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考作意
三正之文见于《夏书甘誓》,而其制详具於《春秋》;孔子言之,左氏释之,两汉诸儒阐而明之,魏明唐肃仿而行之,千有六百馀年未有疑而非之者也。至宋程子始谓‘《春秋》假天时以立义;以夏时冠周月’;然亦但谓周不改时耳,非谓月亦不改也。胡氏安国作《春秋传》,乃并周之月亦以为不改,而但改岁首於子;於是《春秋》之正月遂以为孔子之所改矣。家氏铉翁作《原夏正》,又并《春秋》之月亦以为未尝改,而但改旧史之岁首於寅;於是《春秋》之正月遂以为建寅之正月矣。自此二说出,世之学者往往疑焉而不能决。虽有一二好古之士驳其谬戾,顾其为说犹多未尽,征引或失之繁而抉摘未扼其要。余之究此久矣,乃考经传之文,综异同之故,溯流穷源,分条别贯,而详辨之如左。
△辨胡安国孔子改正朔之说
胡氏曰:“‘非天子,不议礼。’仲尼无其位而改正朔,可乎?曰:有是言也,不曰‘《春秋》,天子之事’乎!余按:孔子以东周之世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故修《春秋》以尊王室,故曰:‘自诸侯出,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盖位愈卑则愈不可僭,况以布衣而改本朝之正朔乎!唐哥舒翰讨安禄山,或劝之还兵以诛杨国忠,曰:‘如此,乃翰反,非禄山也。’若孔子先已僭天子之权,彼乱臣贼子复何惧焉!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後《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一也。’盖《诗》、《书》皆王者之迹,《乘》、《杌》、《春秋》皆诸侯之史;孔子修《春秋》以尊周室,明王法以继《诗》、《书》,则不可更以诸侯之史目之,故曰:‘《春秋》,天子之事也。’岂谓其改正朔,专黜陟哉!若改正朔,专黜陟而可以为天子之事,则吴、楚之僭王皆可以为天子之事乎?为是说者非止诬圣人,亦教天下以悖上作乱也。由是言之,周果名为十有一月,孔子必不书曰正月;孔子既书曰正月,周必不名之为十有一月也。”
△辨胡安国孔子实行夏时之说
胡氏曰:‘圣人语颜回以为邦则曰“行夏之时”,作《春秋》以经世则曰“春王正月”,此见诸行事之验也。’余按:为邦之答,持论也;《春秋》之作,纪事也。持论者欲其当;纪事者欲其实。周曰某月,孔子书曰某月,使後人皆得见其是非之实,可矣;不必问其当与不当也。且使周果不改月而但以子为岁首,则是正月固与夏同,但岁首异耳;周之正月固是,但岁首非耳。孔子果欲行夏之时,将改其同且是者乎?将改其异且非者乎?必将改其异且非者也。今也,岁首之异且非者不改而反改正月之同且是者,以此为‘行夏时’,圣人不应颠倒错乱如此也!
