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世纪的初期——元和、长庆的时代——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很光荣灿烂的时代。这时代的几个领袖文人,都受了杜甫的感动,都下了决心要创造一种新文学。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变动向来都是自然演变出来的,向来没有有意的、自觉的改革。只有这一个时代可算是有意的、自觉的文学革新时代。这个文学革新运动的领袖是白居易与元稹,他们的同志有张籍、刘禹锡、李绅、李馀、刘猛等。他们不但在韵文方面做革新的运动。在散文的方面,白居易与元稹也曾做一番有意的改革,与同时的韩愈、柳宗元都是散文改革的同志。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本是北魏拓跋氏帝室之后。他九岁便能作文,少年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他为第一,除右拾遗;因他锋芒太露,为执政所忌,屡次受挫折,后来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量移通州司马。他的好友白居易那时也被贬为江州司马。他们往来赠答的诗歌最多,流传于世;故他们虽遭贬逐,而文学的名誉更大。元和十四年(八一九),他被召回京。穆宗为太子时,已很赏识元稹的文学;穆宗即位后,升他为祠部郎中,知制诰。知制诰是文人最大的荣誉,而元稹得此事全出于皇帝的简任,不由于宰相的推荐,故他很受相府的排挤。但元稹用散体古文来做制诰,对于向来的骈体制诰诏策是一种有意的革新(看他的《元氏长庆集》,《四部丛刊》本)。《新唐书》说他“变诏书体,务纯厚明切,盛传一时。”《旧唐书》说他的辞诰“敻然与古为侔,遂盛传于代”。
穆宗特别赏识他,两年之中,遂拜他为宰相(八二二)。当时裴度与他同做宰相,不很瞧得起这位骤贵的诗人,中间又有人挑拨,故他们不能相容,终于两人同时罢相。元稹出为同州刺史,转为越州刺史;他喜欢越中山水,在越八年,做诗很多。文宗太和三年(八二九),他回京为尚书左丞;次年(八三〇),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五年(八三一)七月,死于武昌,年五十三(生于七七九)。
白居易,字乐天,下邽人,生于大历七年(七七二),在杜甫死后的第三年。他自己叙他早年的历史如下: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暗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家贫多故,年二十七方从乡试。既第之后,虽专於科试,亦不废诗。(《与元九书》)
贞元十四年(七九八),他以进士就试,擢甲科,授秘书省校书郎。宪宗元和二年(八〇七),召入翰林为学士;明年,拜左拾遗。他既任谏官,很能直言。元稹被谪,他屡上疏切谏,没有效果。五年(八一〇),因母老家贫,自请改官,除为京兆府户曹参军。明年,丁母忧;九年(八一四),授太子左赞善大夫。当时很多人忌他,说他浮华无行,说他的母亲因看花堕井而死,而他作《赏花》诗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他遂被贬为江州司马。他自己说这回被贬逐其实是因为他的诗歌讽刺时事,得罪了不少人。他说: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致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许,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
元和十三年冬(八一八—八一九),他量移忠州刺史。他自浔阳浮江上峡,带他的兄弟行简同行;明年三月,与元稹会于峡口;在夷陵停船三日,他们三人在黄牛峡口石洞中,置酒赋诗,恋恋不能诀别。
元和十四年冬(八一九—八二〇),他被召还京师;明年(八二〇),升主客郎中,知制诰。那时元稹也召回了,与他同知制诰。长庆元年(八二一),转中书舍人。《旧唐书》说:
时天子荒纵不法,执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复乱。居易累上疏论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二年](八二二)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罢相,自冯翊转浙东观察使,交契素深,杭越邻境,篇咏往来,不间旬浃。尝会于境上,数日而别。
他在杭州秩满后,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宝历中(八二五—八二六),复出为苏州刺史。文宗即位(八二七),征拜秘书监,明年转刑部侍郎,封晋阳县男,食邑三百户。太和三年(八二九),他称病东归,求为分司官,遂除太子宾客分司。《旧唐书)说:
居易初……蒙英主特别顾遇,颇欲奋厉效报。苟致身于谟之地,则兼济生灵。蓄意未果,望风为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沦蛮瘴。自是宦情衰落,无意于出处,唯以逍遥自得,吟咏情性为事。太和以后,李宗闵、李德裕用事,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无如之何。杨颖士、杨虞卿与宗闵善,居易妻,颖士从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惧以党人见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远害。凡所居官,未尝终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务,识者多之。
太和五年(八三一),他做河南尹;七年(八三三),复授太子宾客分司(洛阳为东都,故各官署皆有东都“分司”,如明朝的南京,清朝的盛京;其官位与京师相同,但没有事做)。他曾在洛阳买宅,有竹木池馆,有家妓樊素、蛮子能歌舞,有琴有书,有太湖之石,有华亭之鹤。他自己说:
