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画源流
(唐)张彦远
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
古先圣王,受命应籙,则有龟字效灵,龙图呈宝。自巢燧以来,皆有此瑞。庖羲氏发于荣河中,典籍图画萌矣。轩辕氏得于温洛中,史皇苍颉状焉。是时也,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创而犹略。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
按字学之体,六曰鸟书。在幡信上书端象鸟头者,则画之流。(汉末,大司空甄丰校字体有六,其六曰鸟书,即幡信上信虫鸟形也。)颜光禄曰:图载之意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谶,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又周官教国子以六书,其三曰象形,则画之意也。故曰书画异名而同体也。(《周礼》,保章氏掌六书,其六曰象形,亦苍颉之遗意也。)
洎乎有虞作绘,绘画明矣。既就彰施,仍深比象,于是礼乐大阐,教化由兴,故能揖让而天下治。《广雅》云:“画,类也。”《尔雅》云:“画,形也。”《说文》云:“画,畛也。象田畛畔所以画也。”《释名》曰:“画,挂也。以彩色挂物象也。”故钟鼎刻则识魑魅而知神奸,旂章名则昭轨度而备国制。清庙肃而尊彝陈,广轮度而疆理辨。以忠以孝,尽在于云台;有烈有勋,皆登于麟阁。见善足以戒恶,见恶足以思贤。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败,以传既往之踪。纪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利以兼之也。故陆士衡云:“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此之谓也。是以汉明宫殿,赞兹粉绘之功;蜀郡学堂,义存劝戒之道。马后女子,尚愿戴君子唐尧;石勒羯胡,犹观自古之忠孝。岂同博弈用心?自是名教乐事。
○制作楷模
(宋)郭若虚
大率图画,风力气韵,固在当人,其如种种之要,不可不察。
画人物必分贵贱、气貌、衣冠:释像有善功方便之颜,道流具度世修真之范,帝王崇龙凤天日之表,外夷有慕华钦顺之情,儒贤见忠贤礼义之风,武士多勇悍英烈之气,隐逸识高世肥遁之迹,贵戚尚浮华侈靡之容,天帝明威福严重之仪,鬼神作丑驰趡之状,士女宜秀色婑媠之姿,田家有醇甿朴野之真。
画衣纹林石,用笔全类于书。衣纹有重大而调畅者,有缜细而劲直者,勾绰纵掣,理无妄下,以状高深卷折飘举之势。林木有樛枝、挺干、屈节、皱皮,纽裂多端,分敷万状,作怒龙惊虺之形,耸凌霄千日之态。山石多作矾头,亦为棱面,要见幽远而气雄,峥嵘而秀润。
畜兽须筋力精神,毛骨隐起,仍分牝牡饮龁动止之性。禽鸟须喙尾羽翰,文彩分明,仍别名类翔栖鸣食之形。龙悟蜿蜒升降,鱼知跳跃游泳。或云:龙须祈出三停(自首至膊,膊至腰,腰至尾),分成九似(角似鹿,头似驼,眼似鬼,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山宜崒崒,水用汤汤。屋木折算无亏,取笔墨之匀壮;深远不失绳墨,要显晦之精神。花木有四时景候,阴阳向背,在苞萼之后先;笋条出数竿老嫩,雨雪风晴,具枝叶之垂绰。逮诸园蔬野草,咸有生荣条达之性,融会贯通,缺一不可。
凡画,气韵本乎游心,神彩生于用笔,意在笔先,笔尽意足,虽不能尽夫赏阅之精,而工拙亦略可见。或有高人韵士,寄兴寓情,当求诸笔墨之外,方为得趣。
○图画名意
(宋)郭若虚
古者秘画珍图,名随事立。典范则有《春秋》、《毛诗》、《论语》、《孝经》、《尔雅》等图。(上古之画,多遗其姓)其次,后汉蔡邕有《讲学图》,梁张僧繇有《孔子问礼图》,隋郑法士有《明堂朝会图》,唐阎立德有《封禅图》,尹继昭有《雪宫图》。观德则有《帝舜娥皇女英图》(无名氏),隋展子虔有《大禹治水图》,晋戴逵有《列女神智图》,宋陆探微有《勋贤图》。忠鲠则隋杨契丹有《辛毗引裾图》,唐阎立本有《陈元达鏁谏图》,吴道子有《朱云折槛图》。高节则晋顾恺之有《祖二疏图》,王廙有《木雁图》,宋史艺有《屈原渔父图》,南齐蘧伯珍有《巢由洗耳图》。壮气则魏曹髦有《卞庄刺虎图》,宋宗炳有《狮子击象图》,张僧繇有《汉武谢蛟图》。写景则明帝有《轻舟迅迈图》,卫协有《穆天子宴瑶池图》,史道硕有《金谷园图》,顾恺之有《雪霁望五老峰图》。靡丽则戴逵有《南朝贵戚图》,宋袁倩有《丁贵人弹曲项琵琶图》,唐周昉有《杨妃架雪衣女乱双陆局图》。风俗则南齐毛惠远有《剡中溪谷村墟图》,陶景真有《永嘉居邑图》,杨契丹有《长安车马人物图》,唐韩滉有《尧民击壤图》。此虽不能尽述,但略载其为可鉴戒者,当与六籍并传云。
○画训
(宋)郭熙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观也;尘嚣缰锁,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者也。直以太平盛日,君亲之心两隆,苟洁一身出处,节义未著,斯岂仁人高蹈远引,故为离世绝俗之行,必与箕颍埒素,黄、绮同芳哉?《白驹》之诗,《紫芝》之咏,皆不得已而长往者也。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音,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芜杂神观,混浊清风者云哉!
凡画山水有体:铺舒为宏图而无余,消缩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
山水大物也,鉴者须远观,方见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若士女人物小景,即掌中几上,一览便尽。此看画之法也。
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游可居之为得。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游可居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鉴者又以此意品,此之谓不失其本意。
画亦有相法。李成子孙昌盛,其山脚地面,浑厚阔大,上秀而下丰,人之有后之相也。非必论相,兼理当如此故也。
