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种族不一,而其学术思想之源泉,则皆自黄帝子孙(下文省称黄族。向用“汉种”二字,今以汉乃后起一朝代,不足冒我全族之名,故改用此)来也。黄族起于西北,战黄河流域之蛮族而胜之,浸昌浸炽,遂遍大陆。太古之事,
搢绅先生难言焉,第弗深考。今画春秋以前为胚胎时代,而此时代中复画为小时代者四。其图如下:
学术思想与历史上之大势,其关系常密切。上古之历史,至黄帝而一变,
至夏禹而一变,至周初而一变,至春秋而一变。故文明精神之发达,亦缘之以为界焉。黄帝之书,著录于《汉书·艺文志》者二十余种,班氏既一一明揭其依托,今所存《素问》《内经》等,亦其一也。黄帝时代,其文学之发达不能到此位,固无待言。要其进步之信而有征者四事:曰制文字,曰定历象,曰作乐律,曰兴医药是也。黄帝四征八讨,东至海,南至江,西至流沙,北逐荤粥。盖由经验之广,交通之繁,屡战异种之民族而吸收之,得智识交换之益,故能一洗混沌之陋,而烂然扬光华也。及洪水之兴,下民憔悴,全国现象,生一顿挫。禹抑洪水,乘四载,遍九州,经验益广,交通益繁,玄圭告成,帝国乃立。故中华建国,实始夏后。古代称黄族为华夏,为诸夏,皆纪念禹之功德,而用其名以代表国民也。其时政治思想,哲学思想,皆渐发生。《禹贡》之制度,《洪范》之理想(《洪范》虽箕子所述,其称传自神禹,必非尽诬),皆为三千年前精深博大之籍。自禹以后垂千年,黄族各部落并立,休养生息。逮于周初,中央集权之势益行,菁华渐集于京师。周公兼三王,作官礼(近儒多攻《周官》为伪书,《周官》虽或有后人窜附,然岂能一笔抹煞耶?攻之者盖有二蔽:一由过崇教主,视孔子以前之文明若无物焉;二由不通人群进化之公例,见其中有许多制度不脱蛮野思想习俗者,便以为古圣人岂当有此,皆有所毗而生迷因也),文王系《易》,而《诗》《书》亦烂然大完,古代学术思想之精神条理,于是乎粗备。洎及春秋,兼并渐行,列国盟会征伐,交通益频数。南、北两思潮渐相混合,磅礴郁积,斯达极点。于是孔子生而全盛时代来矣。
综观此时代之学术思想,实为我民族一切道德、法律、制度、学艺之源泉。约而论之,盖有三端:一曰天道,二曰人伦,三曰天人相与之际是也。而其所以能构成此思想者,亦有二因:一曰由于天然者。盖其地理之现象,空界(即天然界近于地文学范围者)之状态,能使初民(此名词从侯官严氏译,谓古代最初之民族也)对于上天而生出种种之观念也。二曰由于人为者。盖哲王先觉利导民族之特性,因而以天事比附人事以为群利也。请一一论次之。
中国无宗教,无迷信,此就其学术发达以后之大体言之也。中国非无宗教思想,但其思想之起特早,且常倚于切实,故迷信之力不甚强,而受益受敝皆少。中国古代思想,敬天畏天,其第一著也。其言天也,与今日西教言造化主者颇近,但其语圆通,不似彼之拘墟迹象,易滋人惑。综观经传所述,以为天者,生人生物,万有之本原也(《诗》“天生烝民”,《书》“惟阴骘下民”,《礼记》“万物本乎天”);天者有全权,有活力,临察下土者也(《诗》“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瘼”。又,“天监在下,有命既集”)。天者有自然之法则,以为人事之规范,道德之基本也(《诗》“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书》“天叙有典”“天秩有礼”);故人之于天也,敬而畏之。一切思想皆以此为基焉。
各国之尊天者,常崇之于万有之外,而中国则常纳之于人事之中,此吾中华所特长也。中国文明起于北方,其气候严寒,地味确瘠,得天较薄。故其人无余裕以驰心广远,游志幽微,专就寻常日用之问题,悉心研究,是以思想独倚于实际。凡先哲所经营想象,皆在人群国家之要务。其尊天也,目的不在天国而在世界,受用不在未来而在现在。是故人伦亦称天伦,人道亦称天道。《记》曰:“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此所以虽近于宗教,而与他国之宗教自殊科也。
