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康之际
“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诗周颂》)
△《毛诗》释《执竞篇》“成康”之非
卫宏《毛诗序》云:“《执竞》,祀武王也。”“不显成康”,《传》云:“不显乎其成大功而安之。”由是郑、孔以来皆以此“成康”为称武王语。余按:“自彼成、康”,犹所云“自彼氐、羌”也。惟氐、羌之为二国名也,故自氐、羌以东则云“自彼氐、羌”;惟成、康之为二王谥也,故自成、康以降则云“自彼成、康。”若训以为“成大功而安之”,岂得谓之“自彼”乎哉!宋欧阳永叔作《诗时世论》,朱子《诗序辨说》,皆以此篇为昭王以後诗,以《昊天有成命篇》为康王以後诗,其说良是。今从之。说详见后条下。
“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诗周颂》)
“《昊天有成命》,颂之盛德也。其诗曰:‘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缉熙,厥心。肆其靖之。’是道成王之德也。成王,能明文昭,能定武烈者也。”(《周语》)
△引欧阳修、朱熹语辨《毛诗》释《昊天有成命篇》“成王”之非
卫宏《毛诗序》云:“《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郑氏《诗笺》云:“文王、武王受其业,成此王功,不敢自安逸。”韦氏《国语解》云:“文、武修己自勤以成其王功,非谓周成王身也。”后之说《诗》者皆从之。至宋,欧阳永叔始驳其谬;朱子《诗序辩说》论之尤详。今载其说於左。
欧阳永叔作《诗时世论》:“《昊天有成命》曰: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所谓‘二后’者,文、武也;则‘成王’者,成王也。当为康王以後之诗。而毛、郑以《颂》皆是成王之作,遂以‘成王’为成此王功,《执竞》曰:‘不显成康’,‘自彼成康。’所谓‘成康’者,成王、康王也,犹文王、武王谓之‘文武’耳。然则《执竞》当是昭王以後之诗。而毛以为‘成大功而安之’,郑以为‘成安祖考之道’,皆以为武王也。《噫嘻》曰‘噫嘻成王’者,亦成王也。而毛、郑皆以为武王。由其以《颂》皆为成王时作耳。以为成王、康王,岂不简且直,而於诗文理易通。如毛、郑之说,岂不迂而曲,文理亦不完而难通。学者何苦从其迂曲而难通者哉!”
【朱子《诗序辨说》一则】“此诗详考《经》文而以《国语》证之,其为康王以後祀成王之诗无疑。而毛、郑旧说定以《颂》为成王之时周公所作,故凡《颂》中有‘成王’及‘成康’字者,例皆曲为之说以附己意。其迂滞僻涩,不成文理,甚不难见;而古今诸儒无有觉其谬者。独欧阳公著《时世论》以斥之,其辩明矣。然读者狃於旧闻,亦未遽肯深信也。《小序》又以此诗篇首有‘昊天’二字,遂定以为郊祀天地之诗。诸儒往往亦袭其误。殊不知其首言‘天命’者止於一句,次言‘文、武受之’者亦止一句,至於‘成王’以下然後详说不敢康宁、缉熙、安静之意,乃至五句而後已,则其不为祀天地而为祀成王,无可疑者。故今特上据《国语》,旁采欧阳以定其说,庶几有以不失此诗之本指耳。或曰,《国语》所谓‘始於德让,中於信宽,终於固和,故曰“成”’者,其语成字不为王诵之谥,而韦昭之注大略亦如毛、郑之说矣,此又何耶?曰:叔向盖言成王之所以为成,以是三者;正犹子思所谓‘文王之所以为文’,班固所谓‘尊号曰昭,不亦宜乎’者耳。韦昭何以知其必谓文、武以是成其王道,而不为王诵之谥乎?盖其为说本出毛、郑,而不悟其非者。今欲一涤千古之谬,而不免於以误而证误,则亦将何时而已耶!”