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杨贞一所赠),举陈酒(陈孝仙所授法子酿的),援崔琴(崔晦叔所赠),弹姜《秋思》(姜发传授的;《旧唐书》脱“姜”字,今据《长庆集》补)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际者久之。曲未竟,而乐天陶然石上矣。(《池上篇》自序)
开成元年(八三六),除同州刺史,他称病不就;不久,又授他太子少傅,进封冯翊县开国侯。会昌中,以刑部尚书致仕。他自己说他能“栖心释梵,浪迹老庄”;晚年与香山僧如满结香火社,白衣鸠杖,往来香山,自称香山居士。他死在会昌六年(八四六),年七十五(《旧唐书》作死于大中元年《八四七》,年七十六。此从《新唐书》,及李商隐撰的《墓志》)。
白居易与元稹都是有意作文学改新运动的人:他们的根本主张,翻成现代的术语,可说是为人生而作文学!文学是救济社会,改善人生的利器;最上要能“补察时政”,至少也须能“泄导人情”;凡不能这样的,都“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白居易在江州时,作长书与元稹论诗(《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八,参看《旧唐书》本传所引),元稹在通州也有“叙诗”长书寄白居易(《元氏长庆书》卷三十)。这两篇文章在文学史上要算两篇最重要的宣言。我们先引白居易书中论诗的重要道: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呆,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这是诗的重要使命。诗要以情为根,以言为苗,以声为华,以义为实。托根于人情而结果在正义,语言声韵不过是苗叶花朵而已。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用至于谄成之风动,救时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这就是说,《楚辞)与汉诗已偏向写主观的怨思,已不能做客观地表现人生的工作了。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谢灵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寝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矣。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他在这里固然露出他受了汉朝迂腐诗说的恶影响,把三百篇都看作“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的美刺诗,因此遂抹煞一切无所为而作的文学。但他评论六朝的文人作品确然有见地,六朝文学的绝大部分真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旧唐书》作“三四十”,误。今据《长庆集》)。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以上是白居易对于中国诗的历史的见解。在这一点上,他的见解完全与元稹相同。元稹作杜甫的墓志铭,前面附了一篇长序,泛论中国诗的演变,上起三百篇,下迄李杜,其中的见解多和上引各节相同。此序作于元和癸巳(八一三),在白居易寄此长书之前不多年(看《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六)。
元、白都受了杜甫的绝大影响。老杜的社会问题诗在当时确是别开生面,为中国诗史开一个新时代。他那种写实的艺术和大胆讽刺朝廷社会的精神,都能够鼓舞后来的诗人,引他们向这种问题诗的路上走。元稹受老杜的影响似比白居易更早。元稹的《叙诗寄乐天书》(《元氏长庆集》卷三十)中自述他早年作诗的政治社会的背景,最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当时一班诗人作“讽谕”诗的动机。他说:
稹九岁学赋诗,长者往往惊其可教。年十五六,粗识声病。时贞元十年(七九四)已后,德宗皇帝春秋高,理务因人,最不欲文法吏生天下罪过。外阃节将动十余年不许朝觐,死于其地,不易者十八九。而又将豪卒愎之处,因丧负众,横相贼杀,告变骆驿。使者迭窥,旋以状闻天子曰,某色(邑)?将某能遏乱,乱众宁附,愿为帅。名为众情,其实逼诈。因而可之者又十八九。前置介倅,因缘交授者,亦十四五。由是诸侯敢自为旨意,有罗列儿孩以自固者,有开导蛮夷以自重者。省寺符篆固几阁,甚者碍诏旨。视一境如一室,刑杀其下,不啻仆畜。厚加剥夺,名为进奉,其实贡入之数百一焉。京城之中,亭第邸店,以曲巷断。侯甸之内,水陆腴沃,以乡里计。其余奴婢资财生生之备称是。朝廷大臣以谨慎不言为朴雅。以时进见者,不过一二亲信。直臣义士往往抑塞。禁省之间,时或缮完坠;豪家大帅乘声相扇,延及老佛,土木妖炽。习俗不怪。上不欲令有司备宫闼中小碎须求,往往持币帛以易饼饵。吏缘其端,剽夺百货,势不可禁。仆时孩呆,不惯闻见,独于书传中初习理乱萌渐,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适有人以阵子昂《感遇诗》相示,吟玩激烈,即日为《寄思玄子诗)二十首……又久之,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不数年,与诗人杨巨源友善;日课为诗;性复僻,懒人事;常有闲暇,间则有作。识足下时,有诗数百篇矣。习惯性灵,遂成病蔽……又不幸年三十二时,有罪谴弃,今三十七矣。五六年之间,是丈夫心力壮时,常在闲处,无所役用;性不近道;未能淡然忘怀;又复懒于他欲,全盛之气注射语言,杂糅精粗,遂成多大……