人之学画,无异草书。今取钟、王、虞、柳朝夕临摹,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自成一家,然后为得。今齐鲁之士难摹营丘,关陕之士难摹范宽,一己之学,犹为蹈袭,况齐鲁关陕幅员数千里,岂能州州县县人人作之哉?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人之耳目,厌尝喜新,大人达士,故不局于一家者此也。
柳子厚善论为文,余以为不止于文,万事有诀,尽当如是,况于画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神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不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勤则景不完。盖积惰气而强之者,其迹软懦而不决,此不注精之病也。积昏气而汩之者,其状黯猥而不爽,此神不与俱成之弊也。以轻心挑之者,其形脱略而不圆,此不严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体疏率而不齐,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决则失分解法,不爽则失潇洒法,不圆则失体裁法,不齐则失紧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也。然此可与明者道,难与俗人言。
郭熙尝作一二图,有一时委下不顾,动经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是意不欲;意不欲,岂非所谓惰气者乎?又每乘兴得意,作则万事俱忘,及事忘,志挠外物有一,则亦委而不顾;委而不顾者,岂非所谓昏气者乎?凡落笔之际,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妙笔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心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所谓不敢以轻心挑之者乎?已营之,又彻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重复复,终终始始,如交严敌,然后毕,此岂非所谓不敢以慢心忽之乎!所谓天下之事,不论大小,例须如此,然后有成。
学画花者,以一株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何以异此?盖如神游物象,身即烟霞,则意度自见。
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深,近游之以取其浅。真山水之岩石,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画见大象,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澹泊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见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则烟岚之气象正矣。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狭,则不能得明晦隐见之迹。
山之人物,以标道路;山之楼观,以标胜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远近;山之溪谷断续,以分深浅。水之津渡桥梁,以足人事;水之渔艇钓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为众山之王,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而宗主之。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无偃仰背却之势。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萝草木,为振挈依附而师帅之。其势若君子,轩然得时,而众小人为之役使,无凭陵愁挫之态。
山,近看如此,远看如此,百数十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背面如此,侧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百数十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暮看如此,阴晴看如此,所谓朝暮阴晴之变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百数十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
春山烟云联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阁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生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
东南之山多秀异,天地非为东南私也。东南之地极下,水潦之所归,以漱濯开露之所出,故其地薄而水浅;山多奇峰峭壁,斗出霄汉之外,瀑布千丈,飞落云霞之表。非不如华山垂溜之千丈也,如华山者鲜尔。纵有浑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地中也。
西北之山多浑厚,天地非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极高,水源之所出,以冈陇拥肿之所埋,故其地厚而水深;山多堆阜,盘礴连延,不断于千里之外,介丘有顶,迄逦拔萃于四达之野。非不如嵩山、少室之峭拔也,如嵩、少者鲜尔。纵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出地上也。