△周初四王之谥法与诗义
余按:《诗》与《国语》之文明矣;欧阳子、朱子之辨详且尽矣。盖周之受命始於文王,克商始於武王,然奄、淮夷未平而商遗民亦未心服;迨成王之世,周公东征,而後四方始靖;至康王而後安享之。故《传》云:“武王克商,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不云“成王息民”者,成王之初四方犹未靖也。故文王谥“文”,言始以文德受天命也;武王谥“武”,言始以武功戡大难也;成王谥“成”,言商、奄始靖,王业成也;康王谥“康”,言天下无事,但抚安之也。故此诗言“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言文王、武王始受天命有天下也。至於成王蒙故业为天子,可以康矣,而不敢也,犹夙夜敬畏天命,益懋其德,是以能克商、奄、淮夷以靖四方:“肆其靖之”之靖,即“成王靖四方”之靖。然则此诗即无成王明文,亦断断必为成王之诗;而况已明言成王也!即《国语》不言为成王之德,亦断断不得移置之於文、武;而况《国语》又明言为成王也!故今从欧阳子、朱子之说,置之《成王篇》中。
△《周颂》作於成、康以後
又按:自宋以来,释此诗及《执竞篇》者多从《序》说。或云:“成王非‘基命’之君;而周之‘奄有四方’非自成、康始。”然则《洛诰》之“王如弗敢基命定命”,亦将以为非告成王;《鲁颂》之“奄有龟、蒙”,亦将谓鲁至僖公时始有龟、蒙之地哉!况《传》称“成王靖四方”,靖也者,乱而安之之谓也。方且可谓之“靖四方”,乃反不可谓之“奄有四方”乎!或云:“《酒诰》称‘成王畏相’,‘惟助成王德显’,皆非周之成王。”夫“成王”“畏相”相对为文,“助成”二字相连为义,皆与此文不类。此文“成王”上无他文,下有“不敢康”之语,“成王”之为一人甚明;况《执竞》之“成、康”连言之者哉!若以《酒诰》故,凡言“成王”者皆不得为成王,则《传》所称“夹辅成王”,“成王定鼎”,“成王周公之命祀”,亦皆将以为武王乎!原其所以穿凿附会,务以成、康为武王者,无他,狃於前人之说,以为《颂》皆周公所作,周公制礼作乐,不应无祀天地及祀武王之诗;自周公後,不当复有作《颂》者耳。不知以此诗为祀天地武王者,《序》之言耳,非《经》自言之也。《周颂》三十一篇,其中称天及武王者甚多,何所见必此二诗然後可以祀天地武王?《诗》之逸者多矣,又安知祀天地武王者之非已逸乎?周公以後不当有《颂》,则何以宣、幽之世尚有《大雅》?又何以春秋之时鲁尚有《颂》?岂侯国可以作颂,天子反不可乎?若谓成王非世室,不当有祀成王之诗,则祀成王时将遂无乐乎?而武王当周公时亦不得遂立世室也。嗟夫,《国语》以《常棣》为周公之诗,与《传》相抵捂者,则人皆信之;此诗之言为成王,与《经》相合者,则人不之信。朱子沿《序》之误而未正者,虽委曲难通,皆相安为固然;至此诗正《序》之误,辨语详晰,而反极力以攻之。宋玉曰:“其曲弥高,其和弥寡。”韩子曰:“小惭,亦蒙谓之小好;大惭,亦蒙谓之大好。小称意,人必小怪之;大称意,人必大怪之。”吾始未以为然,及读《周颂》而後深信其不谬也!岂是所非而非所是,人情固当然乎?《周颂》非周公所作,说已见前《周公相成王篇》中。
【补】“成有岐阳之搜。”(《左传》昭公四年)
△岐之年无考
此未知为周公存时事,抑周公没後事。既无可考,未便置前篇中。故录於此。
△辩《伪书君陈》及《书序》
《伪古文尚书》有《君陈篇》;其《序》云:“周公既没,命君陈分正东郊。”余按:此篇“嘉谟嘉猷”数语见於《坊记》;玩其语意,乃人臣相诰诫之词,非君命其臣之言也。何者?君人之道以能受言为贤,但取其谋之益於民而不必其谋之出於己,故曰“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舍己从人,乐取於人以为善。”臣人者则不然,但求其国之受其益而不必己之擅其名,是以善则归君,过则归己。故此言出於人臣之口则为忠,出於人主之口则不可以为训。成王,周之令主,其必不出此言明矣。又按:《书君篇》乃周公诰召公之词,周、召位皆三公,同朝事主,是以相称为“君”。