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宋
按《孟子於卫章》,是孔子去鲁去卫之後,过宋而後至陈也。《世家》亦记过宋於去卫之後,如陈之前,盖本之此。今从之。
“孔子不悦於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孟子》)
△过宋未必入宋都
按孟子云“过宋”,则是孔子未尝立於宋之朝也。其上文云“不悦於鲁、卫”,其下文云“主司城贞子”?则是孔子由卫至陈,经宋之境,亦未必至於宋之国也。曰“将要而杀之”,曰“微服而过宋”,则是知孔子将过宋境,使人要之於路,徽服而行则人不知其为孔子,故获免也。“其如予何”之言当在此时,事理甚明,无可疑者。《世家》乃云:“与弟子习礼大树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云云)。’”若果孔子尚在树下,拔其树,孔子何以能免?至此乃去,不亦晚乎?兵刃交集,犹曰“其如予何”,不亦迂乎?故今不载。
【存疑】“子曰,‘天生德於予,桓其如予何!’”(《论语述而篇》)
△“天生德”谱之词气失真
按:《子罕篇畏匡章》其词婉,此章之词夸。盖圣人言之,圣人原未尝自书之,弟子以口相传,其意不失而词气之间不能不小有增减移易以失其真者,学者不可以词害志也。故列之於存疑。
△辨见宋君之说
《家语贤君篇》有孔子见宋君相问答之事,称宋公为“主君”。余按:此文本出《说苑》,以为梁君;春秋时未有梁也,汝《家语》改之为宋。而不知其所言皆战国策士之馀,申、商名法之论,孔子固无此等言也。不能辨其诬而反改其文以惑世,撰《家语》者其罪大矣!孟子云:“孔子微服而过宋。”则是孔子未尝立於宋之朝也,乌得与其君相问答也哉!“主君”之称,自韩、魏、赵分晋之後始有之,以其故大夫也,故主之;孔子时尚无是称,亦不得以之称宋公也。且其文本韵语,《家语》少窜易之,中遂有不叶者;所增数语又独浅陋,与前後文不类。然则是《家语》录《说苑》,而非《说苑》之录《家语》也彰彰明矣。然而世儒犹信《家语》,何耶?
【附录】“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後死者不得与於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篇》)
“子畏於匡,颜渊後,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论语先进篇》)
△辨状类阳虎及弹琴解甲之说
《世家》云:“或谮孔子於卫灵公,孔子去卫,将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使从者为甯武子臣於卫,然後得去。遂过蒲,月馀而反乎卫。又月馀,然後去卫过宋而至於陈。”余按:孔子在鲁为司寇,居卫见礼於其君,其去也道路之人当悉知之,不得因刻一言而遂误以为虎;况拘之五日,亦当出一言以相诘,乃至竟不知其非阳虎,岂人情耶!匡人欲杀孔子,斯杀之矣,如不欲杀,斯释之矣,拘之五日欲奚为者?而甯武子之卒至是已百馀年,甯氏之亡亦数十年,从者将欲为谁臣乎?此其为说至陋,皆必无之事,而世咸信之,虽朱子亦采之,其亦异矣!《家语》云:“孔子之宋,匡人简子以甲士围之。子路奋戟将与战?孔子止之曰:‘歌!予和汝。’子路弹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甲而罢。”余按:此言本之《庄子外篇》;《庄子》本不足信,而《家语》之采之也又并失《庄子》之意。《庄子》云:“孔子游於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是歌自歌,围自围也,歌不因於围也。如《家语》之言,则是孔子欲以歌退敌矣。《庄子》云:“无几何,将甲者进词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是歌自歌;解自解也,解又不因於歌也。如《家语》之言,则是匡人真以歌退师矣。而岂有是理哉!後世之臣有欲临河读孝经以退敌者,未必非此言之误之也。《外篇》不知何人所撰,要其中皆寓言,不过欲明安命无为之意,姑借孔子畏匡一事而附会之,以自伸其说耳。《家语》以为实然,误矣。且匡人果拘孔子五日而免之,则颜渊当同拘而同免矣;匡人果围孔子,曲三终而解去,则颜渊当同围而同解矣,何以《论语》云“颜渊後”乎?此必孔子闻匡人之将杀己而有戒心,或改道而行,或易服而去,仓卒避难,故与颜渊相失,故不曰“拘於匡”,“围於匡”,而曰“畏於匡”。不然,已为所拘所围矣,生死系於其手,而犹曰“其如予何”,圣人之言不近迂乎!然则此事当与微服过宋之事相类,不得如《世家》、《家语》之说也。孔子既欲陈则陈耳,必不中道而返,又居卫月馀而後始陈也。灵公既不召孔子,孔子无故去而复返,不但为其所轻,吾恐其疑将加甚焉。然则孔子果以陈之故过匡,当在後日去卫过宋之时,不得云自匡返卫而後去也。故附次於过宋之後,而凡《世家》、《家语》之文概不载焉。
【畏匡过宋似一事】
