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唐吴纟斋(士鉴)近卒于里,清季词臣中著淹雅之誉者也。光绪己丑举人,壬辰榜眼,以翰林院编修直南书房,官至侍读,历充癸巳甲午顺天乡试,戊戌会试同考官,江西学政,资政院议员。著述颇富,尤致力于史(著有《晋书注》等)。其壬辰会试之获售,盖几失而得之,卷在同考官第六房吴鸿甲手,头场已屏而不荐,迨阅第三场对策,乃叹其渊博精切,深得奥,始行补荐,竟获中式。时先研甫兄亦与分校(第十五房),闱中知其事也。揭晓后,鸿甲语人:“斋头场文,复视亦甚工,不知初阅何以懵懂一时也。”乡会试专重头场(《四书》文),久成惯例。头场不荐,二《五经文》三(对策)场纵有佳文,房考亦多漫不经意,难望见长。同光间潘祖荫、翁同为大臣中讲学问者,屡掌文衡,矫空疏之习,每主试,必属房考留意经策,于策尤重条对明晰,以赡实学而劝博览。是科同为正考官(祁世长、霍穆欢、李端菜副之),纟斋以第三场文特工得隽以此。考同日记,是年三月十五日云:“策题:《论语古注》,《新旧唐书》,《荀子》,《东三省形势》,《农政》。”闻纟斋第三题文是为同所赏云。
先研甫兄与纟斋交甚厚,其诗,辛卯有《和吴公》云:
后起英流近有无,少文情愿屈张敷。
文章气谊莺求友,学问渊源彗画涂。
藏室相将探柱下,选楼何必坠江都。
无端引入西州感,接响谟觞谓可须。
结语谓潘尚书。
《次吴公韵一首》云:
年辈平亭亦复佳,论交杵臼素心谐。
通经早陋桓荣说,谭艺如亲彗地侪。
愧我讠令痴终俗学,羡君作健有高怀。
纠唐刊汉无穷事,此事还须戒扌骨埋!
《偶成四绝索吴公和》云:
文通藻笔花吐,高密研经带草舒。
欲向谁家丐膏馥,白支窗下一踟蹰。
议家聚讼总支离,坐务懵然讵有知?
尽揽天光归眼底,可能不被古人欺?
宗英闲世每相望,索隐书成补子长。
孝穆鸿篇楚金传,岂宜便作鲁灵光?
文章自昔论流别,我溯宗风爱六朝。
读史缀成文笔考,起衰一语太浮嚣。
壬辰有《仲夏贻吴公,公先以纸属书,即书此归之》云:
吾郡有先正,伟哉孙与洪。
放眼观谟觞,合志犹巨邛。
媚学不知倦,孟晋相磨砻。
当时投赠篇,谓与元白同。
修途奋长辔,身约道自丰。
纂著各逾尺,林苑光熊熊。
湛卢烛牛斗,联步登南宫。
丁未及庚戌,五色云呈空。
信夫和氏宝,三献终无穷。
春华而秋实,稽古荣厥躬。
羽岑山人言,科亦因人崇。
矫矫延陵子,崭然头然雄。
绮年奉庭诰,诵书犹拨<麦丰>。
铅察五官技,时或笺鱼虫。
纠谬复刊误,磊落怀宗英。
遗篇网典午,著录观其通。
缀文擅均体,色如汉时红。
倾盖欢平生,英石初叩桐。
所居数廛隔,晰夕相过从。
滞义得诠解,旷焉发我蒙。
间以唱酬乐,飞章走诗筒。
昂藏逸天骥,仪曜占逵鸿。
金门授笔札,孤罴出深丛。
长安千丈尘,马蹄疾于虹。
袭迹翔紫霄,风矩开良弓。
未壮掇高第,姚声迈终童。
顾余不舞鹤,内镜渐忄空忄空。
延对误蝇点,失次成笼东。
浮荣亦何介?出门忻有功。
虽异七年长,石交契深衷。
敬以一言赠,努力弹飞冲。
观水必观海。陟山必陟嵩。
益揽天禄储,便腹还求充。
宏裁兰台令。朴学丁孝公。
师旷亦有言,盛年日方中。
积德比于玉,砥行方诸铜。
蔚为庙堂器,名实俱宠だ。
平津与卷施,倘克追乾隆。
长谣尘清听,献乐操土风。
细书不嫌疥,义在他山攻。
想见友朋唱酬切磋之雅,而于所学亦可略睹焉。纟斋诗,庚寅有《酬徐缦》云:
幽州万士几人佳?把臂先知夙好谐。
清鉴每从高构定,微讴愿与薛谭侪。
西京师法陈经义,北极风云拓壮怀。
莽荡平原一冯吊,台荒燕草久沉埋。