《春秋传》,邻国诸侯皆相称以“君”,若“君处北海”,“君命敝邑”之类是也。未闻君而称其臣为“君”者。然则“君陈”当为同僚相称之语,是以篇中有此文;非成王语也。且君陈分正东郊,非居帷闼而拾遗补阙者可比,成王告以此言欲何为乎?此《序》不见於《史记周本纪》,疑与《伪书》同出一手。然则君陈之尹洛亦未必有此事矣。又按:《论语》孔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所谓政者,一家之政也,故曰:“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今《伪书》以为国政,亦与孔子之意相背。包氏之注《论语》以“孝乎惟孝”为句,然则包氏未尝见此篇矣。包氏不见,则是书不出於安国也。大抵此篇之语多采之古传记。故今不录。
【附录】“凤凰鸣矣,于彼高罔。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艹奉}々萋萋;喈喈。”(《诗大雅》)
【附录】“周之兴也,鸣于岐山。”(《周语》)
【存参】“《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诗序》)
△凤鸣岐山之时无考
按:凤鸣岐山不知的在何时;《大雅》、《周语》皆无明文。惟《诗序》以《卷阿》为成王时所作,或凤鸣即在此时与?然未有以见其必然。姑附录於成王之世,而存《序》文以待参考。
“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水,相被冕服,凭玉几。乃同召太保、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王曰:‘呜呼,疾大渐,惟几,病日臻;既弥留,恐不获誓言嗣,兹予审训命汝!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在後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训,无敢昏逾。今天降疾,殆弗兴弗悟。尔尚明时朕言,用敬保元子钊弘济于艰难!柔远能迩,安劝小大庶邦。思夫人自乱于威仪。尔无以钊冒贡于非几!’兹既受命还,出缀衣于庭。越翼日乙丑,王崩。太保命仲桓、南宫毛俾爰齐侯、吕,以二干戈,虎贲百人,逆子钊于南门之外,延入翼室,恤宅宗。丁卯,命作册度。越七日,癸酉,伯相命士须材。”(《书顾命》)
“王麻冕黼裳,由宾阶齐。卿士邦君麻冕蚁裳,入即位。太保、太史、太宗皆麻冕彤裳。太保承介圭,上宗奉同瑁,由阼阶脐太史秉书,由宾阶齐,御王册命,曰:‘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周邦,率循大卜,燮和天下,用答扬文武之光训!’王再拜,兴,答曰:‘渺渺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乃受同瑁。王三宿,三祭,三咤;上宗曰‘飨。’太保受同,降盥,以异同秉璋以酢,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受同,祭,哜,宅,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降,收;诸侯出庙门俟。”(同上)
“王出在应门之内。太保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皆布乘黄朱,宾称奉圭兼币,曰:‘一二臣卫,敢执壤奠!’皆再拜稽首。王义嗣德,答拜。太保暨芮伯咸进相揖;皆再拜稽首,曰:‘敢敬告天子!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武诞受若,克恤西土。惟新陟王毕协赏罚,戡定厥功,用敷遗後人休。今王敬之哉!张皇六师,无坏我高祖寡命!’”(《书康王之诰》)