八世纪末年,九世纪初年,唐朝的政治到了很可悲观的田地,少年有志的人都感觉这种状态的危机。元稹自己说他那时候竟是“心体悸震,若不可活”。他们觉得这不是“嘲风雪,弄花草”的时候了,他们都感觉文学的态度应该变严肃了。所以元稹与白居易都能欣赏陈子昂《感遇诗》的严肃态度。但《感遇诗》终不过是发点牢骚而已,“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还不能满足这时代的要求。后来元稹发见了杜甫,方才感觉大满意。杜甫的新体诗便不单是发牢骚而已,还能描写实际的人生苦痛,社会利弊,政府得失。这种体裁最合于当时的需要,故元、白诸人对于杜甫真是十分崇拜,公然宣言李杜虽然齐名,但杜甫远非李白所能比肩。元稹说: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能所不能,无可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杜甫墓志铭序》)
这还是大体从诗的形式上立论,虽然崇拜到极点,却不曾指出杜甫的真正伟大之处。白居易说的话便更明白了。他指出李白的涛,“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而杜甫的诗之中,有十之三四是实写人生或讽刺时政的;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类的话,李白便不能说,这才是李杜优劣的真正区别。当时的文人韩愈曾作诗道: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有人说,这诗是讥刺元稹的李杜优劣论的。这话大概没有根据。韩愈的诗只是借李杜来替自己发牢骚,与元白的文学批评没有关系。
元白发愤要作一种有意的文学革命新运动,其原因不出于上述的两点:一面是他们不满意于当时的政治状况,一面是他们受了杜甫的绝大影响。老杜只是忍不住要说老实话,还没有什么文学主张。元白不但忍不住要说老实话,还要提出他们所以要说老实话的理由,这便成了他们的文学主张了。白居易说: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长庆集》作“愦”)发,或食辍哺,夜辍寝(此依《长庆集》)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这便是有意要作文学改革。他又说: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唐高宗名治,故唐人书讳“治”字,故改为“理”字,此处之“理道”即“治道”;上文元氏《叙诗》书的“理务因人”,“理乱萌渐”,皆与此同)。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
最末十四个字便是元白的文学主张。这就是说,文学是为人生作的,不是无所为的,是为救人救世作的。白居易自己又说:
是时皇帝(宪宗)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
“救济人病,裨补时阙”便是他们认为文学的宗旨。白居易在别处也屡屡说起这个宗旨。如《读张籍古乐府》云: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
又如他《寄唐生》诗中自叙一段云:
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唐生即是唐衢,是当时的一个狂士,他最富于感情,常常为了时事痛哭。故白居易诗中说:
唐生者何人?五十寒且饥;不悲口无食,不悲身无衣,所悲忠与义,悲甚则哭之。太尉击贼日(段秀实以笏击朱泚),尚书叱盗时(颜真卿叱李希烈),大夫死凶寇(陆长源为乱兵所害),谏议谪蛮夷(阳城谪道州),每见如此事,声发涕辄随……
这个人的行为也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他最赏识白居易的诗,白氏《与元九书》中有云:
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
唐衢死时,白居易有《伤唐衢》二首,其一有云:
忆昨元和初,忝备谏官位。是时兵革后,生民正憔悴。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天高未及闻,荆棘生满地。惟有唐衢见,知我平生志。一读兴叹嗟,再吟垂涕泗。因和三十韵,手题远缄寄,致吾陈(子昂)杜(甫)间,赏爱非常意……
总之,元白的文学主张是“篇篇无空文……惟歌生民病”。这就是“文章合为事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注脚。他们一班朋友,元白和李绅等,努力作讽刺时事的新乐府,即是实行这个文学主义。白居易的《新乐府》五十篇,有自序云: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戒也。其事聂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总而言之,文学要为人生而作,不为文学而作。
这种文学主张的里面,其实含有一种政治理想。他们的政治理想是要使政府建立在民意之上,造成一种顺从民意的政府。白居易说:
天子之耳不能自聪,合天下之耳听之而后聪也。天子之目不能自明,合天下之目视之而后明也。天子之心不能自圣,合天下之心思之而后圣也。若天子唯以两耳听之,两目视之,一心思之,则十步之内(疑当作“外”)不能闻也,百步之外不能见也,殿庭之外不能知也,而况四海之大,万枢之繁者平?圣王知其然,故立谏诤讽议之官,开献替启沃之道,俾乎补察遗阙,辅助聪明。犹惧其未也,于是设敢谏之鼓,建进善之旌,立诽谤之木,工商得以流议,士庶得以传言,然后过日闻而德日新矣……(《策林》七十,《长庆集》卷四十八)
这是很明白的民意政治的主张(《策林》七十五篇,是元白二人合作的,故代表他们二人的共同主张)。他们又主张设立采诗之官,作为采访民意的一个重要方法。故《策林》六十九云:
问:圣人之致理(理即治,下同)也,在乎酌人言,察人情;而后行为政,顺为教者也。然则一人之耳安得遍闻天下之言乎?一人之心安得尽知天下之情乎?今欲立采诗之官,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子大夫以为如何?