又按:定公六年《传》云:“侵郑取匡,往不假道於卫。”是匡在郑东也。“及还,阳虎使季孟自南门入”,是匡在卫南也。鲁虽取匡,势不能有,杜氏疑为归之於晋;《庄子》、《荀子》皆以匡为宋邑。郑东卫南,则去宋为近,去晋为远。晋之灭Τ阳也,以予宋公。取匡之时,宋方事晋,匡归於宋,理或然也。此事既与过宋之事相类,又与其时相同,若匡又宋地,则似畏匡过宋实
本一事者。吾恶知非闻孔子陈,将出於匡,故使匡人要之,而後人误分之为二事也?《子罕篇》云:“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述而篇》亦云:“天生德於予,桓其如予何!”二章语意正同,亦似一时一事之言,而记者各记所闻,是以其词小异;未必孔子生平每遇患难即为是言也。然则畏匡之与过宋绝似一事,恐不得分以为二也。然於经传皆无明文,故今不敢遽合为一。姑两存之,以俟夫博古之士正之。说并见前《不悦条》下。
△《世家》记陈由郑之谬
《世家》於孔子过宋之後,云:“郑,与弟子相失,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似皋陶,其肩类子产,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云云)。”余按:郑在宋西,陈在宋南,自宋陈,必不由郑。且子产,郑相,其卒不久,郑人或犹有及见者;尧、禹、皋陶千七百馀年矣,郑人何由知其形体之详,而分寸乃历历不爽矣乎?至比圣人於狗,造此言者,信此说者,皆圣门之罪人也!此乃齐东野人之语,故今皆削之,而并为之辨。
○厄於陈蔡之间
“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孟子》)
△陈侯之名
《世家》,孔子至陈之时,陈侯为公越;而《孟子》作“陈侯周”。《史记》多误,当从《孟子》名周为是。
△辨吴子问大骨之说
《国语》云:“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吴子使来好聘,且问之仲尼,曰:‘无以吾命。’宾发币於大夫,及仲尼,仲尼爵之。既彻俎而宴,客出骨而问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於会稽之山,防风氏後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云云)。”余按:定公十二年,孔子已去鲁卫,而吴栖越於会稽乃在哀之元年,孔子时方在陈,吴使安能发币於孔子,孔子又安能爵吴使於鲁廷哉!孔子不语神怪,《论语》言之矣,或问之说,子曰“不知也”;况吴使原未明问此事,但泛言及骨,而孔子遽远征神怪以夸之,岂圣人之所为乎!《尧典》曰:“流共工於幽州,放兜於崇山,窜三苗於三危,殛鲧於羽山。”四凶之罪大矣,然不过流放;今防风氏但後至耳,遽杀而戮之,禹亦残忍矣哉!且防风氏人耶,神耶:人也,则与“致群神”之书不相蒙;神也,又安得有骨乎!《世家》此事载之定公五年,而哀元年孔子在陈,又云“吴败越王勾践会稽。”夫会稽之役既在哀元年,则定五年又何得预载之?然此本无之事,其年月亦不足深辨。说并见前《或谓条》下。
△辨陈侯问苦矢之说
《国语》又云:“仲尼在陈,有隼集於陈侯之庭而死,苦矢贯之,石,其长尺有咫。陈惠公使人以隼如仲尼之馆问之,仲尼曰:‘隼之来也远矣,此肃慎氏之矢也(云云)。’”余按:肃慎氏之去陈也远矣,隼为石所贯,安能飞数千里至於陈廷而後死哉!且怪者孔子之所不语,而《国语》所载孔子之事凡四而三语怪焉,一似孔子生平专以语怪为事而他特其馀者。则何以《论语》二十篇中从未载其一事;《左传》之艳而诬,亦从未有一事之似此者?此盖称圣人者欲见其博,而不知其以诬圣人,小圣人也。故今皆不取。又按:《春秋》定公四年“葬陈惠公”,孔子至陈之时,据《史记》当为陈公;而云惠公,亦谬。
△辨观凌阳台之说
《孔丛子》云:“陈惠公大城,因起凌阳之台;未终,而坐法死者数十人,又执三监吏。夫子见陈侯,与俱登台而观焉,曰:‘美哉斯台!自古圣王之为城台,未有不戮一人而能致功若此者也!’陈侯默而退,掳赦所执吏。”余按:谈言微中固足解纷,然特滑稽之雄阵於髡、东方朔辈之所为,不但孔子屑层为此,春秋时尚未有此等语也。盖滑稽者所。故不录。陈惠公之误,说已见前条下。
【存疑】“夏五月,辛卯,司铎火;火逾公宫,桓、僖灾。孔子在陈,闻火,曰:‘其桓、僖乎?’”(《左传》哀公三年)
△闻火亿中事可疑
按:《论语》孔子之言皆平实切於日用,而无亿中之事。《左传》所载列国大夫多亿中,能预决人之成败生死,窃疑其皆出於事後附会之言而不足为据。夫圣人固有先见之明,然观入庙而每事问,谦慎小心,盖知而常自处於不知者,未必如是之轻而易也。故余不敢尽信。姑存之於此。
△辨冉求自陈归鲁之说