卷施才调百年无,振笔看君盛藻敷。
蛙紫烦嚣今贯俗,文章流别古分途。
群言要使归函雅,十载何当共炼都。
为抱冰弦弹瑟瑟,游鱼六马漫相须。
辛卯有《缦小剧诗以询之》云:
徐生江海姿,笔锋骋遒健。
高哦扬天葩,新篇辄盈寸。
俗音洗于遮,繁条割ぱ蔓。
金精匪贵多,魁纪一斑见。
我时从之语,轻师觊挑战。
鼓复强挝,旗靡冀仍建。
多君善诱敌,欲使倾心献。
异器处甘酒,殊筐居调饭。
良谭高晷移,一豁尘襟闷。
竭来君度攵门,为苦头风眩。
思深摧肝脾,毋乃耽吟倦。
流观千金方,静检服石论。
医理与药瀹,然反自不变。
持养贵得宜,勿使荣卫困。
我亦病烦郁,欧温致敦溷。
上药渺石芝,下药再三撰。
神气不能王,六藉未搜编。
鸿笔思前贤,笃艺畏时彦。
但期葆岁寒,窥道破颃顿。
高名非所希,千载亦风电。可合看:
己未(民国八年)纟斋序先研甫兄《涵斋遗稿》云:
光绪戊子、己丑间,海宇无事,朝廷右文。一二名公巨卿,主持风会。凡以科目进者,多闳通渊瞻之才。论者谓嘉庆己未而后,得人以己丑为最。余以是年冬公车入都,始识徐君缦,继获交江君建霞。二君以己丑人词馆。缦治经史词章,建霞精目录金石之学,皆得其乡先生劭叔宀顾涧之遗绪。三人者,月必数见,见则钩钅爪辨析,移晷忘倦,而缦之群从艺甫、莹甫与其姊婿言謇博,又皆潜心竺学,如骖之靳。壬辰余获馆选,于二君为后辈。文字觞咏之会,始无虚日。甲午东事起,缦刳心时变,与余纵览移译之书,博考裨瀛之事,颇有志于用世。会建霞视湘中,广开风气,迁旧之儒,咸诋讠其之,而余与缦曾不以此稍挫其志。丁丑缦入湘,继建霞之任,于此始与缦别。国门执手,百感苍凉,盖已知朝局之必有变也。明年政变勃兴,缦落职,建霞亦牵连罢斥。缦奔母丧还都,相见呜悒,仍以致用相期。无何,庚子乱作,余间关赴秦,旋至南昌,即闻缦之讣,哭不成声,作诗吊之(按:其诗云:“修门逐首相知,别后江湖杳梦思。太岁龙蛇天地黯,文人鹏鸟古今悲。伟高诀别谁为友?阳羡无田尚有儿。后死非才徒负负,欲呼阊阖望迷离。”)三两年间,建霞、謇博先后下世。而朝野蜩螗,国事隳坏,驯致有辛亥之变。莹甫憔悴怫郁,亦以不起。回忆当年雄睨高谈,履綦相错,其豪迈隽爽之气,如在目前,独余犹独活人间,百无一效,艺甫则试吏汴中,湛冥廿载,亦可想见其意气之消沮矣。缦有子曰肖研,能读父书,搜辑遗诗,录为一卷,余又以遗文一首归之。芝焚兰瘁,馨烈犹存。缦生平交游学术,略具于斯。因述余两人交谊之终始,弁诸简端。缦之诗,清丽遒逸,能函雅故,与乾嘉学人相近(下略)。
情文相生,言之有物,不徒足见两人交谊也。纟斋辛卯有《简徐甫即送还宜兴》诗云:
清时纟川履盛高宾,欲访槐街迹已陈。①
我辈耽吟犹有癖,矮笺秃笔斗清新。
(注:①君居上斜衔,即查初白顾侠君诸先生倡和之地。)
由来杞梓推南族,岂独何家大小山。
疑义就君如折狱,金根伏猎不须删。
豹台说礼今谁嗣,湖海填词旧有图。
百载宗风能继起,伫看间气跃锟误。
善卷洞外碧云披,想见图成瑞应时。
欲剔苔封摹旧篆,与君同访国山碑。
王伯恭《蜷庐随笔》云:“庚寅五月,余应学正学录试,吴子修太史亦为其子士鉴买卷入场。榜发,士鉴落第。亡弟仲高适在京,谓余曰:‘是儿若中进士,决可问鼎。’盖士鉴为仲高之表内侄,固深知之也。壬辰士鉴果得榜眼及第,仲高亡巳二年矣。士鉴旋入南书房,屡得试差,于修亦恒掌文衡。父子同时为名翰林,洵为嘉话。子修尤为福人也。”盖纟斋未捷会试之前,人已以鼎甲期之矣。子修先生(庆坻)先于丙戌入翰林,相距仅六年(投职编修,相距仅三年)。
上文述及其壬辰会试获售之几失而得,顺见其子秉、承等所为《行状》,记其乡会及殿试时事云:
戊子乡试,以先王父官词林,入官卷。典试钱樨阁学桂森甚赏二三场经策,以额满见遗,深致惋惜。时先王父修《杭州府志·艺文志·儒林·文苑传》未成而入都,府君并续成之。己丑乡试,中第四十四名。典试为顺德李仲约侍郎文田、衡山陈伯商编修鼎。撤棘时,先七叔祖宝坚先中三十四名。监临崧镇青中丞骏谓:“官卷只两名,乃中在一家!”命取试卷磨勘,无瑕可指。陈编修以卷出己手,不敢与争。李侍郎乃言,“浙江官卷,二三场无如此之博雅者,且功令弥封,凭文取士,更无官卷不准中在一家之例。”故府君述及此事,常有平生第一知己之感。冬间奉先王母挈眷入都,谒李仲约侍郎,始告以治舆地之学。次年复试,取列一等第一名。阅卷大臣为番禺许筠庵督部应癸,嘉定廖仲山尚书寿恒,瑞安黄漱兰侍郎体芳。府君至是声誉益起,日下知名之士,咸愿折节与交。会试报罢后,益专心舆地之学,尽阅张乌斋、何愿船、徐星伯诸家之书。又于暇时讲求金石,遍搜厂肆,得拓本益多。考证地理官制,积有跋尾若干通,是为《九钟精舍金石跋尾》之创始。壬辰会试,中第三十七名,出吴唱初编修房。总裁为常熟翁叔平师相同,寿阳祁子禾尚书世长,宗室霍慎斋阁学穆欢,贵筑李园尚书端。吴编修阅第一场制艺,初未呈荐,及见二三场,已三月杪,以示袁忠节。忠节曰:“此人必非自田间来者,吾知其人,以浙卷不敢言。”因举三场条对东三省舆地甚翔实,遍告同考诸君,相率踵吴编修室,询此卷荐否。后经监试谢南川侍御隽杭怂恿,始于四月朔呈诸翁相。时浙卷二十四名已定,翁相以府君卷为通才,不忍抑置,最后始撤去一卷,以府君补之。尝语同官曰:“吴某某实吾门之马郑也厂及殿试,策问四道,第一道为西藏地理,府君卷独条晰无遗。读卷大臣为钱塘汪柳门侍郎鸣銮。故事,读卷八人,依阁部官阶先后为位次,各就其所读卷分定甲乙。待标识定毕,乃由首席大臣取前列十卷进呈御览,然诸大臣手中各有第一,初不相谋,仍依宪纲之次序为甲第之高下,及胪唱,府君以第二人及第,则又翁相国力主之也(按:读卷八人次序为额勒和布、恩承、翁同、李鸿藻、启秀、薛允升、汪鸣銮、陈学菜)。
所叙会试情事,可与拙稿印证。至其著作,《行状》云:“生平著述,有《补晋书经籍志》四卷,《晋书注》一百三十卷,《九钟精舍金石跋尾》甲乙编各一卷,《敦煌唐写本经典释文校语》二卷,《{耒}吉轩经眼录》一卷,《含嘉室诗集》八卷,《文集》四卷,《商周彝器释例》、一卷,《西洋历史讲义》若干卷。惟《文集》及《经眼录》、《彝器释例》、《西史讲义》尚未刊行,余者悉已付梓。《晋书斟注》尤为府君极意经营之作,盖此书撰自甲辰,复得吴兴刘丈翰怡承干之助,成于甲子,刻于丁卯,经历二十余年,而从事搜讨,则远在癸巳、甲午间也。”其《西洋历史讲义》为进呈之作。《行状》云:“宣统元年……奉命轮班撰呈各国历史讲义。初次进呈,召见于养心殿东室。翌日明谕褒奖,谓:‘所进讲义,尚属可观。’其时进讲者凡十四人,每日二人轮班,各进一篇,七日一周。府君所撰西史讲义,皆亲自属稿,于历次交涉之失败及强国凭陵之前事,痛切言之。”关于纂修《清史》、《行状》云:“甲寅夏,清史馆长赵次珊丈尔巽聘府君为纂修。时馆事草创,亟待府君商订体例,搜集材料。角就侍,奉先王父召归。既而赵次丈以列传事有所商榷,手书敦促,并厚致薪糈及聘金,府君皆却不受。终以史事重要,重来京邸,担任总纂,未观厥成,复以先王父母年高多恙,仍回绪里养。”吴氏撰有《纂修清史商例》,见民国五年出版之《中国学报》。(民国二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