人群进化第一期,必经神权政治之一阶级,此万国之所同也。吾中国上古虽亦为神权时代,然与他国之神权,又自有异。他国之神权以君主为天帝之化身,中国之神权以君主为天帝之雇役。故寻常神权之国,君主一言一动,视之与天帝之自言自动等。中国不然,天也者,统君民而并治之也。所谓天秩天序天命天讨,达于上下,无贵贱一焉。质而言之,则天道者,犹今世之宪法也。欧洲今世,君民同受治于法之下;中国古代,君民同受治于天之下。不过法实而有功,天远而无效耳。但在邈古之世,而有此精神,不得不谓文明想象力之独优也。泰西皆言君主无责任(古代神权之无责任,以其为天帝之化身也;今世立宪之无责任,归其责于大臣,使人人不必有所顾忌,得以课其功罪也。过渡时代,不得不然也),惟中国则君主有责任。责任者何?对于天而课其功罪也。日食彗见,水旱蝗螟,一切灾异,君主实尸其咎。此等学说,以今日科学家之眼视之,可笑孰甚,而不知其有精义存焉也。其践位也,荐天而受;其殂死也,称天而谥。《春秋》所谓“以天统君”,盖虽专制而有不能尽专制者存。此亦神权政体之所无也。不宁惟是,天也者非能谆谆然命之者也,于是乎有代表之者,厥惟我民。《书》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又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又曰:“天矜下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于是无形之天,忽变为有形之天。他国所谓天帝化身者君主也,而吾中国所谓天帝化身者人民也。然则所谓天之秩序命讨者,实无异民之秩序命讨也,立法权在民也;所谓君主对于天而负责任者,实无异对于民而负责任也,司法权在民也。然则中国古代思想,其形质则神权也,其精神则民权也(虽其法不立,其效不睹,然安可以责诸古代)。当邃古之初而有此,非伟大之国民,其孰能与于斯!
古代各国皆行多神教,或有拜下等动物者,所在皆是。中国前古虽亦多神,然所拜者皆稍高尚,而兼切于人事者也。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地之祭,几于一神,尚矣;社稷者,切于农事者也;五祀者,门户、井灶、中溜,皆关于日用饮食者也。吾国最初之文明,事事皆主实际,即此亦可以见之。且其中尤有最重特异者一事焉,曰尊先祖是也。吾国族制之发达最备,而保守之性质亦最强,故于祭天之外,祀祖为重。所谓天神、地祇、人鬼,凡称鬼者,皆谓先祖也。孔子谓“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殷人尊神,率民而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言三代思想之变迁,于其事鬼神之间,最注意焉。初民之特质则然也,尊祖之极,常以之与天并重(《墨子》天、鬼并称最多)。《记》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诗》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书》曰:“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孙。迪高后,丕乃崇降不祥。”《记》曰:“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盖常视其祖宗之权力,几与天并。此亦中国人与外国特异之点也。此等思想,范围数千年,至今不衰。
要而论之,胚胎时代之文明,以重实际为第一义。重实际故重人事,其敬天也,皆取以为人伦之模范也;重实际故重经验,其尊祖也,皆取以为先例之典型也。于是乎由思想发为学术。其握学术之关键者有二职焉:
一曰祝,掌天事者也。凡人群初进之时,政教不分,主神事者其权最重(埃及之法老,犹太之祭司长,见于《旧约全书》者,皆司祝官也。印度有四族:
婆罗门为首,刹利次之。刹利,帝王之族也,婆罗门,司祝之族也。乃至波斯、安息莫不皆然。今西藏有坐床喇嘛,掌全国大政,仍是此制。欧洲自罗马教皇兴后,其权常驾各国君主而上之。而俄罗斯皇,今犹兼希腊教皇之徽号,其教务大臣柄权最重。此实半开民族之通例也)。中国宗教之臭味不深,虽无以教权侵越政权之事,而学术思想,亦常为祝之所掌焉。祝之分职亦有二:一曰司祀之祝,主代表人民之思想,以达之于天,而祈福祉者也。《周官·春官》一篇,皆此职之支与流裔也。鲁侯与曹刿论战,首称“牺牲玉帛之必信”;
随侯将战楚,首言“牲牷肥腯粢盛丰备”;盖以为祭礼之事,与国家之安危大有关系焉。其他百事,皆听命于神,不待言也。二曰司历之祝,主揣摩天之思想,以应用于人事者也。三皇之时,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北正黎司地以属民。《尧典》“乃命義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又曰“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盖司历之祝所主者凡三事:一曰协时月正日以便民事也,二曰推终始五德以定天命也(《尧典》“天之历数在尔躬”,及后世言三代受命之符,皆推其本于历学。后世言《洪范》五行,言谶纬,皆发源于此),三曰占星象卜筮以决吉凶也(《汉书·艺文志》,“九流略”有阴阳家,“数术略”有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古代之学术,