《世家》云:“季桓子病,谓康子曰:‘必召仲尼!康子立,将召之,公之鱼沮之(云云),曰:‘必召冉求!’冉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归乎(云云)。’子贡知孔子思归,送冉求,因诫曰:‘即用,以孔子为招’云。”此後乃有蔡之事。余按:《论语》《为卫君章》,冉有、子贡问答之词,皆似在卫之时有所讳而不敢深言者。若冉有果从孔子反卫,则必无自陈归鲁之事矣。子曰:“从我於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记者因记弟子姓名凡十人,而冉有与焉。《记》云:“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历观所云,皆似冉有始终相从於陈、蔡间者。然则冉有归鲁当在反卫之後,不当在桓子甫卒之时也;冉有为季氏臣,不可谓之“大用”。冉有、子贡,均弟子也。冉有果用,必请归孔子,不必待子贡之诫;子贡之颖悟,亦不必待孔子示之以意而後知也。此皆後人猜度之辞,不足信。而孔子思归之叹,亦当在将反卫之际,不当在未蔡之前。故今皆不取。说并见後《归与条》下。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论语子路篇》)
“叶公问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篇》)
△孔子无至州来及叶之事
《世家》云:“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陈迁於蔡。明年,孔子自蔡如叶,叶公问政(云云)。”余按:《左传》哀公二年,蔡迁於州来。四年,叶公诸梁致蔡於负函。十六年,楚白公作乱,叶公自蔡入楚,攻白公;白公死,叶公兼摄令尹司马;国宁,乃老於叶。则是孔子在陈之时,叶公在蔡不在叶也。蔡既迂於州来,去陈益远,来往当由楚境,孔子未必远涉其地;而《论语》、《孟子》、《春秋传》中亦俱无孔子与蔡之君大夫相与周旋问答之事、则是孔子所谓“从我於陈、蔡”者,乃负函之蔡,非州来之镁也。叶公本楚卿贰,与闻国政,不当居外;以新得蔡地,故使镇之,而孔子在陈、蔡之间,因得相与周旋;及其请老,乃归於叶。《史记》但见《论语》、《孟子》中有孔子在蔡之文,遂误以为州来之蔡;又因叶公有“问政”,“问孔子於子路”之事,欲别出“自蔡如叶”之文以合之,而不知其误分一事为两事也。故今考而正之,列叶公之问於在蔡之时,而无孔子如州来及颡之事。
【存疑】“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论语微子篇》)
【存疑】“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於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同上)
【存疑】“子路从而後,遇丈人以杖荷筱。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同上)
△《接舆》、《沮溺》、《荷筱》三章叮疑
《世家》载沮、溺丈人之事於自叶反蔡之时,而载接舆事於在楚。余按:此三章其文皆似《庄子》,与《论语》他篇之首不伦,以《晨门》、《荷篑》两章较之可见;而此篇杂记古人言行,亦不似出於孔氏门人之手者。後两章末虽载孔子、子路之言,然於圣人忧世之深心无所发明;而分“行义”与“行道”为二,於理亦似未安。莘野、南阳岂得概谓之乱伦乎!恐系後人之所伪,姑存之,以俟有识者决之。又按:《微子》以下四章皆以时代先後为序,则此三章之次亦恐不如《世家》所列。故今仍以《论语》之文次之。然其事之有无盖不可知,亦无庸深考也。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篇》)
△厄於陈、蔡非一日事
此事无年可考。《世家》置之迁蔡之言。朱子据《论语》文,以为当在去卫如陈之时。按:孔子言“从我於陈、蔡”,孟子亦言“君子厄於陈、蔡之间”,则是孔子往来於陈、蔡间原无定居,而其厄亦非一日之事也。蔡在陈南,自蔡反卫亦必由陈始达,则是孔子至蔡之後盖尝复归於陈而後反卫也。且孟子以孔子之厄为“无上下之交”,而过宋之役主司城贞子,不得谓之无交。然则《论语》或统言之,未必其事陈在於问陈之後也。故次之於叶公问答之後。
△辨陈、蔡大夫围孔子之说
《世家》云:“孔子迁於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於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孔子用於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於野。不得行,绝粮。孔子讲诵弦歌不衰。於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後得免。”此说世多信之,余窃疑焉。《论语》曰:“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孟子》曰:“君子之厄於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但言其君大夫不见礼以至於贫乏耳,初未尝云有兵以围之也。匡人之难两见於《论语》,宋桓司马之难一见於《论语》而详载於《孟子》,而皆不言陈、蔡之围。若如《世家》所记,两国合兵围之,其事大於恒、匡人之难多矣,而《论语》、《孟子》反皆不言,但谓之“绝粮”,谓之“无交”,岂理也哉!楚,大国也,陈、蔡之畏楚久矣。况是时吴师在陈城下,陈旦夕不自保,何暇出师以围布衣之士?陈方引领以待楚救,而乃围其所聘之人以撄楚怒,欲何为者?哀之元年,楚子围蔡,蔡人男女以辨,蔡於是乎请迁於吴;二年,迁於州来。