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旧历年前写了好几封信,新年入城玩了几天,今天回清华,猜着该有你们的信。果然,思成一月二日、思永一月六日、忠忠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信同时到了——思顺和庄庄的是一个礼拜前已到,已回过了。
我讲个笑话给你们听,达达入协和受手术,医生本来说过,要一礼拜后方能出院,看着要在协和过年了,谁知我们年初一入城,他已经在南长街大门等着。原来医院也许病人请假,医生也被他磨不过放他出来一天,到七点钟仍旧要回去,到年初三他真正出院了,现已回到清华,玩得极起劲。他的病却不轻,医生说割的正好,太早怕伤身子,太迟病日深更难治。这样一来,此后他身体的发育(连智慧也有影响)可以有特别的进步,真好极了。
我从今天起,每天教达达,思懿国文一篇,目的还不在于教他们,乃是因阿时寒假后要到南开当先生了,我实在有点不放心。所以借他们来教他的教授法,却是已经把达达们高兴到了不得了。
以上二月六日写
前信未写完,昨天又接到思顺一月四日、八日两信,庄庄一月四日信,趁现在空闲,一总回信多谈些罢。
庄庄功课样样及格,而且副校长很夸奖他,我听见真高兴,就是你姊姊快要离开加拿大,我有点舍不得,你独自一人在那边,好在你已成了大孩子了,我一切都放心,你去年的钱用得很省俭,也足见你十分谨慎。但是我不愿意你们太过刻苦,你们既已都是很规矩的孩子,不会乱花钱,那么便不必太苦,反变成寒酸。你赶紧把你预算开来罢!一切不妨预备松动些,暑假中到美国旅行和哥哥们会面是必要的。你总把这笔费开在里头便是,年前汇了五百金去,尚缺多少?我接到信立刻便汇去。
张君劢愿意就你们学校的教职,我已经有电给姊姊了,他大概暑期前准到。他的夫人是你们世姊妹,姊姊走了,他来也,和自己姊姊差不多。这是我替庄庄高兴的事。却是你要做衣服以及要什么东西赶紧写信来,我托他多多的给你带去。
思顺调新加坡的事,我明天进城便立刻和顾少川说去,若现任人没有什么特别要留的理由,大概可望成功吧,成与不成,此信到时当已揭晓了。使馆经费仍不见靠得住,因为二五附加税问题很复杂,恐怕政府未必能有钱到手。你们能够调任一两年,弥补亏空,未尝不好。至于调任后有无风波,谁也不敢说,只好再看罢。
以上二月十日写
前信未写完便进城去,在城住了三天,十四晚才回清华,顾少川已见着了。调任事恐难成。据顾说现在各方面请托求此缺者,已三十人,只好以不动为搪塞,且每调动一人必有数人牵连着要动,单是川资一项已无法应付,只得暂行一概不动云云。升智利事亦曾谈到,倒可以想法,但我却不甚热心此着。因为使馆经费有着,则留坎亦未尝不可行,如无着则赔累恐更甚,何必多此一举呢?附加税问题十天半月内总可以告一段落,姑且看一看再说罢。
少川另说出一种无聊的救济办法,谓现在各使馆有向外国银行要求借垫而外交部予以担保承认者,其借垫额为薪俸与公费之各半数,手续则各使馆自行与银行办妥交涉,致电(或函)请外交部承诺,不知希哲与汇丰、麦加利两银行有交情否,若有相当交情,不妨试一试。
以上二月十五日写
(这几张可由思成保存,但仍须各人传观,因为教训的话于你们都有益的。)
思成和思永同走一条路,将来互得联络观摩之益,真是最好没有了。思成来信问有用无用之别,这个问题很容易解答,试问唐开元、天宝间李白、杜甫与姚崇、宋璟比较,其贡献于国家者孰多?为中国文化史及全人类文化史起见,姚、宋之有无,算不得什么事,若没有了李、杜,试问历史减色多少呢?我也并不是要人人都做李、杜,不做姚、宋,要之,要各人自审其性之所近何如,人人发挥其个性之特长,以靖献于社会,人才经济莫过于此。思成所当自策厉者,惧不能为我国美术界做李、杜耳。如其能之,则开元、天宝间时局之小小安危,算什么呢?你还是保持这两三年来的态度,埋头埋脑做去了。
