故今日必以“诗以道性情”一语为标的。
《杜诗存没口号》二首,每首二人对起,亦以二人对收;非章法当然,乃文义必如此方清晰也。注杜者引黄山谷诗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味,西风吹泪古藤州。”为学杜此体。然山谷诗後二句竟似一人之事,则以不解文义故也。
余最爱杜少陵“吾宗老孙子”一首,乃近体中之汉、魏也。字字常,句句真,而风韵气骨无美不备;极意雕琢,而元气浑涵;此五言律中第一首也。馀诗视此,非剑拔弩张则涂朱抹粉矣。
少陵赞太白云:“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偶举所长,非谓太白之诗尽於此,亦非谓诗必当如是也。後人以出自少陵、太白二大家,遂以清新俊逸为诗之标准。不知刻意清新,必失纤弱;刻意俊逸,必失轻滑;美未必臻而累随之矣。赵饴山有言:“清新俊逸,老杜所重。要是气味神采,非可涂饰。”愚谓清新俊逸必当於沉雄稳老中见之。
韩文公识高一代,於唐人诗独推李、杜,他人则不置论。《调张籍诗》一首,推之至矣。至《荐士》则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後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虽语属兼及,而分寸自在。後人井娃之见,何不以韩文公之言为折衷耶?
少陵於当时人,多推许其诗。於孔巢父则云:“诗卷长留天地间。”於李白则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清新庾开府;傻逸鲍参军。”於毕曜则云:“才大今诗伯。”於薛华则云:“座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於许十一则云:“诵诗浑游衍,四座皆辟易。应手看捶钩,清心听呜镝。精微穿溟氵幸,飞动摧露雳。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於郑谏议则云:“思飘物外,律中鬼神惊。毫无遗憾;波澜独老成。”於阮隐居则云:“清诗近道要。”於孟浩然则云:“赋诗何必多,往往凌谢、鲍。”於严武则云:“新诗句句好。”於高适、岑参则云:“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於张彪则云:“诗兴不无神。”於郑审、李之芳则云:“律比昆仑竹;音知燥湿弦。风流俱善价;惬当久忘筌。”於刘伯华则云:“神融蹑飞动;战胜洗浸陵。妙取筌蹄弃,高宜百万层。”於薛璩则云:“曹、刘不待薛郎中。”於孟卿则云:“数篇今见古人诗。”於王维则云:“最传秀句寰区满。”如斯之类,未可悉数,几於家探骊珠,人怀和璧矣。然他日诗又云:“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却看翡翠苕上;末掣鲸鱼碧海中。”则举当时能诗之士又一洗而空之。乃知此老许可之馀,另有皮裹阳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