其畏楚也如此,幸其不伐足矣,安敢自生兵端?由是言之,谓陈、蔡之大夫围孔子者,妄也。蔡方事吴,陈方事楚,楚围蔡而陈从之,陈围蔡而吴伐之,陈之与蔡,仇仇也。且蔡迁於州来,去陈远矣;孔子时既在蔡,蔡人欲围孔子斯围之耳,不必远谋之陈;比陈知孔子之往,则孔子已至楚矣。由是言之,谓陈、蔡之大夫相与谋围孔子者,妄也。陈、蔡合兵而来,当不下万馀人,孔子之从者不过数十人,围而杀之,如反掌耳。围之七日,至於绝粮而不肯杀,又不肯絷之以归国,老师费财,意欲何为?设使楚竟不救,将坐俟其饿死而後去乎?其为谋亦拙矣!由是言之,谓陈、蔡之大夫相与谋围孔子,使之绝粮,待楚救至而後免者,妄也。此皆时势之所必无,人情之所断不然者,而世儒多信之,其亦异矣!孟子曰:“孔子於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於卫灵公,际可之仕也;於卫孝公,公养之仕也。”独其於陈、蔡也,则曰“无上下之交”。盖古之他国者,其君大夫必馈之饣气,而陈、蔡皆无之,以此致厄,如晋重耳之不礼於郑、卫,乞食於五鹿者然;乌有所谓“发徒役以围孔子於野”者哉!《春秋传》云:“陈不救火,君子是以知其先亡。”《国语》亦言陈之道路不修,宾旅无所依,故单子知其必亡。盖陈之国事日非,其君大夫皆不恤宾旅,孔子亦不乐立於其朝,而蔡乃楚境,楚人亦务富国强兵,非能尊贤养士之国,虽有贞子、叶公之辈,度亦暂与相依而未必遂久与相处,是以往来两地未有定居,其窘饿穷乏盖亦非一日之事矣,故曰“厄於陈、蔡之间”,言其非一时,非一地也。其反卫也,曰“公养之仕”,言其仅能免於昔日之绝粮也。後之人但闻有绝粮之事而不知其故,遂疑二国大夫之相厄者,因附会而为之说,而不知其舛也。故今昔不载。蔡乃楚境之说,详见前《叶公条》下。
△陈、蔡之围为庄子寓言
又按:陈、蔡之围,经传未有言者,独《庄子》书数数言之。後人相传之言盖本於此。不知庄子特讥孔子之好言礼义以自困其身,因有厄於陈、蔡一事,遂附会之以自畅其毁礼灭义之宗旨耳。其言既皆寓言,则其事亦安得遂以为实事也!《世家》、《家谱》之文采之《庄》、《列》者半,当其在《庄》、《列》也,犹见有一二人以为异端而不信者;及其在《世家》、《家谱》也,则虽名儒亦信之矣。呜乎,阳辟其名而阴袭其说而不之觉者盖不乏人矣,岂独姚江之徒乃为阳儒而阴释哉!故凡不见於经传者,余概不敢妄录。
△《史记》绝粮说不信者多
又按:孔氏注《论语绝粮章》云:“吴伐陈,陈乱,故乏食。”说与《世家》不同。赵氏注《孟子厄於陈蔡章》亦不用《世家》说。是司马迁虽载之《史记》,而汉人固不以为然也。朱子《论语序说》云:“是时陈、蔡臣服於楚,若昭王来聘孔子,陈、蔡大夫安敢围之!”是朱子固亦尝辟之矣。自明季讲家矜言博览,且为科场逢世之计,乃不辨黑白而采之,遂相沿至今,以为固然。余故表而出之,以见其非先儒之说。
△《论语》“愠见”一事之敷衍失真
《世家》:“孔子以固穷告子路,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耶,未知耶?’告子贡,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盍少贬焉?’告颜回,颜回曰:‘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使尔多财,吾为尔宰!’”余按:子路愠见而曰“君子亦有穷乎。”虽不能无怨天尤人之意,而未尝有信道不笃之心。子曰:“衣敝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又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其自信果决如是,乌有以未仁未知疑孔子者哉!子贡曰:“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又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孟子曰:“子贡智足以知圣人。”若欲孔子自贬其道,识趣之卑陋甚矣,何以为子贡!南宫问於孔子曰:“羿善射,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颜渊之言固当,然遽欣然而笑,欲为之宰,毋乃近於好谀矣乎!余观《论语》所载诸弟子未有不尊信圣人者,而孔子常有谦逊不敢自是之心。如《世家》之言,则是诸弟子自颜渊外皆不足以知孔子,而孔子不得不琐琐然自明其过之不在己也,何其与《论语》相反乃尔耶?此必无之事,不待详辨者。至於《论语》“多识”、“一贯”之文,与“绝粮”、“固穷”之义毫不相蒙,自当别为一章。今朱子《集注》分之,是也;《世家》连而及之,亦非是。此事又见於《韩诗外传》及《说苑》,而文复与《世家》互异;但有与子路问答语,而不及於颜渊、子贡。然其文尤繁碎,决系秦、汉文字,不足缕辨。其谬最显而易见者,孔子以鲁哀公六年自陈反卫,至十三年,吴夫差始赐伍员属镂以死,而《外传说苑》述孔子之言并有“子胥抉目於吴东门”之语;孔子以鲁哀公十六年卒,至二十二年越始灭吴,已後越始通於诸夏,而《说苑》述孔子之言复有“句践霸心生於会稽”之语。未来之事,孔子何由预知之而预告之乎?盖此三书之文皆本《论语》“愠见”一事,而好事者敷衍其词,遂致失真,正如今世闾巷所传之《三国》、《残唐》、《东西汉晋》演义,取史事而易之以俗语,加之以枝叶,以悦世人之耳目,彼固不问其义理时势之合与否也;三子者不察而误采之耳。至《家语在厄篇》则又兼采三书而合之者,是以其文乱杂无章;且於“勾践”、“子胥”二语亦存之而不删,正与阮逸所作《伪文中子元经》以隋人而避唐庙讳者同。其为伪撰,不待辨而明者。不知後之儒者何以不之觉而信为实也?故今一概不载。