半属此类)。降及春秋,此术犹盛,如裨灶、梓慎之流,皆以司祝之官为一时君相之顾问;而《左传》一书,言卜筮休咎、占验灾祥者,十居七八。后人不知人群初进时之形状,诧其支离诞妄,因以疑左氏之伪托;而不知胚胎时代,实以此为学术思想之中心点也。谶纬亦然。纬书之为真伪,今无暇置辨;
要之必起于春秋战国时代,而为古学术之代表,无可疑也。
二曰史,掌人事者也。吾中华既天、祖并重,而天志则祝司之,祖法则史掌之。史与祝同权,实吾华独有之特色也。重实际故重经验,重经验故重先例,于是史职遂为学术思想之所荟萃。《周礼》有大史、小史、左史、右史、内史、外史。《六经》之中,若《诗》(太史乘輶轩所采),若《书》,若《春秋》(《汉·志》称“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
皆史官之所职也;若《礼》,若《乐》,亦史官之支裔也。故欲求学者,不可不于史官。周之周任、史佚也,楚之左史、倚相也,老聃之为柱下史也,孔子适周而观史记也,就鲁史而作《春秋》也,盖道术之源泉,皆在于史。史与祝皆世其官(史之世官,至汉犹然,司马谈、司马迁其最著者也),若别为一族者然。盖当时竹帛不便,学术之传播甚难,非专其业者,不能尽其长也。而史之职,亦时有与祝之职相补助者。盖其言吉凶祸福之道,祝本于天以推于人,史鉴于祖以措于今。故《汉·志》谓道家出于史官,而阴阳谶纬家言,亦常有与史相通者。要而论之,则胚胎时代之学术思想,全在天人相与之际;而枢纽于两者之间者,则祝与史皆有力也。今列其系统如下:
此外尚有医官、乐官,亦于当时学术思想颇有关系。但所关者只在一部分,而非其全体也,故略之不别论(古者之医必兼巫,故古“醫”字作“毉”。《黄帝内经》有祝由科,然则医实祝之附庸也。乐与诗同体,诗掌于太史,乐官亦称瞽史,然则乐实史之附庸也)。
吾于此章之末,欲更有一言,即当知此时代之学术思想为贵族所专有,而不能普及于民间是也。吾华阶级制度,至战国而始破;若春秋以前,常有如印度所谓喀私德(castes)(印度分人为四种,最上者称婆罗门,其次为刹利,
其次为毗舍,最下者为首头陀,不许互通婚),中世欧罗巴所谓埃士忒德(estates)(欧人大率分僧侣、贵族、公民、奴隶四种)者。盖上流人士握一群之实权,
不独政治界为然,而学术思想界,尤其要者也。加以文字未备,典籍难传,
交通未开(指舟车来往等言),流布尤窒,故一切学术,非尽人可以自由研究之者。其权固不得不专归于最少数之人,势使然矣。而此少数之人,亦惟汲汲焉保持其旧,使勿失坠,既无余裕以从事于新理想,复无人相与讨论,
以补其短而发其荣,此所以历世二千余年,而发达之效不睹也。虽然,此后全盛时代之学术思想,其胚胎皆蕴于此时。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班《志》全本刘歆《七略》,故今用其原名)所述,谓:
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出于理官;名家者流,出于礼官;墨家者流,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出于议官;农家者流,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出于稗官。
虽其分类未能尽当,其推原所出,亦非尽有依据。要之,古代世官之制行,学术之业,专归于国民中一部一族,非其族者不能与闻(《管子》称:“士有士之乡,农有农之乡,工商有工商之乡,不可使杂处。”又曰:“士之子恒为士,
农之子恒为农。”盖古俗然也。古者以官为氏,如祝氏、史氏、乐正氏、仓氏、庾氏等,皆由世业之故),非在官者不获从事。此不惟中国为然,即各国古代,
亦莫不皆然者也。中世欧罗巴学术之权,皆在教会;迨十五世纪以后,教会失其专业,人人得自由讲习,而新文明乃生。论者或以窒抑多数之民智为教会诟病,而不知当中世黑暗时代,苟无教会以延一线之光明,恐其堕落更有甚者,而后起之人,益复无所凭藉也。然则知人论世,其功与过又岂可相掩耶?观胚胎时代之学术思想,亦如是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