嵩山多好溪,华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别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台、武夷、庐、霍、雁荡、岷、峨、巫峡、天坛、王屋、林虑、武当,皆天下名山巨镇,天地宝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隐,奇崛神秀,莫可穷极。
而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饱看。历历罗列于胸中,而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磕磕,杳杳漠漠,莫非吾画。此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而草圣益嘉,张颠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势益俊者也。
今之执笔者。所养之不扩大,所览之不淳熟,所经之不众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纸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能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溪山之颠哉?后生罔语,其病可数。
何谓所养之不扩大?近者画手,有《仁者乐山图》,作一叟支颐于峰畔;《智者乐水图》作一叟侧耳于岩前。此不扩大之病也。盖仁者乐山,宜如白乐天《草堂图》,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乐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图》,水中之乐饶洽也。仁智所乐,岂一夫之形状可见之哉?
何谓所览之不淳熟?近世画手,画峰则不过三峰五峰,水则不过三波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盖画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脊脉向背,颠顶朝揖,其体浑然相应,则山之美意足矣。画水:齐者,汩者,卷而飞激者,引而舒长者,其状宛然自足,则水之态富赡矣。
何谓所经之不众多?近世画手,生吴、越者,写东南之耸瘦,居咸秦者,貌关陇之壮浪,学范宽者,乏营丘之秀媚,师王维者,缺关仝之风骨。凡此之类,咎在所经之不众多也。
何谓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尽奇;百里之水,岂能尽秀?太行枕华夏,而面目者林虑;泰山占齐鲁,而胜绝者龙岩。一概画之,版图何异?凡此之类,咎在所取之不精粹也。
故专于坡陀失之粗,专于幽闲失之碎,专于人物失之俗,专于楼观失之冗,专于石则骨露,专于土则肉多。笔迹不浑成,谓之疏,疏则无真意;墨色不滋润,谓之枯,枯则无生意。水不潺湲,谓之死水;云不自在,谓之冻云;山无明晦,谓之无日影;山无隐见,谓之无烟霭。今山日到处明,不到处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无日影。今山烟霭处隐,不到处见,山因烟霭之常态也。隐见不分焉,故曰无烟霭。
山,大物也。其形欲耸拔,欲偃蹇,欲轩豁,欲箕踞,欲盘礴,欲浑厚,欲雄豪,欲精神,欲严重,欲顾盼,欲朝揖,欲上有盖,欲下有乘,欲前有据,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临观,欲上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体也。
水,活物也。其形欲静深,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环,欲肥腻,欲喷礴,欲激射,欲多泉,欲远流,欲瀑布插天,欲溅补入地,欲渔钓怡怡,欲草木欣欣,挟烟云而秀媚,联溪谷而光辉。此水之活体也。
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钓而扩落。此山水之布置也。
山无烟云,如春无花草。无云则不秀,无水则不媚,无道路则不活,无林木则不生。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脉在下,其肩股张开,基脚壮厚,岩岫冈峦,势相培拥,勾连映带不绝。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谓之不孤,谓之不仆。下者血脉在上,其巅半落,项领相樊,根基庞大,堆阜臃肿,直下深插,莫测其端。此浅山也。故如是浅山,谓之不薄,谓之不泄。高山而孤,体干有仆之理;浅山而薄,神气有泄之理。此山水之体裁也。
石者,天地之骨也,贵坚深而不浅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贵周流而不凝滞。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无深远则浅,无平远则近,无高远则下。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迭,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瞭,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澹。明瞭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澹者不大。此三远也。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山不百数十如木之大,则山不大;木不百数十如人之大,则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叶;而人之所以比夫木者,先自其头。木叶若干,可以敌人之头;人身若干,可以方比于木;则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
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山因藏其腰则高。山不藏腰,不唯不高,且无秀拔,兼何异碓嘴之形?水因断其派则远。水不断派,不唯不远,且无盘折,兼何异蚯蚓之似?