这是假设的问,答案云:
臣闻圣王酌人之言,补己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将在乎选观风之使,建采诗之官,俾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者也。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
他的理由是:
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故闻《蓼萧》之诗,则知泽及四海也;闻《华黍》之咏,则知时和岁丰也;闻《北风》之言,则知威虐及人也;闻《硕鼠》之刺,则知重敛于下也;闻“广袖高髻”之谣,则知风俗之奢荡也;闻“谁其获者妇与姑”之言,则知征税之废业也。故国风之盛衰由斯而见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闻也,人情之哀乐由斯而知也。然后君臣亲览而斟酌焉:政之废者,修之;阙者,补之;人之忧者,乐之;劳者,逸之;所谓善防川者,决之使导;善理人者,宣之使言。故政有毫发之善,下必知也;教有锱铢之失,上必闻也。则上之诚明何忧乎不下达,下之利病何患乎不上知?上下交和,内外胥悦,若此,而不臻至理,不致升平,自开辟以来,未之闻也。
这个主张又见于元和三年(八〇八)白居易作府试官时所拟《进士策问》的第三问,意思与文字都与《策林》相同(《长庆集》卷三十,页二一—二三),可见他们深信这个采诗的制度。白居易在元和四年(八〇九)作《新乐府》五十篇,其第五十篇为《采诗官》,仍是发挥这个主张的,我且引此篇的全文如下:
采诗官 监前王乱亡之由也
采诗官,采诗听歌导人言。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不是章句无规刺,渐及朝廷绝讽议。诤臣杜口为冗员,谏鼓高悬作虚器。一人负扆常端默,百辟入门两自媚。夕郎所贺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君之堂兮千里远,君之门兮九重……君耳唯闻堂上言,君眼不见门前事。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君不见厉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无利。君兮君兮愿听此: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
这种政治理想并不是迂腐不能实行的。他们不期望君主个个都是圣人,那是拍拉图的妄想。他们也不期望一班文人的一字褒贬都能使“乱臣贼子惧”,那是孔丘、孟轲的迷梦。他们只希望两种“民意机关”:一是许多肯说老实话的讽刺诗人,一是采访诗歌的专官。那时候没有报馆,诗人便是报馆记者与访员,实写人生苦痛与时政利弊的诗便是报纸,便是舆论。那时没有议会,谏官御史便是议会,采诗官也是议会的一部分。民间有了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或朝廷官府有了苛税虐政,一班平民诗人便都赶去采访诗料:林步青便编他的滩簧,刘宝全便编他的大鼓书,徐志摩便唱他的硖石调,小热昏便唱他的小热昏。几天之内,街头巷口都是这种时事新诗歌了。于是采诗御史便东采一只小调,西抄一只小热昏,编集起来,进给政府。不多时,苛税也豁免了,虐政也革除了。于是感恩戴德的小百姓,饮水思源,发起募捐大会,铜板夹银毫并到,鹰洋与元宝齐来,一会儿,徐志摩的生祠遍于村镇,而小热昏的铜像也矗立街头。猗欤休哉!文学家的共和国万岁!
文学既是要“救济人病,裨补时阙”,故文学当侧重写实,“删淫辞,削丽藻”“黜华于枝叶,反实于根源”。白居易说:
凡今秉笔之徒,率尔而言者有矣,斐然成章者有矣。故歌咏诗赋碑碣赞咏之制,往往有虚美者矣,有愧辞者矣。若行于时,则诬善恶而惑当代;若传于后,则混真伪而疑将来……
且古之为文者,上以纽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谕。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今褒贬之文无覈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虽雕章镂句,将焉用之?
臣又闻,稂莠秕稗,生于谷,反害谷者也。淫辞丽藻,生于文,反伤文者也。故农者耘稂莠,簸秕稗,所以养谷也。王者删淫辞,削丽藻,所以养文也。
伏惟陛下诏主文之司,谕“养文”之旨,俾辞赋合炯戒讽谕者,虽质虽野,采而奖之;碑诔有虚美愧辞者,虽华虽丽,禁而绝之。若然,则为文者必当尚质抑淫,著诚去伪,小疵小弊荡然无遗矣。(《策林》六十八)
“尚质抑淫,著诚去伪”,这是元白的写实主义。
根据于他们的文学主张,元白二人各有一种诗的分类法。白居易分他的诗为四类:
(1)讽谕诗:“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
(2)闲适诗:“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
(3)感伤诗:“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
()杂律诗:“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
他自己只承认第一和第二两类是值得保存流传的,其余的都不重要。都可删弃。他说:
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义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略之可也。(《与元九书》)
元稹分他的诗为八类:
(1)古讽:“旨意可观,而词近往古者。”
(2)乐讽:“意亦可观,而流在乐府者。”
(3)古体:“词虽近古,而止于吟写性情者。”
()新题乐府:“词实乐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
(5)律诗
(6)律讽:“稍存寄兴,与讽为流者。”
(7)悼亡
(8)艳诗(见《叙诗寄乐天书》)
元氏的分类,体例不一致,其实他也只有两大类:
(一)讽诗
(1)古讽
(2)乐讽
(3)律讽
(二)非讽诗——古体,律体等。
元稹在元和丁酉(八一七)作《乐府古题序》,讨论诗的分类,颇有精义,也可算是一篇有历史价值的文字。他说:
乐府古题序 丁酉
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言(《长庆集》作“旨”,《全唐诗》同。今依张元济先生用旧抄本校改本)。
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甿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调以配乐也。
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