△家铉翁以《春秋》为夏正之非
隐九年:‘三月癸酉,大雨震电;庚辰,大雨雪。’夏正之三月震电,非灾也。家氏欲以夏正通之,乃云:‘震电非异,震电而雪所以为异’。夫雪距震电八日,其与震电无涉也明矣。震电苟当其时,岂得以後日有雪之故而追异之乎!僖十年:‘冬,大雨雪。’夏正之冬大雨雪,非灾也。家氏欲以夏正通之,乃以为‘连三月之雨雪’。然则‘秋,大雨雹’亦连三月雨雹、而‘六月,雨’亦连三十日雨乎!僖三十三年:‘十二月,陨霜不杀草;李梅实。’霜之杀草,果之再实,皆在亥月,非夏正也。家氏乃云:‘若以此为亥月,草不尽杀,犹或有之,何以遽书为灾?’此或江南如是;中原之草,亥月未有不杀者。且《经》但云‘不杀草’而家氏以为‘不尽杀草’,亦锻炼之甚矣。桓十四年:‘春正月,无冰。’成元年:‘春二月,无冰。’襄二十八年:‘春,无冰。’夏正之春,非冰时也。家氏乃云:‘正月藏冰,二月开冰;为冰政不举,故书以讥之。’夫先王之政,鲁之不举者多矣,何独於冰!且‘无冰’为无藏冰,则‘无麦’亦为无积麦乎?哀十二年:‘冬十二月,螽。’十三年:‘冬十二月,螽。’夏正之十二月,非螽时也。家氏乃云:‘螽在夏秋,为其贼苗而书;在冬,则以阳气不敛,穷冬蛰出而记异也。’此亦或江南有之;若中土则固无是事也。且二百馀年中书螽凡十,何以皆在秋冬而不在夏乎?庄七年:‘秋,大水;无麦苗。’麦之与苗,夏正五月事也。家氏乃谓‘麦苗’为麦之苗,以求合于夏正之秋。夫中原无麦之岁十而二三,故无麦不书,无禾亦不书,两无然後书之。若但无麦之苗即书,《春秋》何以止於两见?且北方秋遇大水,则播麦必多且美,何以反无麦之苗乎?庄二十八年:‘冬,大无麦禾;臧孙辰告籴于齐。’禾之有无,夏正八月事也。家氏乃谓岁终计所储蓄而言,以求合于夏正之冬。夫饥馑之年,民之望救,朝不及夕,若待丑月岁终而後计之,而後告籴,待其籴至而民之死者不已过半乎!其馀寒暑灾变尚不下数十事。若三‘饥’两‘有年’之书於冬,‘雨雪’‘陨霜杀菽’之书於十月,其断断不可谓之夏正者盖不可以枚数。家氏乃云:‘外此亦有一二之疑,皆可以义例而通。’呜呼,吾不知家氏又将以何义例通之也?
△家铉翁斥杜预《长历》之非
自汉以来,修明历法之人无代不有,所推春秋时交食闰馀皆与周正合。此非杜氏一人之私言也。家氏乃谓元凯撰为《长历》以从《左传》之讹,又谓其借历法之不可知者以为遁词。呜乎,凡人之言,课虚则可欺,征实则难伪;今以历法推未来之交食历历可征,家氏谓为伪,何也?且《春秋》书‘公即位’者八,惟定公以在外故至六月乃即位,其馀皆在正月也。正月为周之岁首,明矣。家氏乃以正月为寅月,而岁首别在子月;孔子革周岁首,故曰‘元年春王正月’。信斯言也,是岁首旧在前年之十一月而孔子改之于此年正月矣。岁首既在十一月,则何以不於十一月即位而反於正月即位乎?
△胡、家二说之病因
虽然,二子之为此说亦有因焉。太初以来千数百年,夏之月名相沿已久,久而习,习而安,遂误以为月之本名,──故疑月数之不可改也。前乎周者以丑为岁首,而《书伊训篇》云‘惟元祀十有二月’;後乎周者以亥为岁首,而《史记高帝本纪》云‘汉元年十月’──故疑古人之但改岁首而不改正月也。晋以十二月朔灭虢而卜偃以为在‘九月十月之交’,绛老人以三月朔生而云‘臣生之岁正月甲子朔’,郑祭足之‘取麦’《传》书于四月,‘取禾’《传》书于秋,谓《传》之不用夏正不可也。《豳风》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小雅》云:‘四月维夏,六月徂暑。’谓《诗》之不用夏正不可也。──故疑周人之未尝改月也。然而《春秋》之始,孔子书曰‘元年春王正月’,故不得已而为孔子改周正月之说,又为《春秋》正月即夏正月之说以曲全之。然则此二说者乃其病之证,而非其病之因也。孟子曰:讠皮辞知其所蔽。其讠皮也,其蔽也。今但攻其讠皮而未通其蔽,则学者之疑终不释而圣人之制犹未能明也。
△岁首必名正月
凡天地之化皆始於子,故历必起於子。夜半者,日之子也。合朔者,月之子也。日南至者,岁之子也。古之圣人因日之行地一周也,故制以为日;因月之与日一会也,故制以为月;因日之行天一周也,故制以为岁。月最近日曰朔,最远日曰望。日最近地曰南至,最远地曰北至。故朔望者,月之两端也;二至者,岁之两端也。故岁之必始於南至,犹月之必始於朔也。是则子月之为正月,自初有岁月日之名而已然;而後世圣人易而建丑,又易而建寅,乃名之为十有一月耳。习後其後之所改而反不信其前之有是名,其亦亻真矣!且夫岁之必首以正月,犹之乎每君之必首以元年,每月之必首以初一日也。今有人焉,即位之年谓之十有一年,间一年乃谓之元年,可乎?今有人焉,每月之首命曰二十九日,间一日乃谓之初一日,可乎?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也。唐人省试第一人谓之省元;殿试第一人谓之状元。‘元’者,首也。所谓省元,状元,犹所谓岁首也;所谓第一人,第二人,犹所谓一月,二月也。然则谓周不以子为岁首则已耳,既以子为岁首,安得不以子为正月一月哉!