“王若曰:‘庶邦侯甸男卫,惟予一人钊报诰。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则亦有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保王家,用端命于上帝。皇天用训厥道,付畀四方。乃命建侯树屏,在我後之人。今予一二伯父,尚胥暨顾绥尔先公之臣服于先王,虽尔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用奉恤厥若;无遗鞠子羞!’群公既皆听命,相揖趋出。王释冕,反丧服。”(同上)
△《顾命》有葬成王之脱简
苏氏云:“成王崩,未葬,君臣皆冕服,礼欤?曰:非礼也。使周公在,必不为此。”余按《康王之诰》,诸侯咸在,九日之间安能遽至此,必成王葬后之事,“狄设黼”之上盖有阙文;非皆癸酉一日内事也。故顾君云:“《传》言‘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毕至’,而今‘太保率西方诸侯,毕公率东方诸侯’,是七月之馀也。因其中有脱简,而後之说《书》者并以系之‘越七日癸酉’之下,所以生後儒之论。而不思初崩七日之间,诸侯何由而毕至乎!”又云:“‘狄设黼缀衣’以下,即当属之《康王之诰》:自此以上,记成王顾命登遐之事;自此以下,记明年正月上日康王即位朝诸侯之事也。”又云:“《洛诰》:‘戊辰,王在新邑。’则王之至洛可知;乃二公至洛并详其日月而王不书,金氏以为其间必有阙文。然则《顾命》之脱简又何疑哉!”由是言之,则康王与卿士之冕服在成王葬后,非未葬而冕服明矣。盖《顾命》、《康王之诰》,伏生本合为一;因其间有脱简,前後首尾不具,故後人分两篇之时不知当於何处画断,误以“王出在应门之内”为《康王之诰》之首,是以“狄设黼”之文遂割属於上篇之末耳。苏氏不知其有脱简,故於诸侯之至不能为解,乃以问疾之诸侯当之。然观《康王之诰》尤重诸侯,故曰“建侯树屏”曰“尔身在外”;此篇之作尤重於朝诸侯;故曰“卿士邦君麻冕蚁裳,入即位”,曰“诸侯出庙门俟”,曰“东方诸侯入应门左,西方诸侯入应门右”,则是诸侯毕至明矣。若止问疾之诸侯,其人数必不多何得舍在内之百官卿士不言而反斤斤焉於其少者详记之乎!至顾君以此为周公所制之礼,谓“释三年之丧以尽斯须之敬”,又谓“康王当太平之时为继体之主,而史录其遗文训诰以为一代之法”,则於事理亦尚未合。古者君薨,百官总己以听於冢宰三年:其见於书传者,舜、禹、启、太甲、武丁之事皆然。及武王崩,周公以冢宰摄政,不幸群叔流言,周公东避,遂不得终其摄。至成王崩,召公鉴前之祸,故於葬后遽奉康王以朝诸侯。其后春秋之世,嗣君皆於葬後逾年即位,盖始於此。故史录之为书,志此礼所由变。故曰“王麻冕黼裳”,曰“王释冕,反丧服”。丧未毕而朝诸侯者,前未有此礼,是以详记其服,谨其始耳;非以此为当然而著之篇以垂法也。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孔乎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伤周公、召公处事之变而不得复然也。故今申其说而正之。说并见前《周公篇》中。
【补】“康有酆宫之朝。”(《左传》昭公四年)
△《关雎》非刺诗
齐、鲁、韩三家诗皆以《周南》之《关雎篇》为康王时陈古刺今之作,故《汉书》云:“佩玉晏鸣,《关雎》叹之。”《列女传》云:“康王晏出朝,《关雎》预见。”余按《论语》,孔子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则《关雎》乃和平中正之音,咏歌当时之盛事者,非刺诗也;而细玩通篇之词,亦绝无刺时之意。且康王之世乃周久道化成之时,君子淑女莫如此时为多,然则谓为康王之世或未必诬,谓为刺诗则断非也。故今不采《汉书列女传》文。说并见前《文王篇》中《刑于寡妻条》下。
【附录】“惟十有三年六月庚午フ,王命作策《丰刑》。”(《逸书》)
△《丰刑》与《毕命》