而纂撰者,由诗而下十七名,尽编为“乐录”“乐府”等题。除铙吹、横吹、郊祀、清商等词在乐志者,其余《木兰》《仲卿》《四愁》《七哀》之辈,亦未必尽播于管弦,明矣。
后之文人达乐者少,不复如是配别,但遇兴纪题,往往兼以句读短长为歌诗之异……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
昨南(各本无“南”字,依张校)梁州,见进士刘猛、李余各赋古乐府诗数十首,其中一二十章咸有新意。余因选而和之。其有虽用古题,全无古义者,若《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特书列女之类,是也。其或颇同古义,全创新词者。则《田家》止述军输,《捉捕》词先蝼蚁之类,是也。刘李二子方将极意于斯文,因为粗明古今歌诗同异之音(似当作“旨”)焉。
他的见解以为汉以下的诗有两种大区别:一是原有乐曲,而后来依曲调而度词;一是原来是诗,后人采取其词,制为歌曲。但他指出,诗的起源虽然关系乐曲,然而诗却可以脱离音乐而独立发展。历史上显然有这样的趋势。最初或采集民间现行歌曲,或乐人制调而文人造词,或文人作诗,而乐工制调。稍后乃有文人仿作乐府,仿作之法也有两种:严格地依旧调、作新词,如曹操、曹丕作《短歌行》,字数相同,显然是同一乐调,这是一种仿作之法。又有些人同作一题,如罗敷故事,或秋胡故事,或秦女休故事,题同而句子的长短,篇章的长短皆不相同,可见这一类的乐府并不依据旧调,只是借题练习作诗,或借题寄寓作者的感想见解而已。这样拟作乐府,已是离开音乐很远了。到杜甫的《兵车行》《丽人行》诸篇,讽咏当时之事,“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便开“新乐府”的门径,完全脱离向来受音乐拘束或沿袭古题的乐府了。
当时的新诗人之中,孟郊、张籍、刘猛、李余与元稹都还作旧式的古乐府,但都“有新意”,有时竟“虽用古题,全无古义”(刘猛、李余的诗都不传了)。这已近于作新乐府了。元稹与白居易、李绅(公垂)三个人做了不少的新乐府(李绅的新乐府今不传了),此外如元氏的《连昌宫词》诸篇,如白氏的《秦中吟》诸篇,都可说是新乐府,都是“即事名篇,无复倚傍”的新乐府。故我们可以说,他们认定新乐府为实现他们的文学主张的最适宜的体裁。
元稹自序他的《新体乐府》道:
……昔三代之盛也,士议而庶人谤。又曰,“世理(治)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余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词,以示后,使夫后之人谓今日为不忌之时焉。
白居易的《新乐府》的自序,已引在上文了,其中有云: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覈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
要做到这几个目的,只有用白话做诗了。元白的最著名的诗歌大都是白话的。这不是偶然的事,似是有意的主张。据旧时的传说,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曰,“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墨客挥犀》)
这个故事不见得可靠,大概是出于后人的附会。英国诗人华次华斯(Wordsworth)主张用平常说话做诗,后人也造成一种传说,说他每做诗都念给一个老妪听,她若不懂,他便重行修改。这种故事虽未必实有其事,却很可暗示大家公认这几个诗人当时确是有意用平常白话做诗。
近年敦煌石室发见了无数唐人写本的俗文学,其中有《明妃曲》《孝子董永》《季布歌》《维摩变文》……等等(另有专章讨论)。我们看了这些俗文学的作品,才知道元白的著名诗歌,尤其是七言的歌行,都是有意仿效民间风行的俗文学的。白居易的《长恨歌》,元稹的《连昌宫词》,与后来的韦庄的《秦妇吟》,都很接近民间的故事诗。白居易自序说他的新乐府不但要“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还要“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这种“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的诗体,向那里去寻呢?最自然的来源便是当时民间风行的民歌与佛曲。试引《明妃传》一段,略表示当时民间流行的“顺而肆”的诗体:
昭军(君)昨夜子时亡,突厥今朝发使忙。三边走马传胡令,万里非(飞)书奏汉王。解剑脱除天子服,披头还着庶人裳。衙官坐位刀离面(离面即杜诗所谓“花门剺面”),九姓行哀截耳珰。枷上罗衣不重香。可惜末央宫里女,嫁来胡地碎红妆……寒风入帐声犹苦,晓日临行哭未殃(央)。昔日同眠夜即短,如今独寝觉天长。何期远远离京兆,不忆(意)冥冥卧朔方。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还帝乡!(《明妃传》残卷,见羽田亨编的《敦煌遗书》,活字本第一集,上海东亚研究会发行)
我们拿这种俗文学来比较元白的歌行,便可以知道他们当日所采“顺而肆”的歌行体是从那里来的了。
因为元白用白话做诗歌,故他们的诗流传最广。白居易自己说:
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
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与元九书》)
元稹也说他们的诗,
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勒”是雕刻。此处有原注云:“扬越闲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此为刻书之最早记载)。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是(日本本《白氏长庆集》作“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
予于平水市中(原注:镜湖傍草市名),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
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白氏长庆集序》)
不但他们自己如此说,反对他们的人也如此说。杜牧作李戡的墓志,述戡的话道:
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者,纤艳不逞……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
元白用平常的说话做诗,他们流传如此之广,“入人肌骨,不可除去”,这是意料中的事。但他们主张诗歌须要能救病济世,却不知道后人竟诋毁他们的“淫言媟语,纤艳不逞”!
