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宋啬 撰
○自题
事无大小,以粗心浮气当之,未有得者。故必先澄神,神定矣,方究执笔与用腕。执笔用腕,人工也,五指之间,布置各异,作用不同,必人与器相习,腕乃可用,用腕惯,字法得三四矣。然后论正锋藏锋,此器与事交时也。事事之始,必先临摹。临摹者,听命古人者也。临摹既久,试之结构。结构者,听命我者也,方圆疏密,结构中大端也,结构佳,字法得七八矣。然后论迟速,论纯熟。纯熟之后,气韵自生此中,或今或古,或能或神或逸,人与天参,有着力不得者,微乎微乎。言语道断矣。统论者,会十二列所不足而补之者也。钝椎居士宋啬书。
○澄神
潘之淙曰:书,心画也。必先乎心,而应乎手。若心手参差,执笔不紧,何以成文!
蔡伯喈曰:凡书,先默坐静思,口不出言,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
王右军曰:凡书之时,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
又曰:精思熟察,然后下笔。
唐太宗曰:轻浮则俗薄而直置。
虞永兴曰:心神不正,书即欹斜;志气不和,字即颠仆。
张怀瓘曰:静而求之,或存;躁而求之,必失。
翰林禁经曰:凝神绝虑,不可烦躁。
董思翁曰:行书十行,不敌楷书一行。时习为之,以敛浮气。
周莱峰曰:陈雨泉作书,虽数十纸,意尝夷然。初亦不矜持,中亦不急迫,终亦不厌倦,所以成名。可见文章翰墨,必须有道之士乃可得之。即字即学,于此可见。
○执笔
卫夫人茂漪曰:学书先学执笔。
虞伯施曰:笔长不过六寸,真一,行二,草三。
姜尧章曰:真书执笔近头,行书宽纵,执宜稍远,草书流逸,执宜更远。
卢携曰:拓大指,擫中指,拒名指食指,辅中指小指,抵名指,令掌心虚如握卵。书断称,梁孟皇用笔尽势者此也。
丰道生曰:双钩者,食指中指圆曲如钩,与拇指相齐,而撮管于指尖,则执笔挺直也。悬腕者,大字运上腕,小字运下腕,不使肉衬于纸,则运笔如飞也。实指者,三指齐撮于上,第四指抵管于下也。虚掌者,掌心虚可置卵也。
赵宧光曰:用大指挺管,食指钩,中指送,谓之单苞。食中二指齐钩,名指独送,谓之双苞。
卢携曰:置笔诸指之端,令转动自在。
张怀瓘曰:笔在指端则掌虚,运动适意。
又曰:执笔浅则坚,深则束。
韦荣夫曰:搦破管,画破纸。
梁武帝曰:执笔宽则书缓弱。
姜尧章曰:浅其执,牢其笔,实其指,虚其掌。执之欲紧,运之欲活。
唐太宗曰:指实则筋力均平,掌虚则运用便易。
陆文裕曰:执笔之法贵浅而病深。盖笔在指端则掌虚,笔居指半则掌实。掌虚则腾跃顿挫,生意在焉;掌实则回旋运动,如枢不转。
赵宧光曰:未作字先,管欲不死。已作字顷,指却不活,活则成字无骨。
又曰:执笔之法,与其伤近,宁过远;与其粘案,宁悬腕;与其浮动,宁坚执。古人有掣笔故事,后世有铁管学法。
古人云:书不入木,不如不学。
又云:无论作字不作字,时时有一物在我指端流转,其业自进。
○用腕
姜白石曰:不可以指运笔,当以腕运笔。
又曰:执笔在手,手不主运,运之在腕,腕不知执。
黄山谷曰:能使笔力悉从腕中来笔尾上,自当得意。
赵凡夫曰:正字全在用腕,用腕似难而实易,管直则求其用指不可得也。
董玄宰曰:唐人书皆回腕,宛转藏锋,能留笔住,不直率流滑。此书家相传秘诀。
○正锋
欧阳信本曰:秉笔必在圆正。
姜尧章曰:常欲笔锋在画中,则左右皆无失矣。
书法三昧曰:横画须直入笔锋,竖画须横入笔锋。
陆俨山曰:当其用锋,尝欲透纸。
赵凡夫曰:正锋不难于横画而难于竖画,不难于右拂而难于左撇,不难于点画而难于转折。
又曰:正锋全在握管。握管直,求其锋侧不可得也;握管斜,求其锋正不可得也。锋不正,不成画;画不成,字有独成者乎?