△辨子西沮封之说
《世家》云:“楚昭王兴师迎孔子,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於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昭王卒於城父。孔子自楚反乎卫。”余按:孔子得百里之地而君之,可以有天下,孟子推之则然,其门人或有知之者,外人不能也,彼子西者乌足以知之!季康子问“由、求、赐可使从政也与”,当是时,三子已有所建白矣,犹不敢信如此;况於陈、蔡之时,予贡尚未出使於诸侯,颜渊、宰予皆无所表见,子路亦未尝为将帅,彼子西者乌足以知之!子西之人本不足称,然未尝有嫉贤妒能之事,白公之复言,子西用之矣;若知之而忌之,虽子西亦不至如是之不肖也。而是时昭王方在城父,以拒吴师,竟卒於军,亦非议封孔子时也。且书传皆无见楚昭王之事,《楚世家》及《年表》亦皆无之,则此必後人之所附会无疑也。至所称“书社地七百里”者,语亦误。楚即欲封孔子,安能如是之大!盖古之禄邑多以社计,故《春秋传》云:“自莒疆以西,请致千社。”《荀子》云:“与之书社三百。”旧说盖言楚欲以书社七百为孔子禄邑,《史记》误以书社为地名,因加里於七百之文下耳。曰:然则《戴记》有“之荆、”之文,何也?曰:蔡、楚境也;之蔡,即之楚也。吾恶知其谓之荆者非之蔡乎?既相传有至楚之事,故疑以为昭王之聘之也;既聘矣而卒於不用,故又疑以为子西之沮之也。吾恶知其非因臆度之故,遂附会而为之说乎?故今皆不载。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论语公冶长篇》)
△思归之年
《世家》载此语於哀公三年;明年孔子如蔡;又明年如叶,反乎蔡;居蔡三岁,如楚;楚昭王卒,然後孔子反乎卫。夫孔子既思归矣,乃反南辕而蔡楚,又四五年而始反卫,何为耶?然则此叹当在反卫之前一二年中。故次之於绝粮之後。
【附论】“子曰:‘从我於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论语先进篇》)
【附论】“孟子曰:‘君子之厄於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孟子》)
△【反卫之年】
《史记孔子世家》以定十五年过宋至陈,哀四年迁於蔡,六年反卫,而迁蔡之前复有反卫而再至陈之事。《年表》则以定十四年至陈,哀三年过宋,十年自陈反卫,其年皆与《孔子世家》不合,而亦无再往来之文。《陈》、《卫》、《宋》世家略与《年表》同,而多阙漏。惟《蔡世家》以昭二十六年至蔡,当鲁哀之二年,则《年表》所无也。余按:孔子以定十二年去鲁,卫灵公以哀二年卒,则以为定十五年去卫至陈者近是。既於是年或十四年至陈,则不应复於哀之三年过宋。《论语述而篇》云:“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是二手皆尝从孔子反卫也。哀七年《传》云:“吴人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辞。”是子贡於反卫後先归鲁也。若孔子於十年始反卫,则子贡不得於七年已在鲁,故以为哀六年反卫者近是。此皆当从《孔子世家》,《年表》不足据也。孔子曰“从我於陈、蔡者”,孟子曰“君子之厄於陈、蔡之间”,皆连举之而无所分。孟子谓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亦不言陈、蔡。大抵陈、蔡不能尊贤礼士,不可依以久处,是以孔子往来其间,初无定居,其年月固有不能缕分者也。唯《孔子世家》所谓反卫而再至陈者似无其事,当从《年表》。说已见前《卫篇》中。
△《年谱》置《世家》五年事於一年中之谬
《年谱》误以孔子自陈反卫之後复有如陈而再反卫之事,与《世家》同。其至陈去陈之年,亦与《世家》颇异。最可异者,六十三岁“自卫如陈,自陈如蔡,自蔡如叶,既而反蔡;楚昭王使人来聘,陈、蔡围之;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後得免;孔子自楚反乎卫”,取《世家》五年之事悉置之一年之中;是年凡七至人国?行万有馀里,往来如传舍然。较之《世家》,尤为疏脱。
○反卫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人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论语述而篇》)
△卫君为出公辄
此章所称“卫君”,先儒皆以为出公辄。玩其词意,良然。按《春秋传》哀公七年,公会吴於曾阝,太宰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辞;十一年,冉求为季氏宰,及齐师战於郊,则是孔子至卫之後,二子自卫先归鲁也。或者二子知夫子之不为而遂去耶?然则此章问答,当在孔子反卫之初,哀公六七年间。故次之於此。