按《史记》、《书序》并云:“康王命作策;毕公分居里成周郊,作《毕命》。”与此文意似异。但此乃《汉书》所录孔壁古文,似不应误;又未见其下文如何;难以悬断。姑列之於附录。至伪书《毕命篇》语多剿袭,文亦雕琢,乃因《史记》、《书序》之言而衍之者。故不载。
“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措四十馀年不用。”(《史记周本纪》)
△刑措
此语似有所本,於理亦当如是。故存之。
【附录】“永言配命,成王之孚。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永言孝思,昭哉嗣服。昭兹来许,绳其祖武。於万斯年,受天之祜。”(《诗大雅》)
△颂美诗不应尽属文、武
卫宏《毛诗序》云:“《下武》,继文也。武王有圣德,复受天命,能昭先人之功焉。”《郑笺》释“成王之孚”云:“孚,信也,成我周家王道之信也。”余按:《文王之什》称文、武之功德者凡六篇,皆明称为“文王”云云,“武王”云云,未有含混其词者。盖诗作於成、康之世,不举其谥则无以别於今王故也。其馀四篇则不然。《或朴》言“勉勉我王”,似称现在之君者然。《旱麓》言“岂弟君子”,正与《酌》、《卷阿》文同,皆不似追述文王语;而文王时亦初无“六师”也。《灵台》一诗,前於《文王篇》中已辨之矣。至此篇所云“昭哉嗣服”,“绳其祖武”者,玩其语意,皆似指继体之君,尤不类创业之主;恐所谓“成王之孚”者即谓成王,非武王也。盖文、武,受天命者也,成王缵而述之,是以永保无失,故曰“永言配命,成王之孚”。继成王者必法成王,乃谓之孝,故三章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欲嗣成王之功,必履文、武之迹,故四章曰“昭哉嗣服”,五章曰“绳其祖武”也。如此训释,似於事理为近;较之以“成王”为“成我周家之王道”者,於文理亦殊自然矣。大抵三代以上贤臣哲辅於守成之世尤致慎焉,不但《召诰》、《无逸》圣贤之儆戒然也,即诗人亦多於颂祷之中默寓劝勉之意。《酌》、《卷阿》,其显然较著者。下至穆王之世,《祈招》之诗犹以“如玉如金,而无醉饱”乙为词。则知古人立言之体往往如是,固不得尽以为称功颂德诗也。况成、康之际正当王化之成,当时群臣岂得绝无赞扬箴规之语见於《经》、《传》,亦不得尽以为咏歌文、武诗也。但传注皆未有言及此者,故今不敢直断为然。姑附录此文於成,康之世以见其大凡,而识其说如此。後世有卓识之儒出,当有以决之也。
【附录】“昔我先王熊释,与吕、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左传》昭公十二年)
【附录】“四国有王,郇伯劳之。”(《读曹风》)
△郇伯未必为文王子
按:丁公之仕王朝,见於《尚书》;其余诸人则未知其果仕王朝否也。郇伯,旧说以为文王之子;然郇世为诸侯,则亦未有以见其必为文王子也。故并附录於後。
【备览】“康王卒,子昭王瑕立。”(《史记周本纪》)
○昭王
【补】“昭王南征而不复。”(《左传》僖公四年)
【备览】“昭王之时,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於江上。其卒不赴告,讳之也。”(《史记周本纪》)
△“南征不复”事未可确知
《帝王世纪》云:“昭王德衰;南征,济于汉。船人恶之,以胶船进王。王御船,至中流,胶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没于水中而崩。”余按:昭王不复之故,经传文缺,不可详考。若果别无他故,但见恶於船人,何至遽行弑逆!船人自以私怨弑王,其国之君何以不讨,嗣王何以亦不问乎?“船人”或作“楚人”,然是时楚境尚未至於汉也。恐皆後人之所附会。故今但录《左传》、《史记》之文,庶不失阙疑之义。
【备览】“立昭王子满,是为穆王。”(同上)
△辨丹朱冯房后之说
《周语》云:“昭王娶於房,曰房后,实有爽德。协於丹朱;丹朱冯身以仪之,生穆王焉。”余按:此与《史记》所载刘媪梦与龙交事正相类,皆里巷不经之谈耳。丹朱,鬼矣,安能冯生人而生子!穆王果丹朱所生,则非昭王子矣,又安得继周之统而为天子乎!