○临摹
山谷老人曰: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自随人意。
书指曰:取古人之书,反覆熟观,闭目而索之,心中若有成字,然后举笔而追之,字成复细心比勘。
姜尧章曰:临书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笔意。摹书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笔意。临易进,摹易忘,经意与不经意也。
王承烈曰:虞七生平不临写,但心准目想而已。鄙夫于书翰亦惟虚神静思以取之。
唐太宗曰:吾临古人书,不学其形势,惟在其骨力。及得骨力,形势自生。
赵寒山曰:直临本文,勿临带笔。本文成熟,带笔自随,随正文出,自然节奏。
又曰:凡玩一帖,须字字经意,掩卷记忆。不能记忆,开卷更玩,必使全记不忘而后已。记忆乃字之先天,结构乃字之后天。
又曰:临仿拓本,要作真迹想。
又曰:致此心于彼时风气中,始不失汉、魏、晋、唐风规。
董宗伯曰: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当观其举止笑语、真精神流露处。
莫廷韩曰:赵承旨长于临摹,不求形似,而神气咄咄逼真。其生平于古人书法,心醉神解,不自知为二也。
丰道生曰:意前笔后者,熟记古迹,于字形大小、偃仰平直、疏密纤浓蕴藉于心,随物赋形,各得其理。
○结构
王右军曰:先构筋力,然后装束。
赵凡夫曰:游心字内能运笔,游心字外能结构。
写得一画,方知用笔,写得二画,方知结构,书法能事尽此矣。当云写一画必审用笔,写二画必讲结构,书法之能事基此矣。
字句说诗,笔画取字,皆最下乘。谓在全篇全字结构也。
笔势人人可自取,结构非学力不知。
能结构不能用笔,犹得成体;若但知用笔,不知结构,全不成形矣。用笔取虞,结构取欧。
结构易更,用笔难革。
用笔如聚材,结构如堂构。用笔如貌,结构如容。
真书挑剔,多不如少,少不如无,务于洁净精微。
省一笔,一笔功;省一曲,一曲功。当使有馀情,无馀形。
情与势参。情者,势之体也;势者,形之体也。
情如神,势如气,形如精。一字之间有精、气、神,微乎微乎。
作楷书,挑剔波折,似不可废,然但取带笔引锋,不可倚为结构作用。俗学不知,致力于此,去此便觉阙欠一肢者。然至于名流大家,挑剔波折,有无一致。
王右军曰:用笔结字,须有偃有仰,有正有欹,或大或小,或短或长。
单不宜小,复不宜大,腹不宜促,角不宜峻。
唐文宗皇帝曰:为点必收,贵紧而重;为画必勒,贵涩而迟;为撇必掠,贵险而劲;为竖必努,贵战而雄;为戈必润,贵迟疑而右顾;为环必郁,贵蹙锋而缓转;为波必磔,贵三折而遣毫。
姜白石曰:点者,字之眉目,全在顾盼精神,有向有背,随字异形。从横画者,字之骨体,欲其坚正匀净,有起有止,长短合宜,结束沉实。波拂者,字之手足,其间伸缩异度,变化多端,要如鸟翼鱼鬛,有翩翩自得之态。挑剔者,字之步履,欲其峭拔遒紧。晋人为此,或带斜拂,或横引向外,至颜、柳始正锋为之。纯任正锋,则无飘逸之致。转折者,方圆之法,真多用折,草多用转。折欲少驻,驻则有力;转欲不滞,滞即不遒。然真以转而后融,草以折而后劲。
悬针者,上努锐下,端若引绳。垂露者,下笔复上,捷收其势,即米老所谓无往不收、无垂不缩也。此两者皆欲笔锋极正,至精至熟,有意无意,然后工之。
折钗股者,欲其屈折圆而有力。屋漏痕者,欲其无起止之迹。锥画沙者,欲其匀而藏锋。壁坼路者,欲其无布置之巧。
徐会稽曰:疏肥令密,密瘦令疏。
莫云卿曰:右军多内擫取法,大令多外拓取姿。
董玄宰曰:书家之法,须于一起一束处着力,一转一折处着力。
谭真人曰:点策蓄血气,顾盼含性情。
书法三昧曰:一字有一字之起止,朝揖顾盼;一行有一行之首尾,接下承上。
○方圆参结构
崔子玉曰: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中规,抑左扬右,望之若欹。
变通异诀曰:方以圆成,圆由方得。舍方求圆,则骨气莫全;舍圆求方,则神气不润。
赵凡夫曰:过圆则弱而无骨,过方则刚而不韵。笔圆而用方,谓之遒;体方而用圆,谓之逸。逸近于媚,遒近于疏。媚则俗,疏则野,惟豫防其滥觞。
智永千文学右军,其妙在圆,而晋人实无此圆。鲁公画赞学右军,其妙在方,而晋人实无此方。赵荣禄一生妙在烂熟,而晋人实无此烂熟。孙虔礼一生妙在疏旷,而晋人实无此疏旷。
○疏密参结构
姜白石曰:疏欲风神,密欲苍老。
袁昂书评曰: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为神。
东坡曰: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
祝京兆曰:小字易得局促,须令字内间架明整开阔,写起一似大体段。