这也是很自然的。白居易自己也曾说: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与元九书》)
他又批评他和元稹的诗道:
顷者在科试问,常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语,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和答诗十首序》)
他自己的批评真说的精辟中肯。他们的讽谕诗太偏重急切收效,往往一气说完,不留一点余韵,往往有史料的价值,而没有文学的意味。然其中确有绝好的诗,未可一笔抹煞。如元稹的《连昌宫词》《织妇词》《田家词》《听弹乌夜啼引》等,都可以算是很好的诗的作品。白居易的诗,可传的更多了。如《宿紫阁山北村》,如《上阳白发人》,如《新丰折臂翁》,如《道州民》,如《杜陵叟》,如《卖炭翁》,都是不朽的诗,白居易最佩服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故他早年作《秦中吟》时,还时时模仿老杜这种境界。如《秦中吟》第二首云:
……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缯帛如山积,丝絮如云屯……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
如第三首云:
……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
如第七首云:
……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如第九首云:
……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日中为一乐,夜半不能休。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如第十首云: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这都是模仿老杜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引申他的意思而已。白氏在这时候的诗还不算能独立。
他作《新乐府》时,虽然还时时显出杜甫的影响,却已是很有自信力,能独立了,能创造了。如《新丰折臂翁》云: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
这样朴素而有力的叙述,最是白氏独到的长处。如《道州民》云:
……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
这样轻轻的十四个字,写出一个人道主义的主张,老杜集中也没有这样大力气的句子。在这种地方,白居易的理解与天才融合为一,故成功最大,最不可及。
但那是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时代,又是一个朋党暗斗最厉害的时代。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都是那时代的牺牲者。元白贬谪之后,讽谕诗都不敢作了,都走上了闲适的路,救世主义的旗子卷起了,且做个独善其身的醉吟先生罢。
元稹的诗
连昌宫词
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籁籁。宫边老翁为余泣:小年进食曾因入。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阑干立。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归来如梦复如痴,何暇备言宫里事?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然烛。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李谟擪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念奴,天宝中名娼,善歌。每岁楼下酺宴累日之后,万众喧隘,韦黄裳辈辟易不能禁。众乐为之罢奏。明皇遣高力士大呼于楼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笛。”看人能听否。未尝不悄然奉诏。其为当时所重如此。然而明皇不欲夺侠游之盛,未尝置在宫禁。或岁幸汤泉,时巡东洛,有司潜遣从行而已。又明皇尝于上阳宫夜后按新翻一曲。属明夕正月十五日,潜游灯下,忽闻酒楼上有笛奏前夕新曲。大骇之。明日密遣捕捉笛者诘验之,自云:“其夕窃于天津桥玩月,闻宫中度曲,遂于桥柱上插谱记之。臣即长安少年善笛者李谟也。”明皇异而遣之。)平明大驾发行宫,万人歌舞涂路中。百官队仗避岐薛(歧王范、薛王业,明皇之弟)。杨氏诸姨(贵妃三姊,帝呼为姨。封韩、虢、秦国三夫人)车斗风。——明年十月东都破(天宝十三年禄山破洛阳),御路犹存禄山过。驱令供顿不敢藏,万姓无声泪潜堕。两京定后六七年,却寻家舍行宫前。庄园烧尽有枯井,行宫门闭树宛然。尔后相传六皇帝(肃、代、德、顺、宪、穆),不到离宫门久闭。往来年少说长安,玄武楼成花萼废。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门开暂相逐。