○穆王
【补】“穆有涂山之会。”(《左传》昭公四年)
【备览】“穆王闵文、武之道缺,乃命伯[B17H]申诫太仆之玫,作《[B17H]命》。”(《史记周本纪》)
“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则无震。’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周语》)
△《国语》纪事较记言为可信
按:《国语》之作主於敷言,与《左传》主於纪事者不同,故以“语”名其书,犹孔门之有《论语》、《家语》也。然其语亦非当日之语,乃後世之人取前史所载良臣哲士谏君料事之词而增衍之以成篇者,是以言中所述古事率多荒诞不经,与经博相悖者十而八九,而其文亦弱而不振,繁而不节也。且以《左传》较之,有同一事而所言亦同一意者,在《左传》不过以数语了之而意已足,至《国语》则铺张支蔓,旁引叠山,累牍而未肯已,其为後人所衍明甚。惟其篇首所记之事以为言张本者,及篇末所记以验其言者,虽不悉实,要之合於经传者多,而其文亦简直,疑此本之旧史原文,是以独为可据耳。故今於篇中所称引往事,即无显然之谬,亦仅列之备览;而篇首尾所记本国本时之事,审无可疑,则仍从《传》例,次《经》一格书之;至篇中所敷之言,则但摘取其一二语以见大意,而所衍繁文弗尽录焉,均此一书,夫岂有所低昂於其间,亦信其可信者而已矣!
“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於祗宫。”(《左传》昭公十二年)
△辨造父御穆王灭徐偃王之说
《史记秦本纪》云:“造父以善御幸於周缪王;得骥,温骊,骅骝,耳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後汉书》云:“偃王处潢池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陆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穆王后得骥之乘,乃使造父御以告楚,令伐徐;一日而至。於是楚文王大举兵而灭之。偃王仁而无权,不忍斗其人,故致於败。乃北走彭城武原县东山下,百姓随之者以万数,因名其山为徐山。”韩文公《衢州徐偃王庙碑》亦本此以为说。余按:前乎穆王者有鲁公之《费誓》,曰:“徂兹淮夷、徐戎并兴。”後乎穆王者有宣王之《常武》,曰:“震惊徐方,徐方来庭。”则是徐本戎也,与淮夷相倚为边患,叛服不常,其来久矣,非能行仁义以服诸侯,亦非因穆王远游而始为乱也。且楚文王立於周庄王之八年,上距共和之初已一百五十馀年,自穆王至是不下三百年,而安能与之共伐徐乎!故张氏《史记正义》引《古史考》文云:“徐偃王与楚文王同时,去周穆王远矣。且王者行有周卫,岂得救乱而独长驱日行千里乎!并言此事非实。”是前人固已非之矣。盖穆王本巡游无度者,故《传》称“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後世称造父者,欲神其技,因取偃王之事附会之,以见其有救乱之功;称偃王者欲表其美,因又取穆王之事附会之,以为能行仁义而诸侯归之耳。初未暇计其乖舛於事理,剌谬於经传也。韩子之文虽出於酬应不得已而作,然采邪说以惑後世,亦非大贤所宜为也。故今悉不录。