董宗伯曰:劲利取势,虚和取韵,疏密相间,不用等匀。古人作字,似疏实密,如环无端。小字难于宽展而有馀,又以萧散古淡为贵,游刃有馀地。此作小楷秘诀,刻秦汉小印秘诀。自学柳诚悬,方悟用笔古淡处。
赵凡夫曰:笔逾少,字逾难。
○迟速
笔势论曰:缓笔定其形势,忙则失其规矩。
欧阳率更曰: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
姜尧章曰:迟以取妍,速以取劲。专事迟则无神气,专事速则多失势。
孙过庭曰: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
书诀曰:未能速而速谓之狂驰,不当迟而迟谓之淹滞。狂驰则形势不全,淹滞则骨肉重慢。
陆俨翁曰:下笔之始,须藏锋转腕,前缓后急。
赵寒山曰:缓下笔不惟谬妄不侵,即败笔可补。
○纯熟
谭景升曰:心不疑乎手,手不疑乎笔,然后知书之道。
东坡先生曰:作字要手熟,则神气完实而有馀韵。
陆俨山曰:张伯英临池学书,池水尽墨。锺元常入抱犊山十年,木石俱黑。王羲之五十二岁而书成。永禅师不下楼者四十馀年。要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董宗伯曰:砚成臼,墨成池,不是羲之即献之。此言书贵熟也。黄公望论画亦云:画得熟,自然笔法出现。
○气韵
郭若虚曰:气韵本乎运心,神采生于用笔。
姜尧章曰:作书全以风神超迈为主。
襟韵不高,记忆虽多,莫湔尘俗。若便风神萧散,下笔便当过人,淘洗俗姿,则妙处自见。
董玄宰曰: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或曰:意不胜法乎?不然。宋人自以其意为书耳,非能有古人之意也。
晋书无门,唐书无态。学唐乃能入晋。
赵凡夫曰:晋人法度,不露圭角,无处揣摹,直以韵胜。唐人法度,历历可数。
不学唐字无法,不学晋字无韵。谓晋无法、唐无韵,不可也。晋法藏于韵,唐韵拘于法。薄唐趋晋,十九谬妄。晋人以无意得之,唐人以有意得之,宋、元诸人有意而时得时失。今之书家无意求,亦不知所得者何物。
禁经曰: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变。
○统论
董玄宰曰:落笔便思破庸庸之习。
下笔须沉着,虽一点一画之间,皆须三过其笔。
画多则分仰覆以别其势,竖多则分向背以成其体。
赵凡夫曰:点画不得着粗气,运转不得着俗气,挑趯不得有苦气,顾盼不得有稚气,引带不得有杂气。
方圆肥瘦,我自能主,谓之骨。缓急从意,流转不穷,谓之脉。取法乎上,不蹈时俗,谓之格。情游物外,不囿法中,谓之调。
右军书无一笔不到,而能处处流转;无一笔粗俗,而能字字用力,非时时着意在在忘形者不能。
仿大字作小字,欲其纵也;仿小字作大字,欲其操也。更进于此曰:仿纵逸帖为修整书,仿修整帖为纵逸书。
仿书胜临摹者,心目不敌也。先泛观后研察者,神貌不敌也。流览得其精神,摹勒得其形似。得神遗形者高,得形遗神者卑。形失易革,神失难知。
后世以笔锋掩书,已自俗谬,至于近代又以墨汁掩书,尤可鄙矣。古人偶然落笔,浓淡失所,所谓不伤于书可尔,若借此遮丑,法果如是乎!
有馀势则隽,有馀笔则清,有馀楮则宽,有馀意则远。
画得出,竖得出,撇得,点得,辏得,便是书法。
刚柔相济,权正相兼,平险相错,筋肉相着,古今相参,圆阙相让,纤涩相宣,理事相符,意兴相发,字法之能事毕矣。一于刚则不和,一于柔则不振,一于权则不典,一于正则不韵,一于平易则庸,一于险怪则丑,一于筋骨则疏,一于皮肉则俗,一于古则不妍,一于今则不雅,一于圆则描,一于阙则残,一于纤则弱,一于涩则枯,一于理则不通,一于事则不合,一于意则滞,一于兴则狂。理谓字义,事谓字体,意谓用笔结构,兴谓格调机势。
孙过庭曰: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姜尧章曰:真书以平正为善,此世俗之论也。古今真书之妙,无出锺、王二家,皆潇洒纵横,何拘平正?唐以书判取士,同时士大夫类有科举习气,加以虞、欧、颜、柳前后相望,入矩应规,无复魏、晋飘逸之气矣。且字之长短小大、斜正疏密,天然不齐,孰能一之?魏、晋书法之高,良由各尽字之真态,不以私意参之耳。
董玄宰曰:小楷法欲可展为方丈者,乃尽势也。题榜书跌宕自在,一如细书,唯米襄阳近之。
梁武帝曰:婉婉暧暧,视之不足,棱棱凛凛,常有生气。
右军曰: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
白云先生书诀曰:望之惟逸,发之惟靖。
卢携曰:认势。有一章之势,有一字之势,有一点一画之势。
翰林粹言曰:学古人书,得形体不如得笔法,得笔法不如得气象,须因其近似而习之。
董内直书诀曰:左欲去嘴,右欲去肩。乍徐还疾,忽往复收。