【附录】“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篇》)
△正名之论似为辄发
《世家》以此章及《鲁卫之政章》皆为卫君辄之时。余按:卫自灵公失道,政衰已久,“兄弟’之叹不可必其为辄;而鲁、卫连及,又似初从鲁来焉者,其说未可据。唯此章正名之论似为辄发,《世家》之说近是,先儒亦多从之。然无明文可考。故附次於此。
△辨脱骖赙丧之说
《戴记檀弓篇》云:“孔子之卫,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贡脱骖而赙之,曰:‘予乡者入而哭之,遇於一哀而出涕;予恶夫涕之无从也习!’”余按:孔子之用财,如子华之使齐,原思之为宰,颜路之请车,或与或不与,皆因乎人与己之本量所当然,天理人情之不可移易者,未有但犭旬一时之意偶然行之者也。若本不应如是,但因“遇於一哀,恶涕之无从”之故而脱骖赙之,则是可以偶然与之,亦可以偶然不与,圣人之用财恐不如是之苟也。《戴记》之文本多附会;此或别有其故而传者失其真,或本无此事,均未可知。故今不录。
“孔文子之将攻太叔也,访於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则尝学之矣;甲兵之事未之闻也。’退,命驾而行,曰:‘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文子遽止之,曰:‘圉岂敢度其私,访卫国之难也!’将止;鲁人以币召之,乃归。”(《左传》哀公十一年)
△拒孔文子问较答卫灵为得实
按此文“胡簋”四句与《论语问陈章》“俎豆”数语相类,其事亦相类,未必两事相符如此而又皆在卫,盖本一事而传闻者异也。以理度之,问陈之失小,问攻太叔之失大;彼可勿行,而此则当去;彼可因所问而导之以礼,如以“临事,好谋”戒子路者然,此则但当以不对拒之。窃疑此文为得其实。故两存之,以俟夫有识者删其一焉。说并见《前卫灵公》条下。
【附论】“孟子曰:‘於卫孝公,公养之仕也。’”(《孟子》)
△卫孝公即出公
《史记》卫无荐公,而孔子反卫在出公辄之时,故朱予以孝公为辄。余按《春秋经传》,哀二年卫灵公卒,卫人立辄;十六年正月,卫侯辄来奔(《传》在十九年冬);至四月,孔子卒。公养之为辄无可疑者。辄亡在外,故称出公。出,非谥也,辄之谥盖史逸之矣。卫人既以蒯聩得罪於灵公而辄之拒之为是,则谥之为孝亦无足怪者。故从朱子之说。
△在卫为孔文子所留
孔子之於卫孝公,其详不可考。余按:《春秋》昭七年传:“孔成子梦康叔谓己:‘立元,余使羁之孙圉与史苟相之。’”哀十五年《传》:“大子与五人介,迫孔悝於厕,强盟之,孔悝立庄公。”则是灵、孝之世孔氏实执国政。孔子之在卫,文子实留之,故有“择木”之喻;若文子非执卫柄,不过卫诸大夫,孔子不答所问足矣,不必因此而遂去也。文子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则其为人必好贤礼士者,是以孔子为之留连而不遽去,非苟然而已也。又按:传记所载从无孔子与卫孝公问答之语,则是孝公年少,尚未知与孔子相周旋,但文子言於君而致饔饣气於孔子耳;是以孟子谓之“公养之仕”,明非立其朝而贪其禄也。余恐世之儒者疑孔子之欲辅孝公以行道,不然则疑孔子之苟利其养而不肯去,故推其前後而为之解。
○归鲁上
△辨冉有荐孔子之说
《世家》云:“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於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於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学之於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对曰(云云)。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余按:所载冉有之言浅陋不足以称圣人,必後人所伪无疑,故今不取。而《春秋传》言“师及齐师战於郊”,《世家》云“郎”,亦误。
△辨息驾河粱之说
《家语》云:“孔子自卫反鲁,息驾於河粱而观焉。有悬水三十仞,圆流九十里,鱼鳖不能道,鼋鼍不能居,有一丈夫方将厉之。孔子使人并涯止之;丈夫不以措意,遂度而出。孔子问焉(云云)。”余按:此书本之《庄子外篇》,其原文云:“孔子观於吕粱,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数百步而出,被行歌而游於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之所以蹈之也。’”然则《外篇》之意但欲明夫自然之道,无为之旨,故设为丈夫孔子问答之言以畅其说耳,非实事也。《家语》以为实然,愚矣。庄周书中,玄蛇、河海、光景、无有,皆有问答之语,亦将谓光景、无有皆能为人言乎!且其所改《外篇》之文尤无伦理。吕梁之水,县三十仞,可也;自卫以下,河流平地,安得三十仞而县之!孔子观於吕梁,可也;自卫反鲁,去河绝远?安得河梁而息驾焉!丈夫游之而复出,孔子问焉,可也;若丈夫既度河,则与孔子各在河之一涯,又安能隔大河而与之语乎!呜乎,《庄子》之言之必无者,《家语》皆以为诚有也;《庄子》之言之容或有之者,《家语》则又改之使之必无;此何为耶?又按,《列子黄帝》、《说符》两篇亦载此事,一与《庄子》文同,一与《家语》文同。盖《列子》亦後人之所伪撰,──故柳子厚谓其书多增窜,高氏亦谓後人会粹而成之者,──是以一事而两采之;较之《家语》尤不可信。