“惟吕命:王享国百年,耄荒,度作刑以诘四方。……王曰:‘吁,来,有邦有土,告尔祥刑!在今尔安百姓,何择非人?何敬非刑?何度非及?两造具备,师听五辞。五辞简孚,正于五刑。五刑不简,正于五罚。五罚不服,正于五过。五过之疵,惟官,惟反,惟内,惟货,惟来。其罪惟均,其审克之。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简孚有众,惟貌有稽;无简不听,具严天威。墨辟疑赦,其罚百锾;阅实其罪。劓辟疑赦,其罚惟倍;阅实其罪。非刂辟疑赦,其罚倍差;阅实其罪。宫辟疑赦,其罚六百锾;阅实其罪。大辟疑赦,其罚千锾;阅实其罪。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非刂罚之属五百;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五刑之属三千,上下比罪,无僭乱辞,勿用不行,惟察惟法,其审克之。上刑轻下服,下刑重上服;轻重诸罚有权,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罚惩非死,人极于病。非佞折狱,惟良折狱,罔非在中。察辞于差,非从惟从。哀敬折狱,明启刑书胥占,咸庶中正。其刑其罚,其审克之。狱成而孚,输而孚。其刑上备;有并两刑。’”(《书吕刑》)
△吕刑赎刑为周道始衰
按:《舜典》之“赎刑”自别一法,以处夫罪不至於刑而不可竟赦者,非罪本当刑而许以金赎也。若五刑果有疑,自当酌量减免,岂得反因之以为利!蔡氏《书传》云:“穆王巡游无度,财匮民劳;至其末年,无以为计,乃为此一切权宜之术以敛民财。夫子录之,盖亦示戒。”其论当矣。盖周之衰自穆王始,故录此篇以志文、武、成、康之法之所由变,为後世变祖宗之法以聚敛者之戒,与後录《文侯之命篇》意同:此见周道之始衰,彼见周势之所以不再振也。《蔡传》又言书传多称“《甫刑》”,疑吕之後为甫。按“吕”与“甫”古多通用,故《诗崧高扬水》皆作“申甫”,而《春秋传》皆作“申吕”。此盖传写异文,非改之也。舜之赎刑,说已见《唐虞舜相尧篇》中。
【备览】“穆王崩,子共王ム(《世本》作“伊”)扈立。”(《史记周本纪》)
○共王、懿王、孝王
【备览】“共王游於泾上,密康公从;有三女奔之。一年,王灭密。”(《周语》)
△三女奔
按:征戎、监谤,皆彰彰耳目者;此细事耳,有无未可知也。故列之备览。
【备览】“共王崩,子懿王艰(《世本》作“坚”)立。”(《史记周本纪》)
【备览】“懿王之时,王室遂衰;诗人作刺。”(同上)
【备览】“懿王时,戎狄交侵,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允(犭严狁通用)之故!’”(《汉书匈奴传》)
△引吕游语辨《诗序》以《采薇篇》为遣戍役诗之非
卫宏《毛诗序》云:“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犭严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帅?遣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遗之。”余按:《汉书》以为懿王之世“诗人疾而歌之”,《史记》称懿王时“诗人作刺”,似亦指此而言,则是汉时齐、鲁诸家说《诗》皆如此也。今玩其词,但有伤感之情,绝无慰藉之语,非惟不似盛世之音,亦无一言及天子之命者:正与《史》、《汉》之言相符。然则齐、鲁说此篇者必有所传而然,非妄撰也。且文王之世初无有所谓犭严狁者,而文王亦未尝奉纣命以征伐,前於《文王篇》中固已详辨之矣。故朱子云:“此未必为文王之诗;‘以天子之命’者,衍说也。”其论当矣。然亦以为遣戍役之诗,则犹依违於《序》说而未得其实。临漳吕乐天游《戊申记疑》尝辨之;今录於左。