荆榛栉比塞池塘,狐兔骄痴缘树木。舞榭敧倾基尚在,文窗窈窕纱犹绿。尘埋粉壁旧花钿,乌啄风筝碎珠玉。上皇偏爱临砌花,依然御榻临阶斜。蛇出燕巢盘斗拱,菌生香案正当衙。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晨光未出帘影黑,至今反挂珊瑚钩。指似傍人因恸哭,却出宫门泪相续。自从此后还闭门,夜夜狐狸上门屋。——我闻此语心骨悲,太平谁致乱者谁?翁言“野父何分别,耳闻眼见为君说。姚崇宋璟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切。燮理阴阳禾黍丰,调和中外无兵戎。长官清平太守好,拣选皆言由相公。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痏。今皇神圣丞相明,诏书才下吴蜀平。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年年耕种宫前道,今年不遣子孙耕。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谋休用兵。”
人道短(乐府古题)
古道天道长,人道短。我道天道短,人道长。天道昼夜回转不曾住,春秋冬夏忙,颠风暴雨雷电狂。晴被阴暗,月夺日光。往往星宿,日亦堂堂。天既职性命,道德人自强。尧舜有圣德,天不能遣寿命永昌。泥金刻玉与秦始皇。周公傅说何不长宰相?老聃、仲尼何事栖遑?莽卓恭显皆数十年富贵,梁冀夫妇车马煌煌。若此颠倒事,岂非天道短,岂非人道长?尧舜留得神圣事,百代天子有典章。仲尼留得孝顺语,千年万岁父子不敢相灭亡;殁后千余载,唐家天子封作文宣王。老君留得五千字,子孙万万称圣唐,谥作玄元帝,魂魄坐天堂。周公《周礼》二十卷,有能行者知纪纲。傅说《说命》三四纸,有能师者称祖宗。天能夭人命,人使道无穷。若此神圣事,谁道人道短?岂非人道长?天能种百草,莸得十年有气息,蕣才一日芳:人能拣得丁沈兰蕙,料理百和香。天解养禽兽,喂虎豹豺狼。人解和曲蘖,充杓祀烝尝。杜鹃无百作,天遣百鸟哺雏不遣哺凤皇。巨蟒寿千岁,天遣食牛吞象充腹肠。蛟螭与(与是授与、给与)变化,鬼怪与隐藏。蚊蚋与利觜,枳棘与锋铓。赖得人道有拣别,信任天道真茫茫。若此撩乱事,岂非天道短,赖得人道长?(这篇诗很少文学意味,止是一篇有韵的议论文而已。但其中思想却很大胆,可破除许多宗教迷信。参看上章引卢仝诗云:“暂时上天少问天,蛇头蝎尾谁安着?”即此诗“蚊蚋与利觜,枳棘与锋芒”之意。)
将进酒(乐府古题)
将进酒,将进酒,酒中有毒酰主父。言之主父伤主母。母为妾地父妾天,仰天俯地不忍言。阳为僵踣主父前,主父不知加妾鞭。旁人知妾为主说,主将泪洗鞭头血。推椎主母牵下堂,扶妾遣升堂上床。将进酒,酒中无毒令主寿。愿主回恩归主母。遣妾如此由主父。妾为此事人偶知,自惭不密方自悲。主今颠倒安置妾?贪天僭地谁不为。
上阳白发人(新题乐府)
天宝年中花鸟使(天宝中密号采取艳异者为花鸟使),撩花狎鸟含春思,满怀墨诏求嫔御,走上高楼半酣醉。醉酣直入卿士家,闺闱不得偷回避。良人顾妾心死别,小女呼爷血垂泪。十中有一得更衣,九配深宫作宫婢。御马南奔胡马蹙,宫女三千合宫弃。宫门一闭不复开,上阳花草青苔地。月夜闲闻洛水声,秋池暗度风荷气。日日长看提象门,终身不见门前事。近年又送数人来,自言兴庆南宫至。我悲此曲将彻骨,更想深冤复酸鼻。此辈贱嫔何足言?帝子天孙古称贵,诸王在四十年,七宅六宫门户……隋炀枝条袭封邑(近封前代子孙为二王三恪),肃宗血胤无官位(肃宗已后诸王并未出阁)。王无妃媵主无婿,阳亢阴淫结灾累。何如决壅顺众流,女遣从夫男作吏?(此诗也只是一篇有韵的议论文而已。其中所记唐朝诸王的待遇,可供史料。此诗当与下丈白居易的《上阳宫人》比较着,可以知道元白的诗才的优劣。)
织妇词
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早征非是官人恶,去岁官家事戎索。征人战苦束刀疮,主将勋高换罗幕。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余掾荆时,目击贡绫户有终老不嫁之女)。檐前袅袅游丝上,上有蜘蛛巧来往,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
田家词
牛吒吒,田确确,旱块敲牛蹄趵趵,种得官仓珠颗谷。六十年来兵蔟蔟,月月食粮车辘辘。一日官军收海服,驱牛驾车食牛肉。归来收得牛两角,重铸锄犁作斤……姑舂妇担去输官,输官不足归卖屋。愿官早胜仇早覆,农死有儿牛有犊,誓不遣官军粮不足!
遣悲怀三首
(元稹哀悼亡妻之诗有一卷之多)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听庚及之弹乌夜啼引(也是追忆亡妻之作)
君弹《乌夜啼》,我传乐府解古题。良人在狱妻在闺,官家欲赦乌报妻。乌前再拜泪如雨,乌作哀声妻暗语。后人写出《乌啼引》,吴调哀弦声楚楚。四五年前作拾遗,谏书不密丞相知。谪官诏下吏驱遣,身作囚拘妻在远。归来相见泪如珠,唯说闲宵长拜乌;君来到舍是乌力,妆点乌盘邀女巫。今君为我千万弹,乌啼啄啄歌澜澜。感君此曲有深意,昨日乌啼桐叶坠。当时为我赛乌人,死葬咸阳原上地。(此诗在元氏集中可算是最上品。参看上章引张籍的《乌夜啼》)
过东都别乐天二首
(乐天在洛,太和中,稹拜左丞,自越过洛,以二诗别乐天。未幾,死于鄂。乐天哭之曰:“始以诗交终以诗诀,兹笔相绝,其今日乎?”)