△辨胡、蔡二氏不改月之说
《伊训》一篇,出於孔壁。孔壁之书,则汉郑康成之所注者是也。当郑氏时,此篇已残缺不全,马融所谓‘逸十六篇绝无师说’者也(说详见《古文尚书真伪考》中),其所云‘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者,乃《汉书律历志》所引《旧书伊训篇》之原文,而晋人采之以冠於篇首耳。《汉志》所谓乙丑,则子月冬至朔旦,非丑月也。以子月为十有二月,是前乎周者改月也。《史记》纪历代之事,以其时月参差,民听易惑,故每改用太初月数以归画一。颜师古《汉书注》云:‘凡月皆太初正历後追改;当时以十月为岁首,即谓十月为正月。’是也。然亦不能尽改,往往自相抵捂。如‘汉元年十月:五星聚於东井’,以历推之,金、水附日当於前年七月在东井;而误载於此年之十月者,前年之七月,旧史名之曰十月也。是迁之追改,其迹甚明,正如《左传》以周正纪晋事,而犹参用一二夏正而未及尽改也。以申月为十月,是後乎周者亦改月也。‘正’者,正月也。‘正月’者,一月也。正月而但谓之‘正’,犹朔日而但谓之‘朔’也。改正月而但谓之‘改正’犹改元年而但谓之‘改元’也。数之始者必异其名,是故以‘元’异年,以‘正’异月,以‘朔’异日;犹卦爻之以一为‘初’也,犹长幼之次之以一为‘大’也。今胡氏既云‘前乎周者以丑为正,後乎周者以亥为正’矣,而又云‘月不易’,丑亥为正而寅之为正月如故,是分‘正’与‘正月’为二也。蔡氏《书传》沿此,遂谓‘三代改正朔而不改月数,商以丑月为正,故於建寅之月不曰正月而曰一月’,丑为正月而寅为一月,是又分‘正月’与‘一月’为二也。然则元年可谓之非一年,改元可谓之非改元年乎?是何异於唐人之谓《文选》但有班孟坚文而无班固文也!