【《戊申记疑》一则】“《采薇》明是役毕还归之诗,《序》以为‘遗戍役’。未出门而曰‘昔我往矣’,是‘今日越而昔至’也。又言将来‘雨雪霏霏’,何由而知之?方出门不鼓其锐气,乃言‘载渴载饥,我心伤悲’,岂欲其军心之懈怠耶?《小序》之谬类如此。朱子於此条独无论辨,不知何故。”
按:此辨明甚;以《史记》、《汉书》证之?尤无可疑者。《诗序》之谬,不待言矣。故今采《史》、《汉》之文载之。但谓为懿王之世,则经传皆无明文。故仅列之备览。说并见後《宣王篇》中《南仲条》下。
【备览】“懿王崩,共王弟辟方立,是为孝王。”(《史记周本纪》)
【备览】“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马於、渭之间,马大蕃息。邑之秦。”(《史记秦本纪》)
△《史记》以秦非子为附庸之非
《史记》称孝王欲以非子为大骆嗣,以申侯言,乃分土为附庸。按:秦本周畿内国邑,故秦仲为宣王大夫,伐西戎,庄公为西垂大夫,居犬丘,非附庸也。《诗》曰:“锡之山川、土田、附庸。”《孟子》曰:“不能五十里,不达於天子,附於诸侯,曰附庸。”今秦不惟直达於天子;且为王官矣,安得复属诸侯而为之附庸乎!盖秦与郑、虢其初皆王朝之卿士大夫,食采於畿内;周室东迁,各君其国,乃列於诸侯会盟。子长以其初未成为诸侯,未暇详核,遂疑以为附庸,至襄公乃受王命而为诸侯,失之矣!且所载申侯语亦浅陋不足信;而是时申亦未封为诸侯。故今删而存之。
【备览】“孝王崩,复立懿王太子燮,是为夷王。”(《史记周本纪》)
△懿王、孝王不传子之故不可考
按:懿王之崩,子若弟不得立而立孝王,孝王之崩子又不立而仍立懿王子,此必皆有其故;史失之耳。否则孝王乃懿王弟,兄终弟及而仍传之兄子,於事理为近;然不可考矣。《史记》又称“诸侯立懿王太子燮”。按:立君大事,自有朝廷大臣主之,非若春秋之世,王室微弱,乃藉外兵以复国也,诸侯安得操其权乎!恐子长亦以春秋时事例之耳。今删“诸侯”之文。
○夷王
【补】“至于夷王,王愆于厥身。诸侯莫不并走其望,以祈王身。”(《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王室强弱与下堂无关
《戴记郊特牲篇》云:“下堂而见诸侯,天子之失礼也,由夷王以下。”唐柳子厚遂据此文谓夷王害礼伤尊,为王室微弱之证。余按:《书康王之诰》云:“王出在应门之内,毕公帅东方诸侯入应门左,召公帅西方诸侯入应门右,”但云“在应门内”而无“跻阶”之文,则王非在堂上明甚。然则夷王以前未必绝不下堂也。《春秋传》,齐桓公受胙,天子命无下拜,下拜,登受;晋文公受策,再拜稽首,出入三觐;其事天子皆未尝敢失礼。王室微弱,号令不行,则有之;朝觐之文未之改也。然则夷王以後亦未必皆下堂也。且《记》此篇於“庭燎之百”云“由齐桓公始”,於“《肆夏》之奏”云“由赵文子始”,於“大夫之强”云“由三桓始”,独此文不云“由夷王始”而云“由夷王以下”。玩其上文语意,乃作《记》者生於周室积衰之後,传闻其初之不然,而无从考其所仿,但约略之以为当在夷王以降,非断以为夷王时也。观《小雅》中《大东》、《菀柳》诸篇,幽、厉之世,诸侯犹苦於王室之诛求,则夷王时不应遽至微弱;而此传亦称“诸侯并走其望,以祈王身”:乌得遽谓下堂而见决为夷王事乎!故今不录。又按:古有师其臣者,有宾其臣者。成王之於周公,拜手稽首。故凡经传称君弱臣强者,多自臣之僭礼言之;若天子过於降抑,此自其君之谦,不必皆微弱而後然。故汉光武与子陵同寝,唐神尧引群臣升座,而宋度宗亦尝拜贾似道;虽其是非得失不同,要不因於君弱臣强之故。然则王室之强弱亦未必尽在下堂与否也。
【备览】“夷王崩,子厉王胡立。”(《史记周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