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元白两人终身相爱,他们往还的诗最多至性至情的话。举此两章作例。)
白居易的诗,我们且依他自己的分类,每一类选几篇作例。
第一类是讽谕诗:
宿紫阁山北村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买花(《秦中吟》之一)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巴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上阳白发人 愍怨旷也(《新乐府》)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转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天宝末,有密采艳色者,当时号为“花鸟使”。吕向献《美人赋》以讽之。)
道州民 美贤臣遇明主也(《新乐府》)
道州民,多侏儒,长者不过三尺余。市作矮奴年进送,号为“道州任土贡”。任土贡,宁若斯!不闻使人生别离,老翁哭孙母哭儿,一自阳城来守郡,不进矮奴频诏问。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吾君感悟玺书下:岁贡矮奴宜悉罢。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从此得作良人身。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
卖炭翁 苦官市也(《新乐府》)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上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重千余斤,官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新丰折臂翁 戒边功也(《新乐府》)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肩折。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惯听梨园歌管声,不识旗枪与弓箭。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点得驱将何处去?五月万里云南行。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孤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老人言,君听取。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臂折翁。
醉后狂言酬赠萧殷二协律
馀杭邑客多羁贫,其间甚者萧与殷,天寒身上犹衣葛,日高甑中未拂尘。江城山寺十一月,北风吹沙雪纷纷。宾客不见绨袍惠,黎庶未沾襦挎恩。此时太守自惭愧,重衣复衾有余温。因命染人与针女,先制两裘赠二君,吴绵细软桂布密,柔如狐腋白似云。劳将诗书投赠我,如此小惠何足论?我有大裘君未见,宽广和暖如阳春,此裘非缯亦季纩,裁以法度絮以仁。刀尺钝拙制未毕,出亦不独裹一身。若令在郡得五考,与君展覆杭州人(比较他少年时作的“新制布裘”一首,命意全同,技术大进步了)。
第二类是闲适诗。白居易晚年诗多属于这一类:这一类的诗得力于陶潜的最多,他早年有“效陶潜体诗十六首”,自序云:“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我们钞其中的一首,作这一类的引子:
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之一
朝亦独醉歌,暮亦独醉睡。未尽一壶酒,已成三独醉。勿嫌饮太少,且喜欢易致。一杯复两杯,多不过三四,便得心中适,尽忘身外事。更复强一杯,陶然遗万累。一饮一石者,徒以多为贵。及其酩酊时,与我亦无异。笑谢多饮者,酒钱徒自费。
洛阳有愚叟
洛阳有愚叟,白黑无分别。浪迹虽似狂,谋身亦不拙。点检盘中饭,非精亦非粝。点检身上衣,无余亦无阙。天时方得所,不寒复不热。体气正调和,不饥仍不渴。闲将酒壶出,醉向人家歇。饮食或烹鲜,寓眠多拥褐。抱琴荣启乐,荷锸刘伶达。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
途中作
早起上肩舁,一杯平旦醉。晚憩下肩舁,一觉残春睡。身不经营插,心不思量事。但恐绮与里,只如吾气味。
赠梦得
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夏日闲放
时暑不出门,亦无宾客至。静室深下帘,小庭新扫地。褰裳复岸帻,闲傲得自恣。朝景枕簟清,乘凉一觉睡。午餐何所有?鱼肉一两味,夏服亦无多,蕉纱三五事。资身既给足,长物徒烦费。若比簟瓢人,吾今太富贵。
问少年
千首诗堆青玉案,十分酒写白金盂。回头却问诸年少,作个狂夫得了无?
新沐浴
形适外无恙,心恬内无忧。夜来新沐浴,肌发舒且柔。宽裁夹乌帽,厚絮长白裘。裘温裹我足,帽暖覆我头。先进酒一杯,次举粥一瓯。半酣半饱时,四体春悠悠。是月岁阴暮,惨冽天地愁。白日冷无光,黄河冻不流。何处征戍行?何人羁旅游?穷途绝粮客,寒狱无灯囚。劳生彼何苦,遂性我何优?抚心但自愧,孰知其所由?
醉后听唱桂华曲
(诗云:“遥知天上桂华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此曲韵怨切,听辄感人,故云尔。)
《桂华词》意苦丁宁,唱到嫦娥醉便醒。此是人间肠断曲,莫教不得意人听。
他早年有《折剑头》诗云:“莫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晚年不得意,又畏惧党祸,故放情于诗酒,自隐于佛老,决心作个醉吟先生,自甘作“曲全钩”了。读上文的两首诗,可以知他的心境。
达哉乐天行
达哉达哉白乐天,分司东都十三年。七旬才满冠已挂,半禄未及车先悬。或伴游客春行乐,或随山僧夜垒禅。二年忘却问家事,门庭多草厨少烟。庖童朝告盐米尽,侍婢暮诉衣裳穿。妻孥不悦甥侄闷,而我醉卧方陶然。起来与尔画生计,薄产处置有后先。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都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半与尔充衣食费,半与吾供酒肉钱。吾今已年七十一,眼昏须白头风眩,但恐此钱用不尽,即先朝露归夜泉。未归且住亦不恶,饥餐乐饮安稳眠。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