正面溪山,盘折委曲,铺设而景不厌其详,所以足人目之近寻。傍边平远,峤岭重叠勾连,缥缈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之旷望。
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非无也,如无尔。
○画意
(宋)郭熙
世人止知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谓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蹇,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晋顾恺之必构层楼以为画所,此真古之达士。不然,则志气郁涩,局在一曲,如何得写貌物情发人思哉?如工人斫琴,得峄阳孤桐,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则朴材在地,枝叶未披,而雷氏成琴,已脱然在目。其意烦体悖,拙鲁闷默之见,铦凿利刀,不知措手之处,焉得焦尾、玉磬,扬音于清风流水哉?
更如古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士多谈吾人诗中画,今佳什有道尽人腹中之事,装出人目前之景。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幽情真趣,岂易品藻?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源。世人将率意触情,岂草草便得?
因记古人清篇秀句,有发于佳思者,则虽一联半语,录之亦可备观,则古今名笔,情思过半矣。如:“女几山头春雪消,路傍山杏发柔条。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怅回车下野桥。”“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南游兄弟几时还,知在三湘五岭间?独立衡门秋水阔,寒鸦飞尽日沉山。”“钓罢孤舟系苇梢,酒开新瓮鲊开包。自从江浙为渔父,二十余年手不抄。”“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欧日日来。”“渡水蹇驴双耳直,避风羸仆一肩高。”“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六月杖藜来石路,午阴多处听潺湲。”“数声离岸橹,几点别洲山。”“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犬眠花影地,牛牧雨声坡。”“密竹滴残雨,高峰留夕阳。”“天遥来雁小,江阔去帆孤。”“雪意未成云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相看临远水,独自坐孤舟。”“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沙岸江村近,松门山寺深。”“疏帘看雪卷。”“野寺山边斜有径,渔家竹里半开门。”“古树老连石,急泉清露沙。”“雪埋寒树短,云压夜城低。”“泉声到池尽,山色上楼多。”“乱山藏古寺。”“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画之为用大矣!盈天地间,万物纤悉,含毫运思,能曲尽其态者,止一法耳。一者何?曰“传神”而已矣。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此郭若虚深鄙众工,虽曰画而非画者,盖只能传其形,而不能传其神也。故书法气韵生动为第一,良有以哉!
○画题
(宋)郭熙