△三正并行於侯国之证
至於《经》、《传》之用夏正,亦有故焉。古之时,三正虽迭建於帝廷,亦并行於侯国;犹诸侯上奉天子之元年而又自以其即位之年纪元於其国也。盖诸侯之历,其先皆有所授,行之既久,其民安焉;有王者作,惟暴其民者乃举兵而灭之耳,苟其能守旧典而无大过,圣人亦不强改其历使从己也。故启讨有扈氏,不责其不奉夏正之罪而曰‘怠弃三正’;犹商用助而公刘自用彻也。故商之建丑,周之建子,非改历也,汤以前本建丑而文、武以前本建子也;犹彻之不始於武王而始於公刘也(说详见《三代经界通考》中)。晋封於夏故墟,民习於夏正者久,故其历仍用夏正。以《竹书纪年考》之,曲沃庄伯之元年正月,乃周平王之三十八年三月也。是以周十二月,卜偃谓之十月;周三月,绛老人谓之正月;晋赵武以襄二十五年秋为政,至昭元年正月当为八年,而祁午谓之七年。此乃晋用夏正,非周亦用夏正也。而左氏作《传》,亦多采旧史夏正之文而未及改:如卓子之弑,申生、平郑之杀,《经》在明年春,《传》皆在前年冬;韩之战,《经》在十一月壬戌,《传》在九月壬戌,是也。其纪他国之事亦间有用夏正者:如齐桓之卒,《经》在十二月乙亥,《传》在十月乙亥,是也。此或其国亦用夏正,或此国之事旁见於彼国之史,均未可知。以其采摘太杂,逐致参差不一。是以‘取麦’书於四月,‘取禾’书於秋也。左氏既未及尽考而正之,而杜氏《经传集解》既成,始见《竹书》,又未及追改原注,因致後人茫然莫得其解。逮顾宁人始揭此义。而余以推之《传》文;不但正月不同,即置闰亦互异。如王子朝之乱,卫侯辄之奔,《经》、《傅》之文皆差一月。乃知列国皆自用其历,固不得以唐、宋郡县之法而概商、周封建之时也。且自唐末以及五代皆用崇元历,南唐用齐政历,蜀用永昌、正象二历,国各异政,犹不足以为怪,而民间亦别有小历,唐末用符天,五代用万分;近代未尝有是事也。此虽皆以建寅为正,然分至晦朔之日,闰馀之法,皆不能无异。相距未及千年,其制之不同已如是,况三代以上乎!
△三正通用於篇章之证
古之时,三正既并行於侯国,亦通用於文人学士之篇章──犹封建废为郡县而刺史太守节度观察使犹谓之诸侯,犹知府知县犹谓之守令也。盖诗之为体与纪事不同;歌谣之兴,始於虞、夏,其时方用寅正,其後欲以相沿──犹唐诗之多沿汉、魏、六朝语也,亦可据唐诗以证《唐书》之误乎!且纯用夏正者惟‘四月维夏,六月徂暑’一诗耳,其馀则周、夏之正义皆可通者较多。若《豳风》,则自巳月至亥月用夏正,子月至卯月兼采周正;而辰月谓之蚕月,此盖当时里巷之语云然,後世去古远而不可考耳──犹天津、泰安之为府已数十年而民犹呼之为天律卫泰安州,犹汴之为开封已数百年而民犹呼之为汴城也。张氏以宁虽极为《诗》辨,然不知诗人之於古名本自通用;陈氏廷敬虽颇为《传》解,然未知侯国之於夏正原自兼行,则其说犹未备而其疑犹未释也。
△《周书》皆用周正
若夫王朝纪事之书则无不用周正者。《武成》云:‘惟一月壬辰旁死霸,若翌日癸巳,王乃朝步自周,于征伐纣。’(本《汉书》,与今《书》文小异)《国语》云:‘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汉书律历志》云:‘师初发,以殷十一月戊子,日在析木、箕五度,月在房五度;後三日,得周正月辛卯朔,合辰在斗前一度;癸巳,武王始发。’由是言之,其为周正明矣。若以夏正释之,则日当在元枵、И訾之间,辰且近营室矣,《国语》何得乃云然乎!《毕命》云:‘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フ。’《汉志》以历推之,亦为周正。至《召诰》之‘二月’,《多士》之‘三月,’《顾命》之‘四月’,《多方》之‘五月’,虽无明文可考,然以二篇例之,皆为周正无疑。其尤显然较著者,则《洛诰》之‘十有二月戊辰,祭岁’。若果岁首在十一月,则十有二月何得祭岁乎!曰:然则《周官》、《月令》何以不用周正也?曰:此二书皆战国时所撰。《月令》出於不韦,乃阴阳家之说,所推中星皆在春秋以後,其非周制明甚。《周官》封建之制,山赋之法,皆与《诗》、《书》、《春秋》、《孟子》不合,安在正朔之独能得其实。(说并详见《丰镐考信录周公篇》中)惟《尚书》、《春秋》乃圣人之经,当时纪事之史。学者不此之信而反取《周官》、《月令》滋其疑,亦可谓亻真矣!且此二书多以‘孟春,仲夏’为文而罕举月数者,则亦以三代之正并行通用之故,故变文而称夏时,欲其对考而易辨耳;岂足为异也哉!