便对你觉得自己天才不能负你的理想,又觉得这几年专做呆板工夫,生怕会变成画匠。你有这种感觉,便是你的学问在这时期内将发生进步的特征,我听见倒喜欢极了。孟子说:“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凡学校所教与所学总不外规矩方面的事,若巧则要离了学校方能发见。规矩不过求巧的一种工具,然而终不能不以此为教,以此为学者,正以能巧之人,习熟规矩后,乃愈益其巧耳。不能巧者,依着规矩可以无大过。你的天才到底怎么样,我想你自己现在也未能测定,因为终日在师长指定的范围与条件内用功,还没有自由发掘自己性灵的余地。况且凡一位大文学家、大美术家之成就,常常还要许多环境与及附带学问的帮助。中国先辈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两三年来蛰居于一个学校的图案室之小天地中,许多潜伏的机能如何便会发育出来,即如此次你到波士顿一趟,便发生许多刺激,区区波士顿算得什么,比起欧洲来真是“河伯”之与“海若”,若和自然界的崇高伟丽之美相比,那更不及万分之一了。然而令你触发者已经如此,将来你学成之后,常常找机会转变自己的环境,扩大自己的眼界和胸怀,到那时候或者天才会爆发出来,今尚非其时也。今在学校中只有把应学的规矩,尽量学足,不惟如此,将来到欧洲回中国,所有未学的规矩也还须补学,这种工作乃为一生历程所必须经过的,而且有天才的人绝不会因此而阻抑他的天才,你千万别要对此而生厌倦,一厌倦即退步矣。至于将来能否大成,大成到怎么程度,当然还是以天才为之分限。我生平最服膺曾文正两句话:“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将来成就如何,现在想他则甚?着急他则甚?一面不可骄盈自慢,一面又不可怯弱自馁,尽自己能力做去,做到哪里是哪里,如此则可以无入而不自得,而于社会亦总有多少贡献。我一生学问得力专在此一点,我盼望你们都能应用我这点精神。
思永回来一年的话怎么样?主意有变更没有?刚才李济之来说,前次你所希望的已经和毕士卜谈过,他很高兴,已经有信去波士顿博物院,一位先生名罗治者和你接洽,你见面后所谈如何可即回信告我。现在又有一帮瑞典考古学家要大举往新疆发掘了,你将来学成归国,机会多着呢!
忠忠会自己格外用功,而且埋头埋脑不管别的事,好极了。姊姊、哥哥们都有信来夸你,我和你娘娘都极喜欢,西点事三日前已经请曹校长再发一电给施公使,未知如何,只得尽了人事后听其自然。你既走军事和政治那条路,团体的联络是少不得的,但也不必忙,在求学时期内暂且不以此分心也是好的。
旧历新年期内,我着实顽了几天,许久没有打牌了,这次一连打了三天也很觉有兴,本来想去汤山,因达达受手术,他娘娘离不开也,没有去成。
昨日清华已经开学了,自此以后我更忙个不了,但精神健旺,一点不觉得疲倦。虽然每遇过劳时,小便便带赤化。但既与健康无关,绝对的不管它便是了。
阿时已到南开教书。北院一号只有我和王姨带着两个白鼻住着,清静得很。
相片分寄你们都收到没有?还有第二次照的呢!过几天再寄。
爹爹 二月十六日
思成信上讲钟某的事,很奇怪。现在尚想不着门路去访查,若能得之,则图书馆定当想法购取也。
Lodge,此人为美国参议院前外交委员长之子,现任波士顿博物院采集部长。关于考大学事,拟与思永有所接洽。毕士卜已有信致彼,思永或可在往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