“季孙欲以田赋,使冉有访於仲尼。仲尼曰:‘丘不识也。’三发,卒曰:‘子为国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不对,而私於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於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於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弗听。十二年春王正月,用田赋。”(《左传》哀公十二年)
△《国语》记田赋
《国语》亦载此事,而文颇与此异:盖《国语》皆後人所推衍,非当日之言,是以其文常繁於《内传》而多与诸经不合,不如《内传》为近其实。故弃彼而存此。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篇》)
“冉求为季氏宰,无能改於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孟子》)
△聚敛即用田赋
按《论语》、《孟子》所称乃一事而其文小异者。既云“赋粟倍他日”,则所谓“聚敛”者即《左传》“用田赋”之事可知也。以其互有详略,故并次之於此。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篇》)
△归鲁之年
正乐与用田斌未知孰为先後。然孔子之归在孔文子访攻太叔之後,太叔之出在十一月葬滕隐公之後,则是孔子岁暮始归鲁也。田赋之用在明年正月,其间当无几时。故次此文於用田赋之後。
“子语鲁太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如也:绎如也,以成。’”(《论语八佾篇》)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论语泰伯篇》)
△正乐
按:“语乐”即“正乐”之事,“盈耳”即“得所”之验,故并次之於此。
【附录】“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论语述而篇》)
△雅言
此孔子平日事,不仅归鲁以後为然。以其与正乐之事同类,故附次於此。
△辨删《诗》之说
《世家》云:“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礼义,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三百五篇。”康成之徒多非其说。孔氏颖达云:“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迁言未可也。”而宋欧阳氏修云:“以《诗谱》推之,有更十君而取一篇者,有二十馀君而取一篇着。由是言之,何啻三千!”邵氏雍亦云:“诸侯千有馀国,《风》取十五;西周十有二王,《雅》取其六。”则又皆以迁言为然。余按:《国风》自《二南》、《豳》以外多衰世之音,《小雅》大半作於宣、幽之世,夷王以前寥寥无几,如果每君皆有诗,孔子不应尽删其盛而独存其衰。且武丁以前之颂岂遽不如周,而六百年之风雅岂无一二可取,孔子何为而尽删之乎?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玩其诃意,乃当孔子之时已止此数,非自孔子删之而後为三百也。《春秋传》云:“吴公子札来聘,请观於周乐。”所歌之风无在今十五国外者。是十五国之外本无风可采;不则有之而鲁逸之,非孔子删之也。且孔子所删者何诗也哉?郑、卫之风,淫靡之作,孔子未常删也。“丝麻菅蒯”之句不逊於“缟衣茹芦”之章,即华室远”之言亦何异於“东门不即”之意;此何为而存之,彼何为而删之哉?况以《论》、《孟》、《左传》、《戴记》诸书考之,所引之诗逸者不及十一,则是颖达之言左券甚明;而宋儒顾非之,甚可怪也,由此论之,孔子原无删《诗》之事。古者风尚简质,作者本不多,而又以竹写之,其传不广,是以存者少而逸者多。《国语》云:“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於周大师,以《那》为首。”郑司农云:“自考父至孔子又亡其七篇。”是正考父以前颂之逸者已多,至孔子又二百馀年而又逸其七。古义世愈近则诗愈多;世愈远则诗愈少。孔子所得止有此数,或此外虽有而缺略不全,则遂取是而正次第之以教门人,非删之也。《尚书》百篇,伏生仅传二十八篇,逸者七十余篇;孔安国得多十馀篇,逸者尚数十篇。礼之逸者尤多。自汉以来易竹以纸,传布最易,其势可以不逸,然其所为书亦代有逸者。逸者事势之常,不必孔子删之而後逸也。故今於删《诗》之说悉不敢载。