△《孟子》、《戴记》、《易彖辞》用周正
亦非惟纪事之书然也。孟子曰:‘七八月之间旱’,‘七八月之间雨集’,‘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此非夏正明矣。家氏乃云:‘十一月涧水涸,十二月河水涸,至是乃可施工。’夫今之水涸皆在秋分以後,今之成梁亦皆在小雪以前,此虽田夫牧竖妇人孺子皆知之,且民之病涉莫如亥子丑之三月,若至丑月施工,则梁成且无所用,而何为劳民而伤财也哉!《记》曰:‘正月日至,可以有事於上帝;七月日至,可以有事於祖。’此非夏正明矣。家氏乃云:‘未闻有春日至,秋日至者,此汉儒记礼传闻者之误。’夫《戴记》诚不能以无误,然古人但言日至,原无春夏秋冬之名。孟子曰‘千岁之日至’,又曰‘至於日至之时’;《易传》谓之‘至日’;《春秋传》谓之‘南至,北至’;《月令》谓之‘长至,短至’。自汉以後概用寅正,乃呼之为‘冬至,夏至’。家氏乃欲以此律商、周乎!惟《易临卦彖词》所谓‘八月有凶’云者,或主周正而以为《遁》,或主夏正而以为《观》,或主商正而以为《否》,说皆可通,理难相胜;要之皆不甚合。盖由先儒误分十二月之卦,以子月为《复》,午月为《后》,故人不得其解耳。何以明之?二至者,气消长之极也;二分者,气消长之中也。《乾坤》者,卦消长之极也;《泰否》者,卦消长之中也。然则《乾坤》当配二至,《泰否》当配二分,丑月乃为《复》,未月乃为《后》耳。(说详见《易十二卦应十二月图说》中)未月者,周正之八月也。然则此文‘八月’乃《后卦》也。不然,由《遁》而《否》而《观》,以至于《剥》,无一非阳消阴长之卦,何所见而当专属之某卦?惟《后》,一阴初生,乃凶之始,前此未尝有凶也,故曰‘至于八月有凶’,──岂不理明而词顺邪!家氏乃云:‘文王之《彖》惟从夏正,此月次不易之明证。’夫此《彖》,家氏自解以为《观》耳,《经》何尝谓为《观》也哉!嗟夫,周正之文见於《经》、《传》者多矣,家氏概不之信,而偶得一二夏正之文则沾沾焉据之以攻左氏,其亦异矣!
△书‘王正月’见《春秋》用周正
且夫《春秋》正月之为周正,孔子固自言之矣,‘王正月’是也。孔子何以冠‘王’於‘正月’也?古之时,三正并行於侯国,亦通用於篇章,孔子惧民听之惑乱,後之学者无所考证,故属正月於王,以别嫌而传信。‘王’也者,周也。‘王正月’也者,周正月也。不曰‘周’而曰‘王’者,以别於夏、商之丑正寅正则曰‘周正月’,以别於诸侯之丑正寅正则曰‘王正月’也。犹之乎诗之别於《商颂》则曰《周颂》,别於十五国风则曰《王风》也。《春秋》於诸侯之大夫书曰‘齐人,晋人’,其师书曰‘齐师,晋师’;独其齐周也,人曰‘王人’,师曰‘王师’,女曰‘王姬’,正曰‘王正’,皆不云‘周’。何者?普天之下皆周也。犹之乎四量不曰‘齐量’而曰‘公量’,二耦不曰‘鲁臣’而曰‘公臣’也。──季氏亦鲁而陈氏亦齐也。後儒不知三代正朔之制,因而不知孔子书王之意,但见《召诰》之‘二月’,《多士》之‘三月’皆不书王,求其解而不得,遂疑圣人别有深意而以欲行王道之义训之,谬矣。夫文相属之谓词,词相属之谓章,若以‘王’间于‘春’与‘正月’之间而别为一义,不与上下相属,圣人之言安得如是之乱杂而无章乎!盖《召诰》、《多士》皆《周书》也,《周书》则周正矣,故不必自冠以‘王’;《春秋》诸侯之史也,诸侯固有用二代之正者,不冠以王则不可必其为子正,故书曰‘王正月’。由是言之,王正即周正也。孔子谓之周正,故左氏亦谓之周正。非左氏之言,孔子之言也。如胡氏之说,周不改月而孔子改之,则孔子不当诬之为王正月。如家氏之说,周之正月即夏之正月,则孔子不得殊之为王正月。然则非叛左氏也,叛孔子而已矣。