《世说》所载戴安道就范宣之读书,安道学画,宣以为无用而不喜。安道乃取《南都赋》,为宣画赋内前代衣冠,宫室人物鸟兽草木山川莫不毕具,而一一有所证据征考,宣始跃然曰:“画之为有益如是。”然后重画。然则自古帝王、名公、巨儒,相袭而画,皆有所为而作也。如成都周公礼殿,有晋州刺史张牧画三皇五帝。三代至汉以来,君臣贤圣人物,粲然满殿,令人识万古礼乐。故王右军恨不克见,而逮今为宝。则世之俗工下隶,矜眩细巧,又岂知古人于画事别有意旨哉?郭熙为试官,尝出《尧民击壤》题,其间人物,却作今人巾帻。此不学之弊,不知古人作画之大意也。
作画先命题为上品,胸次宽阔,自然合古人意趣。无题便不成画。更要记春夏秋各有初终晓暮,品意物色,便当分解,况其间各有趣哉?其他不消拘四时,而经史诸子中故事,又各从时所宜者为可。
如春有早春晓景,早春晚景,早春雪景,早春雨景,早春残景,早春雨霁,早春雪霁,早春烟雨,早春寒云,早春烟霭,春云欲雨,春风春雨,斜风细雨,春山明丽,满溪春溜,春云出谷,春云白鹤(非谓如白鹤形也,谓如飞鹤之翻折耳),皆春题也。
夏有夏山晴霁,夏山风雨,夏早山行,夏山早行,夏山林馆,夏山林木怪石,夏山平远,夏山松石平远,夏山雨过平远,夏雨山行,浓云欲雨,骤风急雨,夏山雨罢云归,夏山溪谷溅瀑,夏山烟晓,夏山烟晚,夏日山居,夏云多奇峰,皆夏题也。
秋有初秋雨过,平远秋霁,秋山雨霁,秋风雨霁,秋云下陇,秋烟出谷,秋风欲雨(又曰西风欲雨),秋风细雨,西风骤雨,秋晚烟岚,秋山晚意,秋山晚照,秋晚平远,远水澄秋,疏林秋晚,秋景林石,秋景松石,皆秋题也。
冬有寒云欲雪,冬阴密雪,冬阴霰雪,翔风飘雪,山涧小雪,回溪远雪,雪后山家,雪中渔舍,舣舟沽酒,踏雪远沽,雪溪平远,绝涧雪松,松轩醉雪,水榭吟人,皆冬题也。
晓有春晓,秋晓,晴晓,雨晓,雪晓,烟岚,春霭,朝阳,皆晓题也。
晚有春山晚照,雨过残雪,晚山残照,疏林晚照,平川返照,远水晚晴,暮山烟霭,僧归溪寺,客到酒家,皆晚题也。
松有双松,三松,五松,六松,乔松,一望松(皆祝寿用)。
郭熙尝作《连山一望松》,为文潞公寿,以二尺余小绢作一老人,倚杖岩前一大松下,自此后作无数松,大小相亚,转岭下涧,几千百松,一望不断。平昔未尝如此布置。取公子孙连绵、公相之义。此外有所谓青松,春松,长松,皆随题赋景,非可以执一论也。
木有怪木,古木,老木,垂岸怪木,垂崖古木。
石有怪石,松石(怪石兼云松者也),林石(林木兼之),秋江怪石(怪石之在江岸者,蓼花蒹葭之属,亦可作一二远近映带),松石平远(此小景也。作平远于松石旁,松石要大,平远要小),松石溅瀑(作溅瀑于松石边,松石要凝重,溅瀑要飞动,亦小景也,当以大素分别浅深高下)。
云有云横谷口,云出岩间,白云出岫,轻云下岭。
烟有烟横谷口,烟生乱石,暮霭平林,轻烟引素,春山烟岚,秋山烟霭。
水有回溪溅挑,云岭飞泉,雨中瀑布,云中瀑布,烟溪瀑布,远水鸣榔,雪溪钓艇。
杂有水林渔舍,凭高观耨,平沙落雁,溪桥酒家,桥彴樵苏,皆杂题也。
○画格拾遗
(宋)郭熙
早春晓烟。骄阳初蒸,晨光欲动,晴山如翠,晓烟交碧,乍合乍离,或聚或散,变态不定,飘飖缭绕于丛林溪谷之间,曾莫知其涯际也。
风雨水石。猛风聚发,大雨斜倾,瀑布飞空,奔湍射石,喷珠溅玉,交相溅乱,不知其源流之来近远也。
古木平远。层峦群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流,根蟠崖岸,轮囷万状,不可得而名也。
烟生乱山平远。乱山如几百里,烟岚联绵,乱山嶻嶭,矮林小寺,闭见掩映,看之令人意兴无穷,亦人之所难。人家佛庙,津渡桥彴,缕分脉剖,佳思丽景,不可殚述。唯略于浓岚积翠之间,以朱色而浅深之。自大山腰横抹以旁达于向后,平远林莽烟云缥缈一带之土,朱绿相异色而轻重隐没相得,画出山中一番晓意,可谓奇作。
西山走马。其山作秋意。于深山中,数人骤马出谷口,内一人坠马,人马不大,而人气如生,喻躁进者如此。自此而下,乃一长板桥,有皂帻数人,乘款段而来,喻恬退者如此。又于峭壁之隈,青林之荫,半出一野艇,艇中蓬庵,庵中酒榼书帙;庵前一人,露顶坦腹啜茗,仰看白云,俯听流水,冥搜遐想之象,舟侧一夫理楫,斯则又高矣。
六如居士画谱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