△辨删《书》之说
《伪孔传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常常道也。孔子睹史籍之烦文,惧览者之不一,讨论《坟》、《典》,断自唐、虞而下。”《书纬》云:“孔子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於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为《尚书》。断远取近,定其可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为《简书》。”後世多以其说为然。余按:《传》云:“郯子来朝,昭子问焉,曰:‘少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仲尼闻之,见於郯子而学之。”圣人之好古也如是,果有羲、农、黄帝之书传於後世,孔子得之当如何而爱护之,当如何而表章之,其肯无故而删之乎!《论语》屡称尧、舜,孟子言必称尧、舜,其道唐、虞之事尤详,而皆无一言及於黄、炎者,则高辛氏以前之无书也明矣。唯《春秋传》颇言上古时事,然其文多平而弱,其事多奇而诡,与《尧典》、《禹贡》大不类,盖皆出於传闻,必非当时之书之所载也。《三坟》、《五典》之名虽见於《传》,然不言为何人所作,故杜氏《注》但云“皆古书名。”若《书序》果出於安国,杜氏岂容不见而不注耶!《虞书》曰:“慎徽五典。”又曰:“天叙有典。”“自我五典。”是知尧、舜之世已有五典,盖即五伦之义书之策以教民者。安知《传》之所云非此五典欤?古者以竹木为书,其作之也难,其传之也亦不易;孔子所得者止於是,则遂取是而考订整齐之以传於门人耳,非删之也。《世家》但云“序《书》”,亦无删《书》之文。《汉志》虽有《周书》七十馀篇;然皆後人之所伪撰。刘向但云“孔子所论百篇之馀”,亦未尝言孔子之所删也。故今於删《书》之说悉不敢载。
【附录】“子曰:‘加(古本作“假”)我数年,五十(二字古本作“卒”)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篇》)
△学《易》之年
此语无年可考。观其词意,盖在归鲁以後。故附次於“正乐”之後。
△辨作易《传》之说
《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由是班固以来诸儒之说《易》者皆谓《传》为孔子所作。至於唐、宋,咸承其说。余按:《春秋》,孔子之所自作,其文谨严简质,与《尧典》、《禹贡》相上下;《论语》,後人所记,则其文稍降矣;若《易传》果孔子所作,则当在《春秋》、《论语》之间,而今反繁而文,大类《左传》、《戴记》,出《论语》下远甚,何耶?《系词》、《文言》之文,或冠以“子曰”,或不冠以“子曰”;若《易传》果皆孔子所作,不应自冠以“子曰”字;即云後人所加,亦不应或加或不加也。孟子之於《春秋》也,尝屡言之,而无一言及於孔子传《易》之事;孔、孟相去甚近,孟子之表章孔子也不遗馀力,不应不知,亦不应知之而不言也。由此观之,《易传》必非孔子所作,而亦未必一人所为;盖皆孔子之後通於《易》者为之,故其言繁而文;其冠以“子曰”字者,盖相传以为孔子之说而不必皆当日之言;其不冠以“子曰”字者,则其所自为说也。杜氏《春秋传後序》云:“汲县冢中,《周易》《上下篇》与今正同;别有《阴阳说》,而无《彖》、《象》、《文言》、《系辞》。疑於时仲尼造之於鲁尚未播之於远国也。”余按:汲冢《纪年篇》乃魏国之史;冢中书,魏人所藏也。魏文侯师子夏,子夏教授於魏久矣,孔子弟子能传其书者莫如子夏;子夏不传,魏人不知,则《易传》不出於孔子而出於七十子以後之儒者无疑也。又按《春秋》襄九年《传》,穆姜答史之言与今《文言》篇首略同而词小异。以文势论,则於彼处为宜。以文义论则“元”即“首”也,故谓为“体之长”;不得遂以为“善之长”“会”者“合”也,故前云“嘉之会也”,後云“嘉德足以合礼”;若云“嘉会足以合礼”,则於文为复,而“嘉会”二字亦不可解。“足以长人,合礼,和义,而干事,是以虽随无咎”;今删其下二句而冠“君子”字於四语之上,则与上下文义了不相蒙。然则是作《传》者采之鲁史而失其义耳,非孔子所为也。《论语》云:“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今《象传》亦载此文。果《传》文在前与,记者固当见之,曾子虽尝述之,不得遂以为曾子所自言;而《传》之名言甚多,曾子亦未必独节此语而述之。然则是作《传》者往往旁采古人之言以足成之,但取有合卦义,不必皆自己出。既采曾子之语,必曾子以後之人之所为,非孔子所作也。且《世家》之文本不分明,或以“序”为《序卦》,而以前“序《书》传”之文例之,又似序述之义,初无孔子作《传》之文。盖其说之晦有以启後人之误。故今皆不载。
【附录】“夏五月,昭夫人孟子卒。孔子与吊。”(《左传》哀公十二年)
【附录】“冬十二月,螽。季孙问诸仲尼,仲尼曰:‘丘闻之,火伏而後蛰者毕。今火犹西流,司历过也。’”(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