△辨程颐‘夏时冠周月’之说
曰:月之可改,固也,冬不可以为春,夏不可以为秋;然则程子‘夏时冠周月’之说或可信乎?曰:程子盖见《召诰》之二月,《多士》之三月皆不书春,《顾命》之四月,《多方》之五月皆不书夏,故疑‘正月’乃鲁史之旧文,周之本名,而‘春’为孔子之所加耳。然《春秋》者,鲁史记之本名,若果有月无时,何得加此不情之名?且周果改月而不改时,是周之改夏时犹有未尽。孔子不敢改周之月则亦已矣,乃反取周所未改之冬而名之春,是助周以改夏时也,其与‘爱礼存羊’之意亦大相悖矣。《洪范》曰:‘四,五纪: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又曰:‘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皆不言时。何者?日也者,一昼夜之终始也;月也者,一朔望之终始也;岁也者,一寒暑之终始也。史之所书,三者而已。时也者,分一岁而四之也;旬也者,分一月而三之也;月之不必系以时也,犹日之不必系以旬也。尧未尝建子也,而‘正月’亦不书春,‘五月’亦不书夏。以是知有月无时乃史体之大凡。独鲁史有‘春、秋’,故以《春秋》名之,不得以《春秋》之例例《周书》也。盖正月者王之所建也,故系之於王;年也者随月而移者也,时也者自年而分者也,──孔氏所谓‘月改则春移’者是也,──故年与春不系之於王。乌有所谓‘以夏时冠周月’者哉!然程子之言虽未合於事理,要未尝有不改月之说。二子虽皆引此语以为据,然如胡氏之言则此正月非周之正月,如家氏之言则此正月即夏之正月,皆不可谓之夏时冠周月。是非但失孔子之旨也,亦并未达程子之意矣。
△周四时之名未正
曰:然则四时十二月次皆可以移易乎?曰:一二三四者,自岁首递数之,非寅卯辰巳之名也;子之年可以为元年,子之月独不可以为正月乎!惟其春子丑而秋午未,诚若未善。然古之惊蛰、谷雨,後世谓之雨水、清明矣;古之雨水、清明,後世谓之惊蛰、谷雨矣。古者河以南谓之‘河南’,明则河以北三府亦概称为‘河南’;元并广南两路于湖南,谓之‘湖广’,明无广南,以湖北益之,而仍称为‘湖广’。此何以说焉?乃曰‘子丑之为冬,午未之为夏,千载而上必无有名之为春与秋者也’,抑何其少见而多怪乎!且使四时之名果正,则孔子‘宪章文武’足矣,於‘夏时’又何取焉!
△乾隆己酉跋
此文创於癸巳元旦,凡五篇,题曰《春王正月论》。及秋,复增损为三篇,曰《三正辨》。今十有六年矣。去秋偶自披览,犹惜其说未备,乃复增而次之,间有前人之所已言而未畅其旨者,悉仍其意而更著之,不分篇帙,但以文义相次,命曰《三代正朔通考》,以待好学之士而贻之。乾隆己酉仲春,崔述自识。
△嘉庆乙丑跋
此书於嘉庆丁巳已刻于江西南昌。今秋,《考信录》既成,复取而阅之,仍有未惬心处,因复有所删改,其先後亦颇有所更定,乃复录而存之。计距己酉十六年矣。嘉庆乙丑季秋,述又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